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懒洋洋地问,难得连芳这种时候还如此乖顺,很惬意呢……男人任他拥著,不再动作了。
连芳摇摇头,发丝在方寸之间撩动──没有理由的,体验著这本不该属於自己的温柔……
“光……”辗转的时候瞥到了,细小的火光点点,自远处蜿蜒著朝这边爬行。
“嗯。”按著他的头靠向自己,男人还是不动声色。
“巴比伦吗。”
“嘘……”干脆将披风裹头裹脸地将他罩起来。
“别看……”轻柔的话,“现在,你只属於我……”
这算不算一种爱语?
连芳依言,伏住不动了──
可是却无法平息那加速鼓噪的心。
重重大军压上,看来兵戎相见在所难免──不光是巴比伦,平原上还有小亚的残部尚未退离。
稍晚,男人离去了,重披上他的铠甲出征──连芳就倚在冰冷的石栏旁,从隔间里窥视外面的战场──
火光。
扎格罗斯山脚下的一条火焰的长龙,曲曲折折延伸到尼尼微城前,那是黑狮军团──而另一端,则是自诩正义之师的巴比伦。
最前面的人就是他了吧,亚述的王者总是身先士卒……
淡淡地笑了,连芳自己也没有察觉。
如今的亚巴之战已不像一场儿戏,在战力上处於劣势的一方便会被征服……成王败寇,亘古不变的道理,而在古代的中东更是如此……
但历史既定……成就霸业的人终究会是那个男人──不光拥有一个帝国,更会名垂青史……
想到此,不知为何,连芳的心像是被揪了一记──隐隐作痛起来……
罢了……这样自寻烦恼又是何必……
攀附著石栏,连芳支棱起自己的身躯──焦味……蹙眉,在迎风处都闻得到了。
终於……要开始了吗……这场已经知道结局的战争?
两军对垒,在好战的亚述人眼中,早已是悉数平常,可今次却又与往次不同──
他们的王──亚述的马度克,居然下令让他的战士们放弃战车,骑马上阵来面对强敌──这样奇怪的命令据说又是先知的意思……
修提司在近旁观看著,意气风发的王……一脸的兴致高昂,是胜券在握?他在出城前还朝城楼上望过许久……又是在看──
修提司愈加忧心忡忡,赫京说的没错,他的王陷得有些深了……除了称霸两河之外,还生出了多余的心思……
变了呢,陛下真的变了呢。
“叹什麽气。”男人突然发话,惊得修提司猛然回魂──
“不要想其他的,只要想著胜利──”气势惊人地大声喝道,诸将听了,立刻附合──声音响彻半边天空!
不光是说给自己听了──还有数万名跟随著他的勇士!
修提司会心地笑了,高举自己的长枪,振臂大呼──
“光荣属於我亚述!”
缭绕的火光,鼓噪的号角,挥舞的旗帜。
那──堪称一场激战。
就像是缠斗的两条巨龙──敌我渗透,短兵相接,飞矢横戈……汗湿淋漓的无数精壮躯体……近身互搏,马的嘶鸣,垂死的哀嚎──残酷的却又绚丽的血色乐章在此处奏响──同时又是现代战争无法比拟的悲壮!
放开手脚的亚述士兵们勇猛无比,以一当十──虽然人数占了下风,却渐生直捣黄龙的气势──
小扎布平原上汹涌的人潮,噪声鼓动,一浪盖过一浪──不多时,陈尸马下者便不计其数──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战事正酣──
威风凛凛的亚述王,宛如真的神祗──骑著骏马穿梭在人群间──
血液打湿了雪白的战袍,弄污了他俊美的脸……但仍是不知疲倦,挥舞铁剑,去斩下敌人的首级──
“喏,那个就是提格拉特了。”
仿佛置身事外般,处在战场的边缘,蒙面男子骑在马上,弯腰与他的心腹耳语──
“他的命,一箭解决。”
“是。”
来人简短地附和道,待男子离得稍远,便操起了弓──把箭搁在了弦上,闭上一目,瞄准!
离弦的飞矢,划破疾风刺过来──
恁谁也难挡的暗箭!
凌厉的眼,如同鹰隼──男人手臂挥高,一剑便将之削下──
怒目一闪,狠狠瞪了那藏在阴处的小人──犀利的目光,看得那人发怵!
“提格拉特!”
突然从背後一声暴喝──刚躲过一劫,还未来得及反应──
又是一箭!
恰好擦过右臂的伤处──剑……从掌心滑落!
仓惶地转头,看到的是张激愤异常的面目──那是……不久前还败走小扎布河的叙利亚皇子──
看到亚述的主帅居然丢了武器,巴比伦人蜂拥而上──修提司提枪来护,却只能掩护沙尔朝後方退离。
这陡生的异变──亚述居然在转眼之间丢了大势!
“该死……”修提司奋力支撑,援军还是没到,这样下去只能退回守城去了,自己却已精疲力竭──
“走吧……”
男人沈声,“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是……”
男人打断他,命令:“退兵!”
黑狮军团退回了尼尼微──
胜负未分,但敌方也不见了动作。
天亮之前,巴比伦的传令官再次造访。
“我国愿自动退回幼发拉底河,但有个不情之请──”
尼尼微下雨了。
八月,这种干旱的地域,实属罕见──
在宫室的露台,连芳看到外面那方露天的小池塘,正被淅沥的雨点打出一圈一圈涟漪……波纹……正向外扩张著──
池塘里盛开著一朵喜人的旱地白莲……也不知什麽人在何时移栽的──小小的一朵,浮於碧清的池水之上。
一个人,冷清得可怕。
在无人的殿堂里驻足观望著,那朵莲,被细风吹得不住晃荡──
忽然,渐近的脚步声传来,伴著回响──连芳把视线收了回来。
又是他吧……每次接近自己的时候总喜欢不声不响,然後贴在耳际问那一句──
“在想什麽。”
这回,真的又是那一句,连芳转过头──
来人拥有一张和那个男人神似的面孔,但,不是他。
赫京朝他浅笑一记,迈步过来,故作轻松的神色──连芳也看出了,没有理会,径自转过头。
“很失望吗,来的不是亚述王。”
摇头。
连芳的确有点失望……不过他不希望站在自己身边的……是个君王。
“啊……真是头疼呢,到现在都僵持不下,”赫京瞄了一眼身边面无血色的他,“你说怎麽办呢。”
怎麽办……我又不是军事家。
连芳这时才抬眼看身边的男子,那话中有话,他又怎麽听不出来──
“有什麽话,说吧。”
脸颊上几点湿润,是调皮的雨丝,也不高兴抬手去拭,就轻轻合眼,把头转向一边。
“咳……那,我……”
“连芳大人!”
急促的喘息声──还没有看到人影就听到大声呼叫的女声──
“连芳大人──”
声声的回音打断了赫京的话,他攒紧拳头,就瞧见那发丝散乱的女人奔进来!
库兰像是寻觅连芳的踪迹,左右张望了几下,一看到露台上沐雨的二人,立时喊道:
“快逃吧──他们要您去送死呢!”
“闭嘴!”赫京不悦地大喝,又唤来侍从,想要撵走库兰──但倔强的女子仍是不断地反复方才的那句──
赫京快步上前给了她一记耳光,禁声,库兰愤愤地等著眼前让她一度动心的男人,泪如泉涌──
“你们──一群刽子手!”
黯然神情,男人也不多言语,似乎因她这句话,怔住了──
“别说了。”
难得泛起的恬然笑容,出现在连芳的脸上。
“我已经知道了,巴比伦人的条件──”
顿了一下,直直地望向赫京,“我只想知道……他也……妥协吗?”
黑曜石的眼,纯净无瑕──让赫京突然有如骨鲠在喉。
他这样真的很可怜呢……但──为了亚述──
“是。”赫京回答,等著连芳发作。
“是吗……这样啊。”好像是在把思绪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般,连芳没有吃惊,没有哭闹,只是安静地点点头,轻叹。
“的确是到……我该消失的时候了。”
飘零的雨,整个地将他淋湿了,连芳昂起了脖子──抬头看到的,没有日光──那是阴灰的天。
撩动了一下粘在大理石上湿漉的袍角,连芳提起它,有些不稳地朝前冲了一小步,赫京伸手要扶住他,却被拒绝了。
“走吧,”推开赫京,连芳轻道。
“带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狮穴尼尼微,在是年八月的尾巴上,迎来初雨。
拾著台阶,连芳一步一步登上护城的高塔──从这里可以俯瞰全城,也能领略城外的景致。
才走到一半,就瞥到矗立在西方的扎格罗斯山……隐约可见窜动的黑点,是盘踞那里的军队吧……
心中一窒,不觉放慢了脚步──
後面跟著自己的人也停下来了,细簌的步伐响动,连芳疑惑地转头,发现一长串的侍从缀在身後……什麽时候跟来的?完全没有察觉到呢……扫了一遍,眼生──都是陌生的卫士,把视线转移到近旁的赫京身上,他像是尴尬般弯了记唇角,没有吱声。
是……怕我逃走吗?
连芳没有追究,返身踩上石阶,忽觉脚下沈了许多,只得攀著石壁,才勉强支撑得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间歇中,赫京几度要来扶他,都被拍开了。
等到登上最高处时,连芳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黑压压的一片──触目皆是!
那是巴比伦以及小亚的残部……还有黑狮军团──
战场来不及清理……横七竖八,尸殍遍野!
甚至能在这高处也能闻到的恶臭血腥──
欲呕!
扶著突起的石墩,一阵天旋地转──脚在发抖呢,完全不能抑制的颤动──
可……没有人会救他了……没有。
连那个男人也不会……因为这──就是他的旨意。
作为亚述王的旨意!
不是去巴比伦,也不是离开尼尼微──这回……按亚述人的说法──便是去见亚述的主神阿舒尔──
是要取他的性命啊!
指尖,也在不听话地抖缩──自然的吧,说不害怕,那是撒谎……
似乎听到了细细的哭声,耳鸣吗?还是拉姆……
罢了,已是自身难保,还管得了那些?
注视著自己的人……不计其数──连芳有生之年从未经受过如此多的目光洗礼──那些个睁著瞳瞳双目,盯著自己的人们,心里在想什麽?在他们眼中我又是什麽……
各色的目光,每人心中各执己念……连芳也没有心思去考虑此般种种,他现在只是在仓惶地巡视著……那个男人的踪迹……
没有……没有……
来来回回搜索了许久都不见的高大身影──他身在何处?为何避而不见?
被轻轻一推。
浑身一震!
也没有回头确认,连芳就知道,那是赫京在催促,催促自己“该上路了”……
又朝前迈了一小步,却差点被自己拖曳的袍角绊倒。
终於……要来了麽……
完全和自己不相干……完全就不该被搅进这历史的漩涡──可是……这不是自找的吗?
心存不甘……同时还惦念著──那……遗弃自己的人……
“等一下!”
突然传来的一声暴喝,划破天际,让所有在场的人纷纷侧目──
熟悉的声音,那日夜曾在耳畔低语的声音!
加速的心脏──勃勃跳动──
果然──
那飞奔而来的男子,没有再顶著那炫目的王者光环──而是径直冲著自己而来!
“陛下!”修提司在唤他,男子还是义无反顾──
众人似乎懵住了,没有阻拦,也无人动弹──就这样看著他们的王还没止住喘息便大力揽过一个即将行刑的囚徒,拥进怀中!
“你……”只喊出这半个字,连芳呜咽……泫然若泣。
这样熟悉的温度,这样熟悉的气味……还有这样熟悉的粗鲁拥抱──都使他难以释然!
左肩在痛……旧伤未愈──这样阴湿的天气里,发作得更厉害了──
血──不是自己的血──渗流著,触目惊心!
那是男人的……他的血,自臂膀上殷殷流下──战时的创伤,裂开了……
不管了──勾手圈上男人的颈项,连芳将自己的深深埋进──
又听到了呢……鼓动的有力心脏──
同样的热血沸腾!
“……我不会……让你死──”男人更加用力地拥著,“你──是我一个人的!”
我一个人的──
我一个人的!
呵……曾多麽不屑一顾的话语,此时却胜过所有甜言蜜语──心中一暖,两行清泪便滑出眼眶──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亲密地相拥──浑然不觉无数视线聚焦的灼热──
就想这样……就想这样一直倚靠在这温暖的怀中──连芳止不出地泪流,第一次为自己──感到悲哀──
在这个时代,一直以来都处於水深火热,动荡不堪的战局──又时不时被人利用──他只想回到二十世纪啊,不想再和亚述,或是巴比伦……还是其它什麽扯上关系,只想回家,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啊──
不管是在大马士革还是尼尼微──只要活著,就有回去的希望,他曾把这个当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