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好在男色上做工夫么?”钱员外道:“我向两京十三里走转,经过多少歇家,怎有你这样个着趣的?问这一声便合著关核。”章晓初道:“员外既好小官,何不直对我说。凭着那里,比不得我建宁府建宁县出得多哩。”钱员外道:“我早开门,见门首有个掳头的小厮,一发生得标致,敢是你这里的主顾么?”章晓初道:“员外,你不晓得我这里出来摆尾的小厮,都倚追掳头为名。”钱员外道:“怎么叫摆尾?”章晓初道:“这是我这里拐小官的乡语,就如徽州叫煜豆腐,江西叫铸火盆,北路上叫糙茱茱一般。”钱员外道:“原来你贵处的掳头小厮,都是做这道生意的,主人家你何不去寻一个来与我?”章晓初满口应承,连忙去寻了一个来。
这个小官,叫做秋一色,是小官头行中数一数二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那副面孔,生得白松松,又娇又嫩,就是再出世的龙阳,也不过如是。钱员外见了,吃个大惊。看官们,这正是惹人议论的所在,钱员外既见了这个标致小厮,为何不老大欢喜,到吃起惊来?有一说,这个惊是应得吃的,不道这秋一色,就是那日庄上回来撞见,与马小里同走的这个小官。钱员外四五百里路来,正为在他身上,岂料不意中得到相见,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这不是个天然奇遇?钱员外便对章晓初道:“他正叫做何处秦。”章晓初笑道:“总不然,到是我捉弄了你,他的名字,真正是秋一色,不要错认了。”钱员外道:“你问他,数日前曾在庐陵鼓楼街上马小里家么?”那秋一色听问这句,连忙应答道:“我正在他那里回来得两三日。”钱员外道:“你还叫做秋一色,还叫做何处秦?”秋一色道:“秋一色便是我的名字。”章晓初道:“员外,如今也不消把那秋一色、何处秦分辩了,既喜欢他,就留在这里歇了罢。”钱员外道:“你与我去安排些晚饭来。”章晓初当下就去吩咐打点些东西,两个吃得醉醺醺,也不管个天尚未晚,脱得精光,搂了就睡。
钱员外先把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真个光溜溜,绵团样软得可爱。那秋一色就把身子侧将转来,款款帮衬进去。钱员外却是放劣马一般,一个屁股,从里面齐根直溜。这叫做棋逢敌手,秋一色也抖擞精神,卖出本事。两家弄个不了:这一个高耸耸,突起尊具;那一个急溜溜,乱抽厥物。这一个却像衔着瞎老喂,那一个分明戴了紧箍儿。这一个巴不得一锐紧关皮场,那一个恨不得一乔直入水晶宫。
约莫弄了两个时辰,间壁房里那些孤客,听了都熬不过,个个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钱员外弄得忒爽利了,猛可的一个寒噤,泄了。正要打点拿了出来,秋一色把个屁眼牢牢夹住,停得一会,两个又发作了。这一回到比头一次又有工夫,刚刚弄得完毕,东方发白起来。梳洗停当,秋一色便要出门,钱员外那里割舍得放他,叫他随到庐陵过生活。秋一色正叫做一跤跌在蜜缸里,巴不得能够,听说这句话,满口应承。钱员外就替他从上至下换得簇新,仔细一看,竟不是满街乱走的行径。
那些同伙伴的小厮听说秋一色是庐陵一个钱员外收拾在身边,大家都不服气,只要伺候着了,把他罗唣一常正打点得这个算计,秋一色劈头走将来,这些小厮他身上换得齐整,一发气不过,叫声打,簇拥上前,一齐动手,把秋一色拖翻在地,那拳头就如雨点乱下。秋一色只要了性命,那里惜得那两件衣裳,不管泥里水里,乱滚将去。那些小厮还是掳拳乱劈,不肯干休。口口声声嚷道:“难道生意是你一个人霸定的。”正嚷得不住口,恰好一个救星到了。这个救星,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钱员外。他不然还不得知,也是章晓初家里人去讲了,因此连忙走来。秋一色见来了个钱员外,有了救兵,越撒娇起来。钱员外正要说几句,那些小厮,一个个都溜了去。钱员外见没了对头,况又天色将晚,只得劝他同回。晓得他在此安身不牢,便不停留,次日整顿行装,乘了便船,一同转到庐陵。
过几日,两个往鼓楼街走过,却又撞着马小里。钱员外别转头竟走,那马小里看见了正拱得手,认得后面的这个是秋一色,心上一惊,遂说道:“员外,你前日羡慕的正是这个秋兄。”钱员外冷笑道:“那个还是何处秦。”马小里道:“员外,怎么就把这个名字认真了,前日都是要招接自家的主顾,因此随口说将出来。”钱员外道:“小厮家也不可调嘴,又是我访得着他,若依了你说,可不竟没处寻了。”马小里把手乱拱道:“这样说多多得罪,下次决不敢戏。”大家笑了一声,各自散去。从此之后,秋一色只当行了这步运,不上年把,身边到积攒得头二百两。钱员外见他长大了,在家里出入不便,替他上了头,打发去管了钱庄。岂不是一件绝美的事,怎知他快活过了的人,拼得用的是大老官的银子,落得包私窠子,拐人家的妇女,无所不为。两三年里,做出许多伤风败俗的事情。弄出来,就连累着钱员外。这遭钱员外变了脸,把他叱辱一场,遂要打发他回到建宁去。秋一色思量,回去不打紧,前番吃了那些小厮的亏,还有什么嘴脸?只得央求众人,向钱员外面前讨个方便。钱员外也叫做好说话的,撇不过众人情面,便肯应允,仍旧收留他便了。只是比不得前番在庄上清闲快活,却教他在家里劈柴烧火。说起可怜,不上几时,把一个标标致致的后生,弄得手粗脚笨,这也不要怪钱员外,总是他自己在前次不好,而今就折磨些,也怨得别人了。诗曰:百折千磨理所鼓,钱家员外不为亏。
假饶赤手归乡土,宁使羁身伴草菜。
第七回扯嘴皮人前撇假清赌手段当场打死虎西江月日日欢容笑口,时时肥马轻裘。少年场上逞风流。漫道五陵豪杰,何事花迷酒困,不知却夏来伏。红尘满眼叹淹留,怎脱个中彀勾?
这一回,单说近日来,有等小官,专好撇着假清,打点了两副行头,分明要出来干那把刀儿,撞着个肯撒漫两分的,偏又拿班作势,千做作,万妆乔,有许多恶懒光景,人却参不透。元来,如今这些做背后买卖的,那一个不熟谙个中窍脉?外面虽有那些派头,内里巴不得起发他天大一块。只要你肯应承,霎时间那副嘴皮真个就像白铁刀儿一般,最是转口得快。还有一等,初出来的大老官,虽然肯用两分滥钱,还总不久得到家,见那小官撇着假清,只道果然是不肯实赀的,常把个热急急肚肠,都丢在冷灰里去。那里晓得专是那些撇假清的,极是容易到手。
如今且把这样比方说一个着,当初溧阳县有个小官,叫做史小乔,十来岁上,几个无籍光棍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有几分姿色,日日哄将出去,做那不明不白的事情。那叔父渐渐晓得了风声,也是为着家门上,恐怕玷没了,没奈何,再三的下苦情,训责了几次。怎知这个下流的不孝东西,那里肯改过分毫。这也不要怪他,总是俗话两句道得好,行要好人,坐要好伴。既入了这个伙伴,缘何有个回头?那叔父见他一日一日,弄得不尴不尬,只得硬了心肠,把他驱逐出门。那些光棍见他叔父这番光景,正中机谋,各人破费两把银子,替这小乔做了几件阔绰衣服,一齐都来到杭州。
原来那杭州,正是作兴小官的地方。那些大老,真叫是眼孔里看不得垃圾,见了个小官,只要是未戴网巾,便是竹竿样的身子,笋尖样的脸皮,身上有几件华丽衣服,走去就是一把现钞。那小乔一伙,共有四人,到得杭州,便向西湖上租了个庄所住下。时值二月中旬,那十锦塘直到六桥,这一带花红柳绿,好不闹热。史小乔与这几个伙伴,都妆作吴下官人打扮,都往十锦塘踱将进去。这些杭州大老,见了这史小乔,个个都把舌颈伸出几寸,一面走,一面拥了二百人,没有一个口里不连声喝采道:“好个标致小官。”看看到了断桥,只见一个富家子弟,带了两个妓家,都骑着高头骏马。史小乔看得眼热,对那伙伴道:“不知那个哥哥身边带得些银子?”众人道:“要他何用?”小乔笑道:“我也心痒起来,打点要去骑一个耍耍。”众人道:“跑马的银子倒有,只怕你骑不惯,半路上跌将下来,可不被众人笑倒?”小乔道:“哥哥们放心,我这跑马的本事,一向有的,试走一会儿,教众人喝采。”众人见他高兴,便不阻拦,连忙雇了一匹马来,他就扳住雕鞍,腾的跨将上去,竟如一道生烟,不消两声咳嗽,已跑过了桥。小乔便带转鞍头,连跑了二回。那些看的人,挨挨挤挤,站在两旁,个个齐声称赞。他便跳将下来,口中略有些微喘。
都是这三回马,便牵动了一个人的肚肠。这个人你道是谁?就是适才同他两个妓家的这个富家子弟,姓姚名瑞。他正跑得完,见后来小乔跑这三回,心中暗喜道:“这个小官不像我杭州人,敢是下路来的?年纪又不多,又有这一身本事。”便把两个妓家先打发下了船去,再踱将过来,问道:“尊兄贵处是那里?”小乔扭着头,随口答应道:“是姑苏。”姚瑞道:“几时到这里的?”小乔道:“到得没多几个日子。”姚瑞道:“还是兄一个来,有什么人同来?”小乔道:“有两个敝友同来。”姚瑞又问道:“如今在那里作寓。”小乔道:“在前面十锦塘庄所里。”姚瑞笑一声道:“这样说,我的书馆也就在西湖大佛寺中,明日正好过来拜望。”小乔道:“既是邻居在这里,明日还要竭诚进谒。但不知高姓大名?”姚瑞道:“我姓姚名瑞,兄若不见鄙,同到那舟中去,聚谈半晌如何?”小乔推却道:“多谢官人雅爱,只是还有几个敝友同在这里,不好抛撇。”姚瑞笑道:“这个何妨?贵处朋友多是在行的,有几位就同接下舱去。”小乔便也应喏,招了那三个过来,与姚瑞见了,遂一同下船。那两个妓家见了小乔走到,都喜欢个不了,众人坐了席,开船竟往湖心亭泊祝那两个妓家对小乔道:“一向闻得贵处朋友曲子最佳,官人决是妙的,求教一个。”小乔笑道:“偏是这件不甚在行。”姚瑞拍手笑道:“凭你两家推逊,决要个着落。”那三个在旁,一齐帮衬道:“既是二位大姐举出,姚相公又要看落,小乔,你就唱一套罢。”小乔便无推脱,就把时曲里的《楼阁重》唱了一个,果然腔板字眼,摹写绝精。姚瑞听了,快活不了,道:“好妙音!好妙音!就是我们杭州城里,那些久惯唱清曲的,没有一个唱得这样曲子。”那两个妓家道:“我两人齐奉一杯,毕竟要请教官人把这一套唱完。”说不了,两个齐站起身,各斟了一巨觞,双双送将过来。小乔只得吃了,又接唱去。这套曲子,约莫唱了个把时辰,不要席上这些人个个说好,连那几个一窍不通的梢子,都喝采起来。姚瑞起身一面斟酒,一面微笑道:“这样的好面孔,又是这样的好曲子,难道不值一万两银子?”大家笑了一声。猜拳的猜拳,掷骰的掷骰,又饮了一会。不觉月上柳梢,姚瑞道:“我们且慢慢观看,喜得坐中还没有要进城的,再把船撑到一桥柳堤边,玩一玩月儿如何?”众人道:“说得有理。这样的月色,最是难得的,正好慢慢耍子。”吩咐梢子又把船撑到一桥,大家同上了岸,仔细一看,果然好一派夜景:酒旗乍卷,画舫初归,北岸渔灯隐隐,南屏钟鼓沉沉。淡烟飞处,两岸垂杨,远处飞来,一群宿鸟。碧波荡漾,相连云影天光;玉宇澄清,唯见彩云明月。
一齐在柳堤上踱来踱去,耍子到了三更时分。猛可的,那一轮明月被一片乌云遮住,霎时间,下了一阵催花细雨。方才同下船来,重整杯盘,又吃得几杯,已到了断桥。遂同上岸,姚瑞又要送小乔,小乔又要送姚瑞,两家扯拽不迭,只得各自分路别去。
咫尺桃源路不远,相逢何意便相难。
只愁惹起闲蜂蝶,空逐东风上下飞。
说这小乔回寓,因夜来中了酒,次日直睡到午后,还走不起来。原来那三个伙伴,一向都是在马扁行中走动的,见小乔睡着,便商量一个计较,径同到大佛寺里来见姚瑞。那姚瑞也为夜来多了酒,才睡起来,还没有梳洗。听就是昨晚在船中吃酒的这些人来见,只道是小乔,连忙梳洗出来,不道是这三个。便问道:“小乔兄缘何今日不与列位同来?”三人道:“不要说起,他有一件事,不好当面启齿,特唤我三人来。一则谢夜来舟中盛情,二则代为转达。”姚瑞道:“好说,好说,不知小乔兄有甚么事?可领教的,无不从命。”三人道:“相公有所不知,那小乔姓史,原是我姑苏大族人家,早年不幸没了父母,一向投奔在叔子身边。不料去年冬里,为他父亲在日拖欠的钱粮事发,把他叔子监禁府中,严追紧逼,延挨至今,十分里不能完得两分。小乔思量,是父亲的首尾,如何到连累了叔子?打点要在本地方投个乡宦人家,设处些银子赔偿。思量得在本地出头露面,不相模样,所以特到杭州来,要寻个主儿。他昨日见相公大度宽宏,因此特派我们把衷肠转达,不知尊意若何?”姚瑞沉吟道:“多少银子可以完官?”三人见他有些应允,便又道:“得二百金,便可全美此事。若有百来金,也可日前应急。”姚瑞道:“他若长久在我这里,便是二百金,也是小事。只恐目下拿了许多银子去,后来又有变故。”三人笑道:“姚相公果肯应承,少不得千金担子挑在我们三人身上。”姚瑞道:“既要成事,接他当面来,好兑银子。”三人道:“他小官家,脸皮极嫩,当前说起,又是没嘴脸的。姚相公既肯应承,先把银子兑下,封停当了,少不得是我们替他拿去完官。看他到这里,再会银子就是。”姚瑞道:“使得,使得。”便取出天平,叮叮当当,把银子八三兑下,封将起来。三人道:“姚相公,我们替他写张契罢。”姚瑞道:“动了笔,就有些费周折了,不消写罢。”
三人深为得计,只当得了一笔横财,连忙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