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却好这杨若芝,是个极容易跌倒的小官。见詹复生有心向他,随即装模作样,做出无数恶懒派头。两个眉来眼去,好不调得高兴。旁边裴幼娘看了倒有些难过起来,便起身走了进去。他两个就不吃了午饭,也就动身,裴幼娘便走出来相送。詹复生遂同杨若芝到自己家下,才说出几句透心肝的话来。杨若芝就舍着脸皮,才一次上门就被他弄上。一伙也不管韩涛在家凝望。
将近到晚,方才回去见那韩涛。韩涛那里得□□先倒着了别人的手去,问道:“你去了一日可得些甚么消息来?”杨若芝随口答应道:“不要说起裴幼娘一见如故,那詹复生真个有十分为你。”韩涛道:“缘何你不与那裴幼娘同来见我一见?”杨若芝道:“你又不在行了。俗语有云,紧刮婆娘慢刮要。必须要下些工夫,摧几个日子,才能够上手。”韩涛道:“既然如此,不可冷落了,你明日还要去走一遭。只有一件,我明日与你些银子,带去盘缠,省得再去扰那詹复生。”到了第二日,韩涛取了一包散碎银子,约有二三两光景,递与杨若芝带在身边使用。
杨若芝一连去了四五日,几次都到詹复生家里,何曾踏上那裴幼娘门。去一次就和詹复生弄一回,去了四五次,倒被他弄了四五回。这个韩涛还睡在梦里,自家的小官,先被别人弄得个不耐烦,别人的外甥还不能够得见一面。詹复生却才过意不去,又想着他那十两金子,只得用个计较。一日赚了裴幼娘来见韩涛,韩涛见他一到,把个病都不放在心上,连忙□闵起来,欢喜个不了,詹复生便说了许多打合的话。那些久惯做小官的,只要你把个好体面待他,他自然也还你个好体面。裴幼娘见韩涛是个在行的主顾,也只索就搭上了钩子,两个走动了六七日。
那韩涛病体虽然日逐好来,只是还未到手。况且两家都是脸皮嫩的,一个又不好明明说向,一个又不好老实开谈。直待过了半个多月,韩涛病好,便要思量完了那桩风流帐。打点在家动手,又多了杨若芝一双眼睛。这日把他瞒过了,悄地约了裴幼娘来到东街上一个妓者人家,那妈儿便出来相见。原来那妓家见带了一个小官上门,恐怕占了他的趣去,最是不喜欢的。这妈儿又不是这样说,见是韩相公,不敢推却,勉强把个笑堆将下来,就迎到里面,把女儿唤将出来相见。不多时,那女儿走出来,你道如何装扮?
鬓躯乌云,眉湾新月。秋水一眶,觑多少撒漫儿郎。春风满面,迎几个着迷豪杰。帐中被底可人处,一捻细杨腰。背后人前卖俏的,一点丁香舌。淡妆巧扮,短短衫儿薄薄罗。殚雨尤云,鲜鲜怕子惺惺血。
这女儿名唤卫湘卿也,算得是洛阳城中一个有姿色的妓女。出来见是韩相公,忙不及的深深道了个万福,便迎到房里请坐,那妈儿就去打点看茶。他两个进得房来,四下一看,委是铺设齐整。
香几上摆一座重价钱的宝鼎,净瓶中插几枝最得意的名花。文具内列两方汉玉图书,都镌着湘卿名字;书架前有几卷唐人册页,尽写的李杜诗章。更有那带草连真,王羲之手就兰亭帖;粗砂细做,时大彬亲制小磁壶。罗帐挽双钩,不是无心邀客坐;绣衾闲半榻,分明有意待人来。
他两人坐下,卫湘卿问道:“韩相公这一位小相公上姓?高居在那里?”韩涛道:“姓裴,就住在西街上。”卫湘卿想了一会道:“莫非是西街上的裴幼娘么?”韩涛点头道:“然也,然也。”卫湘卿道:“久闻裴幼娘大名,无缘可会。今日幸得韩相公光降,也挈带得相见一相见。”说话之间,倒换了两巡茶。韩涛就唤妈儿出来,支付他一两银子去做东道。
不多时,齐齐整整,安排完备,就向房中摆下,三人饮了一会。毕竟那做妓者的人,作事在行,看饮得不痛快,便起身到文具里取了一付小小骰子,送与韩涛行令,韩涛转递与裴幼娘。幼娘接在手里,就有兴思量开铺。与两家各掷十见,朱窝,一连得酒得色。共掷了二十见,倒输了十六七个大杯,先吃得个滥醉。卫湘卿见裴幼娘醉了,便扶他到床上去睡着。
此时正中了韩涛计较。两个又吃了一会,不觉更阑夜静。韩涛也假装个酒醉,也倒在他床上。卫湘卿早已明白了,说句笑话道:“韩相公与裴相公一同睡了,我倒打个官铺相陪罢。”韩涛只不作声,把手摇着。卫湘卿又道:“既如此,韩相公起来,索性脱了衣服,大家睡做一床,做个柳穿鱼罢。”韩涛就走起来,把上下衣服都脱去了,三个人睡做了一头。
裴幼娘睡到半夜,渐渐酒醒,将手到外床一摸,却摸着的是卫湘卿,便觉高兴,两个正动得手。只见韩涛又把那件东西,向屁眼里放将进来。裴幼服只做不得知,这个抽一抽,那个送一送,三个人弄得个好耍子,那里割舍得丢手。弄了半个更,不想韩涛先自泄了。这裴幼娘只顾前面的快活,不晓得后面的完帐多时了。韩涛就把个帕儿替他收拾干净,这回俗大相思都在一时消激。到了天明,两个梳洗出门。
真个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不道又被杨若芝知了消息,他连忙去说与詹复生得知。詹复生道:“可见如今的人,都是难相与的。只要引上了路,两家对客做了,就把我们中间人撇开。有这样事,不免写封书去问那韩涛讨那十两金子,看他怎么回我。”遂把些生药名做了主意,写一封书来道:“半夏前为苦,参事俱熟地,再三白术,彼薏苡曲从。适闻足下己川芎矣,宁不知母牛膝日之苦辛乎,使生地两家增多少肉,麻黄恐不过。念在所允十两金银子分上,但足下大信杏仁,决不作雌黄之说。幸当归我为荷。”韩涛拆开看了半日,会不意来。慢慢把句法想了一会,原来都是些索谢的话头。撇不过面情,便取了五两银子送他。
自此以后,韩涛倒有十分厚待裴幼娘光景。杨若芝见一日一日把他冷落,竟不比了前番,遂好好告辞出去。韩涛见他好辞了去,心下也有些不过意起来,倒送他六七十两银子,成就了冠婚两事。这回才与裴幼娘得个相处久长,时刻不离左右。这正是你贪我,我恋你,两好合一好也。诗曰:欲辞苦李觅甜桃,那信甜桃味果高。?
肯把青蚨容易掷,羡他到底是英豪。?
第二回小做作见面酒三杯大铺排倒身钱十贯蝶恋花钟送黄昏鸡报晓,昏晓相催,世事何时了。白昼红尘人易老,多情悄不相逢早。?
眼底空教留意好,我自无缘,应惹傍人笑。着甚来由徒懊恼,深情毕竟凭谁道。
这个词儿,说道相处小官,大约要些缘分。缘分中该得有些儿光景,比如一个在天东,一个在天西,转弯抹角,自然有个机会凑着。这个机会,虽是缘分所使,中间也决少不得一个停当的牵头说合拢来。又有一说,牵头固虽寻着个停当的了,只是近日出来的小官,个个都靠背后买卖。做了生涯,坐倒思量嘴动,出门思量钱用,须得着实打点一块结识在他身上,才行得通。不然的时节,随你该得的缘分,停当杀的牵头,都要走了滚。这些闲文,原不必得详细,如今且把个故事说来。
昔日巴陵城中有个假小官,说话的,你才开的口,就吃人捉了破绽去,难道世间小官,怎么却有假的。看官们不要性急,慢慢听我说个就里。这假小官,唤做李翠儿,原是城中李员外家一个使女。李员外平日闲,最喜的是后庭花。见他十三四岁上头发覆眉,生得笋尖般嫩,着实喜欢。倒不要他前面那一道,只要他后面这一道。只是十分优待,教他打扮做了小官,一样穿鞋袜,一样着道袍,手面上又教他习了些写算。着他在记室中,早晚做个陪伴。
你道可不是一件屈天屈地的事,丫头家这样的年纪,正好破花心,如何却寻思在他背后去。人却不知道,这李翠儿偏又尝着滋味,便宜了这道。那李员外是一时少不得的,有这样个花蕊般的假小官在身边,难道不会动火。两个早早晚晚尽情顽要,不上两年,把个李员外断送上路。他儿子李大官人,晓得父亲为这个冤孽身上坑了性命,算计定了,只要等到闭灵之后,把他布摆一通。李翠儿知了风声,想得祸机一发,决然收拾不来。这晚一溜风,遂走了出去。?
有一说,女人逃走,改作男装的常有。只是索性改作个裹头刷发的,走将出去,还没人猜疑。端只又是个小官打扮,如何行得通。况且而今的人,眼孔里那个着得些儿垃圾,见个小官,无论标致不标致,就似见血的苍蝇,攒个不了。这李翠儿此时要走得慌张,一些东西不曾带得在身边。从更尽赚出门,黑地墨天,不知那边是东,那边是西,一步挪来两步,直走到天明,才晓得是一带没人家的僻径。心里一个不快活,越走不动了,巴不得寻个处在略坐一坐。正抬头,恰好就是一座古庙。说起这个古庙,甚是古得没样范。?
楼梯般两扇庙门,马坊样一间殿宇。一座石香炉,东倒西歪;几个泥菩萨,翻来覆去。座前摆两爿竹个,那些个有灵有感;壁上挂一块木经,看不出谁阳谁圣。?
正进得庙门,只见那角落头蹲著有三四个肥头胖脑的乞儿,煨着瓦罐煮早粥吃。见李翠儿走到,个个打着市语,大惊小怪起来。李翠儿看了这班叫化子,不像个良善的,心头扑扑的跳,打点走了出来,恐怕那些叫化子倒要动手动脚。只得放大胆走向那神柜边坐下。那些乞儿中有一个低低说道:“列位哥,好造化。这里正是四十五里没人烟的所在,那得这样个标致小官,可不是全来的福。”内中又有个道:“列位哥,这决是好人家儿女,敢是迷失路的,再走去和他扳个话看就是。”适才说起的那个乞儿道:“待我再去,待我再去。”又走到神柜边。?
原来那李翠儿走了许多路,身子倦怠,一边坐一边睡着。这乞儿走过去把他一推道:“小官,这个壁缝里有风。要睡觉,我们有现成铺盖在那里。”李翠儿带着睡,着实一跳,咿咿唔唔道:“我宁可死在这里,决不转去那。”乞儿听了这句话,把头一缩,悄悄走过来对众人道:“这个小官,有些蹊而跷之,古而怪之。我略把他推得一推,吃起惊来道,我宁可死在这里,决不转去了。”众人道:“这样说,决是与家里人有些口过,忿气出来的了。只要讨他个口风,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所在,就去报个信,强加做场买卖。”那个乞儿道:“再待我去讨他个口风。”说不了,又到他面前,一顿大呼喊叫,把李翠儿推醒。李翠儿不知什么势头,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口口声声只叫饶命。那乞儿气了道:“啐,我们虽然做个叫化子,还是好骨气,又不是什么歹人,怎的是这样叫。”李翠儿勉强笑道:“果然不是歹人,是我叫差了。”乞儿道:“你且不要慌,听我讲么。这个古庙是我们的地方,如今官府好不利害,你且到门首把告示看看,凡是面生可疑之人,不许客留在庵观寺院里。我却有些不认得你,说一说看是什么人家。”李翠儿惧了,只得直言告禀道:“叫化哥,你不认得我么?我叫做李翠儿,就是李员外家的人。”乞儿把口开得老大道:“李员外是新近没的,你是他家人,怎么孝也不戴一戴?”李翠儿就不则声。那乞儿讨了这个口风,遂过去说与众个得知,一齐都不肯信。又有个乞儿道:“这个极容易的,让我赶到城里李员外家问一声,就晓得真假了。”众人道:“说得有理,你快去,你快去。”
不说那些乞儿盘问李翠儿的话,且说那赶进城去的,一口气跑到李员外家。那李大官人正为夜间走了李翠儿,打点写招子,着人四下追寻。那乞儿打听得是真,连忙说是报信。李大官人说有人报信,便叫那乞儿进去问个详细。随即打发几个家童,飞一般的来到古庙里,把李翠儿活活捉了转去。那一班叫化子都得了些赏,个个喜欢不了。诗曰:贫根丐子造化,没卵小厮运低。?
为甚樊笼难脱,都缘面生可疑。?
那李翠儿捉转去,被李大官人着实打了一顿,还剥了衣服,端然现出原身,又做了使女。犹恐他日后做出什么歹事,遂把他并与了个得力的家童,不上做亲一年,生了个儿子。是这个儿子生将出来,又添了一番好笑话,怎么又是个笑话?当初自李翠儿逃去捉回,巴陵城中那个不晓得他是个小厮,再没人肯信说是女人。如今生了个儿子,有那好讨嘴舌债的乱传开去,说是李员外家出件异事,小官生出个儿子来。又有那好事的,就去编了个唱本,满街做新文卖,落得骗人的钱钞。李大官人闻知了,虽然不是件真事,总来没甚好看,便把李翠儿夫妻们打发出来。过得几时,那个儿子看看长大,比娘又生得好十倍,取名叫做小翠。也是他该有这碗衣饭,到了十三四岁养起头发,越恁有丰韵。走将出去,一个看见一个消魂,两个看见两个吊魄。?
城中有个大老官,姓邵名囊,家俬可有巨万,算得是个好拐小官的总头。随你异样做作的小官,经着他的手,做作不来了。这日正送客出来,回头一看,见个戴矮方巾的主儿,手里拿着个画眉,同了个披发小官,走将过去。邵囊认得那戴方巾的背影,好像那做牵头的罗海鳅。也就要看看那小官的面孔,便叫一声道:“罗海鳅。”罗海鳅忙回转头,见是邵囊,把个笑堆到嘴边,一个大唱道:“邵官人,连日连日。”邵囊低低问道:“这个是那家的?”罗海鳅把嘴一努道:“不是正路货,是李员外家的那把货。”邵囊道:“好在里面,可曾有主儿么?”罗海鳅道:“才这几日同他出来走走。”邵囊道:“如今要到那里去?”罗海鳅道:“打点去斗画眉。”邵囊笑道:“来得恰好。我前日也买得几个在里面,拿进去斗斗看。”李小翠欢喜杀来道:“便去斗一斗。”邵囊遂同进去。?
邀到侧厅上,果然挂着许多,也有黄头,也有画眉,也有鹦歌,见人来叫做一片。只有那鹦哥嘴里叫得有趣,口口声声的,猫儿来哥哥打。两个听了,好不喝采。邵囊把画眉除下来,问小翠道:“割舍得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