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被两个强壮的太监扭到在地,看不见面目,但看身形大概也只有十三四岁。
玄澈问:“怎么回事?”
秋宫管事的太监连忙上前回话:“回太子殿下,这畜牲不长眼睛冲撞了殿下,小的这就给您教训他!——来人啊!将这不长眼的东西拖下去!”
“且慢!”玄澈冷喝一声阻止了上前的人,“我要看看他。”
管事太监稍一犹豫却对上玄澈冰冷的目光,想起宫里的传闻,心下一抖,忙道:“你们两个还不快快松手,让太子看清!”
扭压的两个太监放松了力道,那孩子倔强仰起头,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目光与玄澈相接毫不躲闪。
玄澈在秋宫中转了半个下午见了各种目光,却没有任何一道能比眼前这人更摄人,心下起了兴趣,便问:“你叫什么?”
孩子咬着唇不说话,倒是严锦飞上前道:“太子殿下,他叫林默言,也是我们这儿的武奴……”说着锦飞突然跪下去,叩地道,“请太子殿下饶他一命,他绝不是故意冲撞殿下的!”
玄澈挑挑眉,道:“理由?”
“他……”锦飞偷偷瞄一眼管事太监,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一叩首道,“孟公公(秋宫管事)要将他带去净身,默言大哥不愿意才会挣脱不小心冲撞殿下的!殿下!默言大哥是我们这里功夫最好的,求殿下收下他吧!”
说完锦飞又是几叩首,然后就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林默言挣扎了两下喊道:“严锦飞你说什么浑话!要你跟太子走你赶快给我滚!”
锦飞又是叩首却不再说话
玄澈看看面色铁青的林默言,又看看锦飞,最后目光落在惶恐的孟公公身上,许久才开口道:“孟公公,为什么要将林默言带去净身?”
管事忙道:“太子有所不知。林默言乃罪臣之子,按惯例送入宫中作奴本就是要净身的,只是前几日送来时身上带伤,小的怕他身子弱受不住刑才拖到今日……刚才行事太监来将他带走,却不想被他挣脱这才冲撞了殿下……”
林默言寒声道:“我宁死也不受辱!”
玄澈淡淡应了一声又不作声。
周围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太子动怒大家都要遭殃。
林默言本睁着一双星目与玄澈对视,但片刻之后他神色一软,垂目道:“太子殿下要怎么样说就是了,我不惧,严锦飞孩子心性一时冲动乱说话,还请殿下千万不要怪罪!”
伏在地上的锦飞身子一震,抬头看那默言,颤声道:“默言大哥!”
林默言不理会锦飞,仍对玄澈道:“太子殿下带着挑好的人走就是了!”
玄澈忽然明白了先前锦飞的决心和林默言此刻的服软。
武奴若是不能得到上位者的赏识最后都要送去净身。如今锦飞被自己挑中了算是摆脱成为太监的厄运,但按惯例一个皇子只能挑两个武奴,如果按照锦飞说的那样带走林默言,那么锦飞和戎席之间必然舍去一个,眼前形势看来舍去的多半是锦飞。现在锦飞碍了管事太监的面子,如果被太子舍去的话那日后必然不好过,也许原本属于默言的命运就要降落在他身上。
玄澈思忖片刻,对管事太监道:“这人能带走吗?”他指着林默言。
管事迟疑道:“恐怕与惯例不合……”
言下之意还是只能带走两个。
玄澈想想觉得不可能为了林默言放弃锦飞或戎席,但若不帮默言又会伤了锦飞的心,日后君臣之间必有间隙。虽然玄澈没有什么鸿图霸业,但也不希望看到祸起萧墙之类的惨剧。想想,对管事道:“孟公公,孤回去请示父皇,明日再来。若可,我希望我明天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林默言,若不可,过了明日他自随你处置。”
玄澈话音轻缓却带着不可违背的冷峻,孟公公顿觉空气扎人,忙道:“一定一定。”
多要一个武奴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并没有明文规定皇子只能选取两个武奴,只是惯例而已。很多事情就是人习惯了就懒得去更改了。玄澈无意多生事端,按照程序上报给玄沐羽,玄沐羽对玄澈疼到骨子里了,怎么会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反驳他,大笔一挥“太子位尊,特赐武奴三名”就完事了,却不想此举给人多大联想。
自然,林默言就这么到了玄澈身边。锦飞跪在玄澈面前起誓效忠。
对于古人一点小事就能痛哭流涕发誓效忠的行为玄澈还是第一次见到,感慨之外也惊奇严锦飞和林默言关系如此之好。
至于当事人林默言,他却没有什么反应,而一直置身事外的戎席更是保持沉默。两个人眼神虽发生了一点改变,不过玄澈知道要让这两个人完全成为自己的心腹,现在还远远不够。
太子做事总是出人意料,前段日子因为身体不适而停止的太学院课程再次开始时,太子身边多了三个人:正是几日前入住东宫的武奴。
知识向来掌握在贵族手中,做奴才的懂得擦颜观色侍奉人就够了——这就是这个时代普通主子的想法。但玄澈并不这么认为。
林严戎三人对于玄澈的意义并不仅仅是“威风时的陪衬,危急时的肉盾”那么简单。“太子”两个字意味着无上的荣耀,更意味着无尽的争斗。
玄澈不习惯主动攻击,但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那一夜的惊魂让他明白自己是“太子”,皇帝百年后最有可能登上那个宝座的人。他可以视荣华富贵为粪土,但别人不可以。他可以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但他身边的人不可以。
政治斗争无非两样东西:武力和金钱。
说这武力。国家三位手握重兵的三个人:燎原将军郑志铎,领十万大军守着大淼的西北门户;安王,他不是将军,但他手下将八万,占据西南;还有一位烈阳将军傅曙,领着两万禁军守住皇城。
除了安王似乎有割据之心外,另两位将军都忠于皇帝。皇子之间的争斗远没有到白热化的地步,这些人也无立场可谈。只是在外人看来,已经懂得积极造势的皇长子玄沃更让人看好。
论钱,玄澈的外公——林锦云的父亲——一族倒是名门大族,不过……
人么,总是要抓点什么在手上才能安心。
邓老大说得好啊:科技就是生产力。玄澈决不认为自己比这些“古人”聪明多少,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曾在一个名为“现代”的未来世界活了二十年,算比“古人”多了些见识,但那些见识却不可能让两个半的文盲来化为生产力。
所以玄澈找到了山子落——
“你要让他们三个一起上课?”山子落很是诧异。
“正是。”
“随便。”
玄澈不想废话,山子落也干脆利落。自从《江城子》一鸣惊人之后,他与山子落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山子落似乎将玄澈放到了一个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对于玄澈的决定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和尊重。
于是林严戎三人便跟着太子一起读书了。
紫藤风铃 2007…05…07 18:10
夜宴
时年太子八岁。
除夕——
宫中凉薄,虽同为皇室成员却难得见面,更不要说团聚。一般过年皇室中多有举办宴席,表现一下天伦之乐,顺便同大臣们联络一下感情。但玄沐羽自从皇后死后就不好这口,平日里只和太子或宠妃吃吃饭,一家人一起聚餐是从没有过。
却说这年安王奉旨进京,邻国雄单和成国分别派遣高规格使团前来进行友好访问,于是玄沐羽下旨举办国宴。说起来皇室成员还是沾了这些外来人的光,才有机会齐聚一堂。
夜宴设在太极西大殿内。帝位空着,皇帝还没来,几个身份显赫的贵妃坐在凤座之后,三三两两地轻声说着悄悄话,安王和太子则坐在帝位坐下手第一,往下一桌才是皇子皇女,再往外去则是大臣们,他们多携带者家眷,其中不乏青年俊才和美貌女子。
帝位的另一边坐着两拨人,一拨人身着草原服饰,五官硬挺,为首的那人面目刚强,有着一双浅褐色眸子,看着他便能感受到一股杀气。此二人正是雄单正使:萨朗耶。另一拨人服装款式与大淼并无太大不同,为首那人似乎是个武将,身着半身轻铠,怀里竟揽着个红衣少年,看那少年五官精致,穿着阔领长裳,露出精致的锁骨,又是言笑晏晏,声音说不出的婉转,分明是个男妾。这等场合竟携男妾对大淼已是侮辱。这揽红衣少年之人正是与大淼分江而治的成国的使臣:顾隆。
大臣中有不忿着,一个青年到顾隆面前敬酒,一杯下肚却说:“顾大人好兴致,竟携娈童来此大宴之上!”
场面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青年与顾隆身上。但见顾隆坦然处之,反倒是青年见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倒别扭起来。
顾隆泰然道:“想人生,良辰美景堪惜。大淼人皆如你这般不识乐趣么?”又挑起红衣少年的下颚,笑,“还是我的绛莲惹人疼爱。”红衣少年听闻咯咯笑起来,媚态横生。
听对方把自己同一个娈童相比,青年面色铁青,转而冷笑:“原来成国的一品大将就是这般德行,难怪当年会被我大淼皇祖打的仓皇而逃!”说着对着东方一拱手,似乎是在对那战绩显赫的开国皇帝致意。
顾隆也不急不恼,瞄了一眼旁边,悠悠道:“想当年将我们赶出临澹的人如今也只能传下这等玩偶。”
众人顺着目光看去,终点竟是玄澈。但见他身着黑色礼服,更衬的粉雕玉琢,长睫下波光粼粼,双颊艳若桃李,唇不点而红,真好似一不识人间烟火的水晶娃娃端坐于此。
玄澈苦笑,心说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但眼下情景容不得他超脱事外,虽不愿惹事但皇室的颜面不能不顾,便回眸道了句:“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玄澈借孔子之言说顾隆以貌取人,谦和得体,为大淼讨回一个大面子。大淼大臣无不欢喜,再看顾隆的目光也不同了,充满了挑衅,似乎在说:我国一个八岁小儿也能让你哑口无言。
顾隆是真没想到一个小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愣神眼中泄出一道精光,虽然立刻就敛去了换上懒洋洋的模样,却没能逃出玄澈眼睛。玄澈心想此人意欲拌猪吃老虎,不简单。
顾隆拱手笑道:“真想不到太子殿下还有如此才学!”他将几个字咬得极重,让人一听便觉得他实在讽刺。
玄澈淡然道:“不及顾大人,见笑了。”
这话若由其他人说来只会显得理屈词穷,但玄澈一派雍容淡定,反让人觉得他一个八岁小儿比一国大将更有气度,顾隆先前的讽刺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两度交锋,顾隆竟然都输了。但不待他另行反攻,就听外面太监唱声道:“皇上驾到!”
大淼诸人纷纷起身深躬,整齐一划的声音响彻大堂:“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沐羽款款而来,宽阔的黑色礼袍在腰间用金色绣五爪九龙丝带束起,愈发显得玉树临风,烛火摇曳,光影错乱,他似从天上而来,沐月光之姿,清冷绝美,高不可攀,他的出场没有人可以移开目光,直到玄沐羽在帝位坐下说了声:“免礼平身。”众人才如梦初醒。
雄单和成国使臣同时起身,一改刚才或桀骜不驯或刁钻散漫的样子,按本国的礼仪行礼道:
“淼国皇帝长生。”
“见过陛下。”
“两国使臣远道而来,辛苦了。”
玄沐羽说了几句客套话宣布夜宴开始。
宫廷宴会不见得比寻常家里的家宴更有意思,只是请的优伶更有名,歌舞更精致,场面更豪华而已。
安王看一眼身边的太子,他还充满稚气的漂亮脸蛋上却是不可思议的沉静,淡然地看着厅中的歌舞,偶尔夹一口眼前的饭菜,举止优雅到无懈可击。
安王低声道:“太子殿下,你刚才的表现可是精彩极了。”
玄澈对上安王的目光,颔首道:“皇叔过奖了。”
安王笑道:“怎么会,我想现在全场的臣子们都以有你这样的太子感到欣慰!”
噢?玄澈不动声色地低头吃菜,心中却道:只怕你不这么想。
安王算是见识别人口中“性子淡漠,处变不惊”的太子,这漂亮又聪慧的孩子很让他的喜欢,只可惜是那个人的孩子,将来……
歌舞进行到一半,突然听顾隆怀中的红衣少年说:“大人,这里的歌舞好无趣!”
绛莲一改柔柔低语,声音甚大,不要说坐的近的王公大臣,靠的远些的臣子家眷都听到了。大堂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绛莲身上,当事人却好像无知幼儿还在将军的怀里撒娇。
顾隆宠溺地捏捏绛莲的琼鼻,道:“那你说要怎么才有趣?”
绛莲噘起红唇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故作天真地拍手叫道:“刚才那个孩子好漂亮,又那么聪明,他一定很有趣!”转而又对玄澈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小弟弟,你说好不好?”
说的正是太子玄澈!
玄澈身为太子怎么能与优伶同台献艺,此举分明是挑衅。
玄沐羽沉下脸来,冷声道:“大淼太子之姿岂是凡夫俗子所能见识?”
另一边玄沃也站出来扮演起一个爱护弟弟的好哥哥来,只可惜语言过于苍白:“大胆!来人将这刁民带出去!”
果真有侍卫作势上前,却没有真将人绑出去。顾隆也顺势将绛莲护在怀里,眯眼看看玄沃,道:“沃殿下,绛莲乃我成国之人,若有过错我自会惩戒,有劳殿下关心了。”
安王在一边淡淡道:“绛莲公子既然他上我大淼的土地,自当遵守我大淼的刑律。”
顾隆道:“那敢问安亲王,不知我的绛莲犯了何罪?”
“以下犯上之罪!”
安亲王眼中射出寒光,顾隆毫不畏惧与之对视,口中道:“绛莲年幼,说话有不妥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只是这以下犯上之说太过牵强,他可是见猎心喜,诚心请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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