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走了,躺在冰冷的泥土中,一副薄薄的棺木承载了她的一生。对那个让她家破人亡的丁老爷,她始
终绝口不提,是爱?是恨?少言不知道,只知道她是那样地讨厌著丁家。
即使是闭眼的前一刻,她还一如往常地叮嘱他:“丁家不是你能呆的地方。若是在那里,会活生生的扼
杀了你。我的言儿应该是风、是鹰,自由自地往来於天地间,佼佼不群。答应娘……”
他答应了娘。
可他还是来了丁家。
五爷说要自己这条命,他是抱著必死的决心来的,他真是这麽想的。一颗药丸让娘多活了三年,他已经
准备好了一切。
然而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想,他成了五爷最得力的手下。
然後,他发现自己离不开五爷。然後,他发现五爷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姬妾。
拼命挣扎著,想从这吞噬人的流沙中挣脱出去,呼吸一口外面清新的空气。
好不容易睁开了眼,这才发现林文伦就躺在他身边,穿著件牛犊短裤上身裸露,黑黑的毛毛腿横在他胸
腹间,难怪会如此气闷。
小心地将那条腿搬下来,林文伦还是睡得沈,微微地打著鼾,只一夜,下巴两颊上便是青碜碜一片新起
的胡渣。
窗纸透出一片红光,天色已明。
稍稍整理一下衣服,打开房门找到掌柜的,交待道:“你家大爷睡得正香,等他起来便说我回去了,以
後有机会再来看他。”掌柜脸上毕恭毕敬,可是那双眼却老是在少言身上打转,遇到少言的目光,便马上
转过头。
少言情知他误会了,却也没解释。日子久了,别人自会明白,自己现在就忙著解释,反而显得心虚。因
此也只是说了声“告辞”,便跨上马沿著路向丁家走去。
一进丁家,便感觉气氛不寻常,仆役们个个小心翼翼,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神色间都是一副山
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叫过一个仆人来询问,那仆人也说不清楚,只说二爷今个儿不知发什麽疯,本来是和五爷商量事情,不
知怎麽商量商量就见二爷拿起剑来便要砍五爷。两人就在丁府里开了打,从屋里打到屋外,从屋外打到屋
顶,一路上凡是花卉、树木、房间,都成了二爷剑底游魂,仆人们劝不听,想上前又没那个本事,本来只
想悄悄地找来四爷平息了也就算了,没想到二爷一个不小心,连四爷也给伤了。偏偏大夫人赶上了,当场
弄了个脸白气噎,这下全家上下都惊动了,现在正在老爷的院子里呢。
丁家少爷个个习武,其中尤以五爷功夫最好。二爷性子爆,平日里大家也都让他几分,不去招惹。身边
又有四爷,什麽事,只要四爷淡淡地说上两句,二爷往往就收手了。
来到老爷院外,就听得大夫人说:“真是出息!全武行都上来了,著魔似地追著自家兄弟要砍要杀的。
”大夫人平日里最是有涵养,就连训斥人也是声色如常,听著的话声,今天实在是被气得不轻。
跨进偏房,大夫人高居上座,余怒未息,电似的目光在屋内扫来扫去。老爷则是在一旁悠哉游哉地看著
书,不见钱少爷,想必是知道是家务事,他这个外人在场不便,避了出去。
大夫人右侧正是八爷,还是笑眯眯地,六爷九爷分坐他身後两侧,脸上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左侧,二爷坐在椅子上,手中长剑拄地,在地板上捅出一个个小小的菱形洞,脸上既有垂头丧气也有心
有未甘。四爷坐在二爷下座,平静无波,只是目光不时掠过二爷,七爷在旁边为他包扎胳膊。
五爷则正坐在大夫人对面,一脸轻松地喝著茶。
听了大夫人的话,二爷抬起头,梗著脖子说:“我不服,凭什麽要我把香料的生意都交还给老五,我已
经管了七年,河南河北的生意都是我谈回来的,岂能就这样拱手让人。”
少言一听便明白了所为何来。当今天朝,从皇帝到百姓都有烧香之习,有些达官贵人一夜就焚香几十炷
乃至百十炷作为祈福之用。也有的将香料和在面食中,做成食物。更有些名贵香料被制成各种药品,治疗
疾病。做香料生意,本钱小而利润丰厚。
这条计策还是他替五爷订下的:找来几个回人拿著香料在京城内各处兜售,价格极低,只说流落外地急
著用钱,所以低价出手。听到这个消息,二爷自是要分一杯羹。亲自找上那些回人,谈妥四车香料总计十
六万两,先付八万做定银。谁知那些回人拿了二爷的订银,便就此消失无踪,付出去的订金自是也找不回
来了。极简单的计策,可少言偏偏抓准了二爷急於表现贪小便宜的弱处,让他吃了一个哑巴亏。
听到他如此说,大夫人便从身旁小几上拿出一本帐目甩给二爷,说道:“香料铺你接手这几年,每年也
只能赚个三五万,最近这几年更被上官家抢去了一大半生意,现在又被人骗去了八万两,你还有什麽话说
。”
虽然是极细微,少言依然看到了在五爷脸上飞快地掠过的一丝得意。
满屋子人正等著看二爷如何了结这件事,一个平平稳稳的声音插进来说道:“大娘,这次亏空这八万两
我替二哥补上。”
此言一出,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了四爷身上。少言与五爷互视一眼,当初定下计策虽也曾顾虑到四爷可能
伸出援手,但怎麽看四爷也不像个有钱人,即使有心亦是无力,没想到胜利在望,却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
。
“你?”大夫人也是大为意外,稍显惊诧地看著四爷,“老四,我知道你们兄弟素来亲厚,但八万两不
是小数目,你娘去世时统共才给你留了那麽点钱……”
“大娘放心,动用不著我娘留下的银两。”四爷仍是一脸平稳,“这些年我种花种草也卖了一点钱,八
万两我还拿得出来。另外,还有一事。”
“何事?”大夫人又恢复了那个高贵而有涵养的贵夫人。
少言一皱眉,事情有变,四爷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见事躲著走,此刻竟然说出这番话来,摆明就是要插手
了。
“我希望大娘不要将香料铺交给五弟打理,五弟掌管了丁家六成的产业,还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纵然
有十三在身边,也已经忙得是不可开交,天下的钱是赚不完的,若因此累坏了身体地是本末倒置了。”
大夫人微一沈吟,问道:“那你说如何?”
四爷飞快地看了五爷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出劈里哗啦的火花,说道:“请还将香料生意交给二
哥打理,他为主,我为辅。”
大夫人皱了皱眉,显得颇为失望,说:“老四,你也看到了,二爷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丁家祖训能
者居上,这……”
四爷抬抬手示意还有话要说,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才说道:“大娘不相信也是人之常情。这样吧,我
便在此立下军令状,若到今年底香料生意赚不了十万两银子,这香料生意,我不但双手奉给老五,不足之
处我也会补上。”此言一出,连少言都吓了一跳,时近端午,距年底不过七个月挂零,要赚足十万两谈何
容易。往常就是生意兴隆之时,一年的利润也不过七八万两。二爷跳起来,“老四,你别在这里空口乱说
,就是老五七个月他也挣不来十万两?”四爷向他笑笑,“我什麽时候说胡话唬过二哥?”二爷嘴唇动了
几动,又坐下了只是紧张地看著他。
四爷这番话,大大地出乎大夫人意料,这个老四平时很少参与家里的生意,可以说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忽然就夸下这麽大的海口。想了半晌,她还是点点头说:“老四,你一向不插手生意的事,但你既然如此
说便是心中已有把握,我若不许,想必你也不服。这样好了,如果你在这七个月中赚不了二十万,便要将
香料生意给了老五,可别说我厚此薄彼没让你试过。”
“那是当然。”四爷自信满满。
少言飞快地掠了五爷一眼,两人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平地起波澜,四爷这一番插手,是好是坏现
在实在难以断言。
大夫人手扶著头让儿子们都退下了。少言也要迈步向外走,忽然听得大夫人说道:“十三,你留下来,
我有些话要说。”
少言答了声“是”。待人都走光了,少言找了张椅子坐在大夫人下首,不咸不淡地问:“不知道大夫人
有何见教?”生疏有礼的语气,对眼前的妇人,他始终都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大夫人对他亦是如此
。
可是这次大夫人却一反常态,投射在少言身上的眼光竟然带了几分亲切与怜惜,“你这孩子,老是拒人
於千里之外。”见少言依然不为所动,叹息一声说道:“十三,你来丁家也有七八年了吧,可有心仪的姑
娘?”
话题急转直下,让少言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他还是整理好心神,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说道:“不敢
劳大夫人烦心,若无其他事,少言这便告退了。”摆明了不想再谈下去,在丁家除了丁寻,他无须仰仗任
何人的脸色。
大夫人没再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只说道:“十三,你这几年在老五身边,可苦了你。其实我也明白
你并不想留在丁家,单看你从来不叫我娘,也不叫他爹就知道了。”
少言无动於衷,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或是理解,他留下来不是因为谁说了两句好话,他留下来只是因为
他想。
大夫人喝了一会儿独角戏,见少言脸上始终都平静无波,便摇摇头笑了,说:“你和你娘还真是一个性
子,高傲得不得了。”少言终於有了点反应,听她的语气好像和娘很熟?
“我和你娘也算是熟,毕竟我是大的,她要进门总得见过我。”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变得有些迷蒙,“
她捧著一具琴,被下人引到我面前却只是微微欠身,连下跪都不肯。
那一日,她穿了淡青色的裙子,娉娉婷婷地立在芍药花旁,真不知是人为花添了颜色还是花比人更娇,连
我都为之心折。我问她见了大房为何不下跪,她只是冷冷地回答说小女子自认并非为人妾室。我哦了一声
,问那你自认是何身份?她只给了四个字:逼良为娼!这句话可把全府的姬妾都得罪光了。我却笑起来,
让人领著她去见了老爷。
老爷几乎每一年都要收几房姬妾,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如此上心,巴巴地收拾出西院给她住。可她就像
你这样,老是冷冰冰。别人给她她就要,别人不给她也不求。每日里只是读书弹琴,既不与府里其他姐妹
攀谈,也不会撒撒娇争老爷的宠,有时连话都不与老爷说,任他爱来便来爱走便走。老爷气得没法,背地
里发了不少脾气,当著她的面却还是那麽小心翼翼地讨好著。
一年後,她有了你。老爷高兴得几天没睡好,查遍了书,给你起了丁隐这个名字。”
少言心中百感交集,想起娘亲颠沛流离的一生,想起娘临终前对他的殷殷期盼“言儿,答应娘……”
大夫人继续说著,“再一年,她的娘也就是你外婆没了。她去埋葬,连一滴泪都没有,回来後只是穿著孝
服在窗前呆呆坐了两天,我还以为她会就此死心塌地留在丁府,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突然失了踪,没留下只
言片语。老爷大发雷霆,派了所有人去找始终找不见。你娘她性子刚强倔强,想必在外头吃了不少苦。”
“大夫人有心了。”少言硬声道,站起来便向外走。
“等等,十三,我还有话说。”大夫人唤住他,“我知你不想听,你娘一生不幸我丁家实在难辞其咎。但
我想说的是‘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当日老爷冲冠一怒,可过了两三年不也是淡了下来?照旧一房
一房的姬妾往家里领。”
少言回首,冷笑道:“我明白大夫人话中所指,是拐弯抹角想提起五爷的事,我们是兄弟。可整个丁家之
内,扒灰跳墙的事多了,也不差我们这一件。”
“不是,”大夫人看向他,“你们是兄弟,我虽不同意,可老五他不会听我的,你也不会。但十三你是个
聪明人,人情世故看得通透。哪个京城富贵人家没有娈童,那是当宠物来养的,别人顶多说一句风流。可
若和宠物有了感情,那就是一个笑话了,你懂吗?”
“夫人你说的我都懂。”少言冷笑道,“可我不怕,外人知道也好嘲笑也好都与我无干。大夫人,告辞了
。”
大夫人透过纱窗看著少言沿著小径走远,心中轻轻喟叹。
十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这个道理他如何不懂,在这深宅大院看得还少?
他又想起了娘亲的话。
娘说,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那麽一个劫数,“这个劫数啊,也说不定是人还是什麽。运气好呢,跨过去一
生顺遂。运气不好的,或许一辈子就这麽毁了,从此以後笑也不是真的笑。”
娘没往深里说,但他知道,这些话语的背後是无限的唏嘘。
娘的劫数是丁老爷。
因为他,爹死了,家毁了,做了小妾又被排挤。娘那麽心高气傲的性子,怎麽能容忍自己留在敌人的屋檐
下婉转承欢。於是她带著自己远走,不曾告诉任何人,历尽千辛万苦连哼也不哼一声,同丁家断得彻彻底
底。
他的劫数是五爷。
怎麽会喜欢上五爷!不是因为五爷有钱、有气魄,他只是──只是就那麽陷进去了。
也许是刚进府时,两个人胼手胝足,联合起来於万难之中扳倒了四夫人。那一仗,赢得险赢得惊心动魄,
两人可以说是置死地而後生。
也许是他不肯入丁家宗谱,所有人都骂他不识抬举时五爷的挺身相护,“从今以後,他是我的人,要骂要
罚,也只能由我来骂由我来罚。谁若是逾越了,便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谁敢不把五爷放在眼里,一日三
柱香敬著都嫌不够。
也许……这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他不过前世欠了债,今世来还。
刚踏上向书房去的小径,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刻意压低的男人嗓音,低沈中带一点沙哑,是二爷!
不欲混於他们兄弟当中,少言便在假山後立定了,悄悄探出头。
青翠欲滴的竹丛下站著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