像鬼一样神出鬼没、像怪物一样精力无穷、像皇帝一样暴戾古怪——他就是个皇帝。
假如是恋人,这正是热恋期,但现在是他看自己越难受他越开心,他越来越喜欢惊吓自己,比如朝堂上忽然拎出个什么难解的问直接点名“太史令”答,比如自娱自乐一切好好,又不知怎的被拽上燕赤一路狂奔,颠得一头脑糨糊,之后发生什么都是顺利成章,更比如爬梯子找书找得好好忽然就被底下人拼命晃啊晃,搂着梯子头昏眼花,往下看不是坏心到家的皇帝又会是谁?
他到底想对自己干什么啊?司马迁捧住脑袋,恨不得捧住的是皇帝脑袋,死死挤压。
他已经打扰了他,让他疲于奔命,疲于应付,疲于煎熬,绝对是煎熬,当你的脑袋吊在别人手里那就是煎熬。
“怎么全都是白发?——”
揉着他脑袋,像到手的小玩意一样翻来翻去,让人昏昏欲睡的午间,司马迁照旧在自家书桌上捧着心爱的书,默默诵读,一派严谨,不顾他人,难以置信皇帝的出现,他此刻就站在他身后,摆弄他的头颅!
“啊!”他一疼一惊,反射地缩起脑袋,瞪向后面,只见刘彻手里分明是他好几根白头发!疯了疯了真疯了,他捂住自己脑勺,拿快绝望了的眼神注视就要如愿活活整死他的帝王,默默看着,嘴边上倒是先讥诮而笑了:“我说过我不会现在去死的,你想怎么折腾就折磨吧,我不在乎。”
刘彻把白头发在手里玩着,平静对待司马迁的暴躁:“别傻了,爱卿,拔了白的长出黑的,有什么好计较?”
“你到底要玩我到什么地步才罢休?你不知道我也会疼吗?我现在头就好疼。假如不是被下药,我是疯了我敢跟皇帝睡觉?你不去惩罚下药的人,你为什么要惩罚我?你皇帝的尊严哪去了?你不要在我面前无赖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根本、我根本——”
即便捧着书,也完全读不下句,盯着墨字这样口口声声骂下去,好象书才是他的仇人。手指甲掐进书页,攥成一团。
“只是几根头发——”他依旧笑话,他现在不是骄傲的皇帝而是自信的猎人,看困兽撞破头颅鲜血直流也依旧笑而不收网。
“你没有权利这样对我,我也是个人,不能因为你是皇帝就可以踩我。总有一天,这世界上人和人都会平等,不能因为你高兴不高兴就要人一条性命。”他几乎把脑袋埋进书里,来逃避看到刘彻,看到这个自己恨不得永远别看到的与自己什么羞耻难堪都做过的男人。
刘彻想说什么,但被敲门声打断。司马迁一向没什么客人,现在更是不出声。敲门的人清晰喊他:“司马大人——”
是霍将军的声音。竟然是他。
皇帝和他的大将军笑谈风生。你简直可以把他们当作一类人。不是情人而是一类人,他们是天生的胜利者。司马迁旁观,清楚霍去病眼里的隐痛为何,当他错误选择了方向,就错过了所爱。
当他们突然谈起了江南,皇帝兴致勃勃,想起问呆站的他:“江南与长安相比,孰好?”霍去病看了眼他,眼神是淡漠的,淡漠地看皇帝的一段荒唐。司马迁谁也不看,他的家不是战场,用来争风吃醋。“不知道。”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刘彻张口念出,又一派儒雅皇帝的斯文风雅来。
“江南……臣愿与陛下一同前往欣赏采莲美景。”从来都是高傲不羁的霍将军,被这首诗感动了一般,轻轻握住帝王的手。
帝王当然回握。
司马迁无言看这幕,还是回避,拿了桌上摊的书,已经被自己捏得皱巴巴,好在书是好书,翻到自己刚才读的地方,正是: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如此清醇的美,可惜被人糟蹋,皇帝其实也在一起戏弄着他和霍将军,在这个时代,他们不得不低头,这种爱人,放荡不忠,可以摧毁多少美。
18
今天的太阳正好,温温暖暖,你可以悠闲地打个哈欠,再干杂七杂八。
司马迁在钓鱼,红渔漂在碧绿的水湾中,载沉载浮,他安静地宛如坐化,静看这片水湾。
“要是天天能这样悠闲就好了。”唐都微微把渔漂拎起,空的,又放下。
风也静下来,渔铃轻微地发出叮声,他们依旧坐在青草地上,等那一条条傻鱼儿咬钩。他们已经钓了一天鱼,收获颇丰。
“陛下——很器重你啊,商人出入长安也再不要扣押钱财做保金了,连对待那些无术方士也不像以前器重。子长,你真是交好运。”唐都慢慢说。
司马迁没有说话。
“十年了,今年已是我做候补编修的第十个年头,一事无成,再等下去,更是遥遥无期……”
司马迁站起来,收起渔竿,捞起渔篓,“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唐都沉默半晌,“子长,我与你共事七年,不是不得已,我不会求你。”
“陛下不是个可以被我这种小人物左右的人。”司马迁的面色在夕阳的红润里反而显示青白,“就算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只以为我是推脱,但我确实没有能力帮你达成心愿。”
回去的一路,唐都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一路,只有蹦蹦跳跳的鱼儿才有一点活力。
新酒味道如往年,好酒。
把鱼给了伙计下菜,自己坐下来,已经举杯就闷喝下十几杯,总觉得今年的好酒有些发苦,该是自己的舌头出了毛病。该是自己做人出了毛病,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成为大汉朝最遭人唾骂的小文官了。这到底是谁给谁惹来的麻烦?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人物呢?
不知什么时候,再抬头时,对面就坐了个青年。清秀俊朗,似曾相识,笑得凌厉。
“子长,当年谁又能料到今日我会落魄至此,你却富贵逼人?”
——“一生一世如浮云,你守了两年帝陵,还剩多少棱角没有磨平?”他看着面前挺拔青年,就像在看一颗永不满足的躁动心灵,这个野心勃勃的青年,一直孜孜以求的又是什么呢?
“我要从你、从兄长、从韩嫣、从你们每一个手里,夺得刘彻。”
刘彻……他真大胆,而他,真吃香。
“你口中的这个人他不在我们任何一个手上,你怎么夺?”他好奇,摇着空荡荡的酒瓶,微醺,唤店家再上好酒。
青年冷冷看他,不无狠毒之意,再更早以前,他一句话得罪他,他就与他结下难解怨恨,只是一个小文官,凭什么嘲笑他嘲笑大哥!但怎么也没想到,教训不成反助他上青天,怎么也想不到自那晚陛下便迷上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到底面前这个满嘴酒气、穷酸迂腐、满街上一挑就一大把的人有什么值得皇帝留恋?
“贱货。”一碗酒全都直直泼洒到对面人脸上,霍光看他狼狈丑态,笑得舒心自得,在做出种种害人事情时,霍光的特色就在于他时时能保持清秀无害。事隔两年,他不会放过他。他细细眯了眼睛,怜悯一样道:“我猜你定不知道,陛下他在人后怎样说你。”
一脸的湿漉,众目睽睽,垂下眼,已经非常疲惫了。连自嘲的笑都再挤不出。
但还是,想自嘲。
——一地清晖,月亮圆得圆满。今晚的月亮,很美。留恋于这种美好,他搬把小椅子,坐在自家小院里,举杯邀明月,对饮无处寻。书堆砌得越来越多,能挤下的空间就越来越少,好在只有他一人独享这空间。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连独享无拘无束自由空间都成奢求?只记得,很早之前他是自由和清白的,只是突然一杯酒一个夜晚一场错误改变了一切。只记得,很早很早之前他就丢掉了一盒胭脂,已经被重重地踩在了脚底。他是不配拥有那盒胭脂的,不然她怎会再也不见?
“子长……”
他酒醉,迂腐,平凡,只是小小文官,他睁开眼睛,看见是她,云一样的妆容,微微冷,像天边那颗孤独清冷的星,她的香味是最甜美的花儿,他嗅着,傻傻得像条大笨狗,终于安心了,有点小小的怪她,小声:“我昨日数了数,真的已经存够五万贯钱了,我——你、你若愿意……你也可以不愿意,我都会给你赎身!你若愿意——”再不好意思说下去,他从小椅子上站起来,含情默默牵着她小手,醉得七摇八晃的步子终于迈进自己小屋子,他握着她手,她没有抽回。
他重重打着酒嗝,糊里糊涂摸着柜子箱子,她静静看他表演,有些冷漠、冷漠的艳丽。
柜子箱子纷纷倒下,发出破裂的响声,他全然听不见,只专注摸索着自己想要,竟从顶里面的小柜子里的顶里面的小柜子里摸出了一个盒子,却是个不小的大盒子,红檀香木,雕刻得精美动人。他打开来——
她几乎有一瞬的目眩,当看见盒子里的满满东西,这些白玉簪子、这些流俅脂粉、这些珍珠耳坠、这些馥丽香泽、这些画眉凝脂,不止精美极为动人,她再难以掩饰她的动容,“这都是什么时候……”
他把它重重放她双手里,潇洒说:“都是你的了。”见她愣着,他也不知哪借的胆子,难得豪放恣意一回,扑上前,就捧住了她如花脸颊,失去了小心翼翼,眼睛发亮,非常激动:“你若愿意,就跟我成亲吧!我不会看其他女人一眼的,我不会让你生气的,你可以弹琴可以赏花可以到处玩,我也不会让你做家务,烧菜做饭我都很好很好,你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了——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喜欢我,但就算现在不喜欢,谁又能说你以后就不会喜欢呢!我知道我很无趣,人又迂腐,但你若愿意,就请跟我成亲吧。”
她哪里还说得出什么冷酷讥嘲不屑,只觉得捧住自己脸的双手几乎捏着自己心,只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怎么可以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温柔多情,魅力非凡!她手里所捧的、忽然明白过来、忽然失去了拒绝的力气、忽然明白一代绝色苦苦痴恋究竟为何——
谁又能抵抗得住这样一个人的魅力?虽然无趣但好可爱,虽然迂腐但很忠贞,虽然贫穷但不贪婪,虽然书呆但惊才绝世,虽然拘谨但从不记恨他人,虽然愤世但心忧天下,虽然经常没头没脑但还有一颗赤子之心,虽然这个人板着脸白头发又多骨头又硬,但为什么总在燕好后,记得为她盖好被角?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难以抵抗了。
“云泥之别。”她必须做点抵抗,在男人就要醉醺醺吻到她眼睛时,她已经闭上眼迎接了。
“——这很重要吗?那你来当云,我就是泥巴。”
她提起拳头,轻轻捶了他肋骨一记。
强硬地搂住她腰,纤柔合度的柳腰在此时竟难以抱拢,男人忽视了,稀里糊涂、云里雾里、醉到一塌糊涂,就把她恣意吻着,疯狂地竟把她压倒着,眼睛通红通红,在她的默默温柔面前,心里难受:“沧海,我做了一些错事,知道的人都在笑我,这两年,我、我……一直被大人物当成玩物,但我不觉得自己是低贱的,我想写成那本书,我可以死去,但要让后世的人知道我们今天发生过什么,不要再犯一样的错误,不要再把人命当作不值钱的玩意……”
她静静听着,眼波温柔如水,柔柔推开露出懵懂表情的男人——为他小心翼翼瞄眼自己而刻意挑逗缓慢脱去衣裳,为他小心翼翼探手摸摸自己颈肩黑发而一扬手扯掉玉冠任长发逶迤,为他小心翼翼亲吻自己的嘴唇而几乎不能自持。
他糊涂了,月色美得叫人心颤,一切完美得像是在做梦,假如梦醒——司马迁温柔地摸着心上人的额头、肩膀、后背,小心翼翼、十分珍惜——假如梦醒,至少你肯此时对我笑。
附注:司马~~讨厌皇帝,走开!~~司马~~
19
大梦初醒,浑噩不觉天亮,外面在下雨,听得到雨声,但被窝里很暖和,暖洋洋的,舒服。
身边有人在悉悉索索穿衣服,头疼,悉悉索索格外放大,嘟嘟囔囔握拳头,重重出拳敲自己脑袋,昨夜,该是怎样荒唐!
拳头被包住,隐约一个温热的身体靠近自己躺下,搂住自己腰,微微一叹,十分低沉,也正困倦。
——“朕即位以来还从没误过上朝,爱卿太坏了。”搂抱得更紧,慵懒地把长腿跷到旁边人大腿上,蹭蹭,让自己睡得更舒服。
司马迁抽出自己拳头,继续敲打脑袋,一下两下,沉重狠狠,必须敲打,除了敲打还能对荒唐的自己做些什么?再度被包住拳头,比自己更大的手掌整个包起了自己拳头,手指于是交缠——那种感觉惊人的猥亵,他像被鞭子抽打上脊背,闪电般缩起自己手,掀开被子,就下床。
一地散乱衣服,杂乱,淫乱,昨晚一幕幕塞回脑袋,杂乱,淫乱,太荒唐。迅速找自己衣服,迅速穿上,迅速遮盖自己暴露的身体,司马迁没说一句话,自始至终,不回头。
“爱卿?”帝王才能这样喊臣子,只有帝王才可以,所爱的人?不过都是玩意。天底下,有多少他的玩意就有多少他的爱卿。
迅速收起盒子,迅速盖上盖子,迅速搂着,迅速塞回最顶里面的小柜子里的顶里面的小箱子里——
一举一动,皆在眼中。
“这次,你说朕要再踢断你几根骨头才好?”刘彻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伸伸胳膊,精实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红色吻痕,他自己也看见了,更是抬起胳膊,看个仔细,“书也不要写了,连司马谈都要掘出来跟你一起鞭尸。”
司马迁低下头,梦醒了,一切都太不堪,他再次表演拙劣,成为大人物笑柄,在人后怎么说自己?有什么好在乎,你不在乎一个人还会在乎他的话?尊严啊,抵不住心痛,他因为在刘彻面前暴露赤裸裸的爱恋而痛苦,这些,本该跟他一起进棺材,本该成为最珍贵的回忆,但他抱着他说在乎,说渴望,说痛苦,跟送上门挨整有什么两样。不能再想下去,他回过头,不得不看睡在自己床上的陌生人,这个场景如此荒唐透顶几乎让人啼笑皆非,可以边笑边哭,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