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推崇,那个凌云想必自有其不凡之处。
半个月後,林文伦的身体已经将养好近八成,在兰州呆不住,吵著要回京城。
少言细细思量,自那夜之後,他几番去石诚住处探寻,都不见黑衣人的踪影,也许是已经有所察觉不肯
现身,神秘人的身份自然也无从追查。前两日,石诚又起身回了合淝。此趟兰州之行,只有茶叶生意算是
如自己所期,其余所筹,一败涂地。
而自己一走将近两月,五爷不知怎麽样了?与平西王巡视也该结束。林大哥的身体又已经好了八成,只需
途中别太过劳累,到了京城,应该也就痊愈了。想到这些,便将交待了生意,收拾起帐目辞别方默,下令
起程回京。
来时双人双骑,回程却多了两辆大车,一辆供林文伦与少言乘坐,另一辆中则是那是在药王庙中救回的
女子。除此而外,两个车夫,三个天香楼的夥计,一行人浩浩荡荡向京城进发。
林文伦躺在大车之中,懒懒地吃著水果,少言坐在一旁,手执书卷。
吐出口里的果核,林文伦掀开帘子向前望了望,说道:“你真的要带那个秦燕回京城,我总觉著她来路
不正。”
放下手中的书卷,少言冷笑道:“正是如此才要带她回京,我还指望著能从她身上查出点东西来呢。”
林文伦跳起身来,叫道:“原来你早就知道。”
“第一次与她笔谈时就知道,太多珠丝马迹。”虎口有老茧,那是长时间握兵器造成的。进房间後,极
快地四处打量,眼神冷冽而警戒。吃东西时总要等别人吃了第一口,她才进食。这一切,都在昭示著她并
不是如她自称的只是平凡人家的女儿。
这半月来,少言与她几度交谈,说是交谈并不贴切,因为那名女子天生不能说话,两人是用笔交谈。
她自称姓秦,名燕,西蜀人氏,略懂拳脚。蜀地闹洪灾,她随家人到兰州投奔亲戚,怎知亲戚一家竟然
早已搬离,不知去向。一家人只得流落在外,生计无著,无奈之下便要去大户人家做护院,却被黑衣人带
去石屋做了婢女。问及那一晚,她便面带惊慌,只说那天黑衣人回来後,突然刺了她几剑,她装死才躲过
一劫。待黑衣人消失後,她便挣扎著爬到洞口求救。又求少言收留,说既然救了她,她便认少言为主,发
誓忠心不二。
问她黑衣人的面貌,她也不清楚,只写道那人整日黑巾蒙面,不以真面目示人。
林文伦浓眉紧皱道:“既然如此,那她与你说的黑衣人一定脱不了关系,你也是因为这个才把她带回京
城?可是养虎终为患……”
“丁家哪一个不是老虎,多她一个也算不了什麽。”少言没说出口的是,这一只老虎她可能还是丁家某
一位少爷饲养的。“林大哥,秦姑娘那麽漂亮,明眸皓齿,芙蓉面柳叶眉,你不动心?”
林文伦憨憨一笑,没答话,只在心里道:“你可比她漂亮多了。”
出了西北地界,天香楼的夥计回去了,当地商号又派了另外一批。林文伦的伤势已经痊愈,便也将一辆
大车打发回去,与少言两人并肩而骑,谈谈说说观赏沿途景致。
一出西北地界,空气变得十分湿润,路旁的绿色也明显增多,不再是赤地千里,一眼望去郁郁葱葱。
将近黄昏时,一行人落脚在清风镇,要三间上房。旅途劳顿,吃过晚饭後便各自安歇。
小镇之上,生活简单,不到亥时,家家吹熄了灯火,上床就寝。
少言梦中惊醒,只听得头顶“喀”一声轻响,睁开眼睛向上看。屋顶上的瓦被揭开一片,有人影闪动,
少言手一撑翻身滚落床下,只听得“噗噗噗”轻响,三只飞锥穿过了锦被,钉在床板上。
少言手一挥,身旁的小凳随势上飞,将屋顶击出个大洞。人也跟著飞身而上,立於屋顶,东北角有条人
影极快地一闪而没。
少言没追,从屋顶跃下来便向外走。打开门,正与林文伦打了个照面,两人不约而同,转身到了秦燕的房
门前。少言轻声唤道:“秦姑娘?”
屋里的灯火亮起,秦燕走过来开了门,似是刚醒,睡眼朦胧询问地看著两人。
“客栈里招了贼,特地来看看秦姑娘。”
听到有贼,秦燕花容失色,却还是强自镇定地比划著,“贼可抓住了麽?我没事,谢公子关心。”
“那就好,秦姑娘,这里不安全,你今晚去林大哥房里,我们二人轮流警戒。”
秦燕匆匆收拾了随身衣物跟随少言去了林文伦房里。林文伦自去安抚客栈掌柜。
安顿好秦燕,少言自房中走出,於转角处与林文伦会面,低声问道:“是她?”
“不是,”林文伦摇头,“刚才你们走後,我去了她房间查看一遍,没任何可疑的东西。而且,你从房
顶下来再到秦燕房前,时间上她来不及。”
少言点点头,跳上了屋顶,说:“林大哥,上来。”
林文伦轻功只算二流,落於屋顶之上时踩碎好大一片瓦,身子一晃便要栽下,多亏少言伸手拉住了。
与少言在屋顶并肩坐下,林文伦道:“这里是客栈最高处,四周若有动静一定看得到。”侧过头看著少
言,只见眉毛下两泓清泉似的眼睛,鼻梁直挺,上唇微微翘起,带些倔强,林文伦心中一动,情不自禁伸
出手去,什麽都是诱惑──令人晕眩的瞳孔,抿起的嘴角,在夜风中轻轻浮动的衣角,如烟的月光……
少言忽然转头问道:“林大哥?”
林文伦讪讪一笑,收回手在自己後脑勺搔了两下。
清辉之下,高高矮矮的屋顶连绵不绝地延伸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万簌俱寂,只偶尔有一两声狗吠远
远传过来。
夜风刺骨,少言蜷起腿,双手抱膝望向远方,神色迷茫,幽幽地叫了声:“林大哥!”
“嗯?”林文伦侧过身,为他挡住寒风。
“林大哥,还记得七年前麽?”
“怎麽忘?”林文伦仍沈醉那一双比天上星子还要亮的双眸中,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你带我游天桥、千方百计哄我开心、与我一同去丁家求药,我为你临贴、帮你做功课,我也没有忘,忘
不了。可是,”他突然转过头来直视著林文伦,有一抹痛苦之色在脸上掠过,“林大哥你为什麽要骗我?
”
林文伦脸色一变,干笑了两声,“你都知道了。”
“嗯,”少言点点头,目光又投向远方,“你做戏做得十足,方掌柜亦是,可是他那日一番话中却有个绝
大的破绽。药王篇上说:幽冥草,生於悬崖峭壁,异香,必有毒物守护。种籽在土中蜇伏十二载方始发芽
,一秋而枯,解百毒,圣品无双。但世事无十全十美,幽冥草最忌光热,炼制药丸却如何避得了火。因此
九神丹的只可存储三年,三年後药效尽失,天下间知道这件事的屈指可数。方掌柜确实曾负责采买,但算
来那最少也是八九年前,即使他私留一颗,到现在也是毫无用处,更不用说解开佛手之毒。你不明白此中
关节,自以为这个谎天衣无缝,但在我却是一戳即穿。”
他将下巴支在胳膊上,淡淡地思索语气,“这半个月来,我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九神丹恰可解佛手之
毒,偏偏方掌柜那里就有一颗。还有,那一夜我跟著黑衣人,自己都不知道会去哪里,但你却不到半刻锺
内随後赶到……”他摇摇头,喟叹地说:“只要从这里想开去,就会发现有太多的事情说不通。想来暗中
资助石家的人便是你了,秦燕也是你的手下。”
“够了,”林文伦霍地站起,挺立在屋顶,魁梧的身躯在夜色中更显高大,“不必猜,有什麽疑问尽可以
直接问我。”
少言却听而不闻,也不看他,只是一迳说著:“你知道我一定会去石家别馆,於是便在那里演了一场戏,
然後引我到药王庙让我发现地下石室。佛手、九神丹,一切都是你的精心安排。但若是我不懂医术,不能
及时救治你呢?”
“我自有办法!”林文伦轻描淡写,“总之这条命是不会留在兰州的。”
“嗯,你一定是事先服了少量解药。这样一来,即使我不会医治,也来得及带你回天香楼,界时方掌柜自
然会上前进策。但我不明白的是,你这苦肉计是为了什麽?”
“为了……”林文伦一犹豫,“既然你已知道,我也没什麽好隐瞒的。资助石家本意是免得丁寻一人独大
,但能将你引来兰州却是始料未及,我也是临时起意,想借病拖住你的行程。但秦燕不是我的手下,她听
命於八爷,资助石家,我们一人一半。”
少方脑筋转得极快,“原来与你联手的人是八爷,东风楼也是你们找来?拖住我的行程,京里的八爷那
是一定有所行动了!”
林文伦的避重就轻,“我只知道找东风楼来的一定也是丁家人,在湖上行刺的那一夥才是我派去的。”
“你还没说八爷在京里做什麽。”
“还能做什麽?”林文伦望向京城方向,平日里时时含笑的眸子忽然变得阴暗而深邃,带著前所未有的
压迫感,悠然说道:“当然是伺机杀了丁寻。至不济,也要把他从丁家主事这个位子上拉下来。”
少言怔怔地看了半晌,忽然身影展动,从屋顶上跳了下去,几乎是在同时,马蹄声响起。
看著一匹白马在黑夜里向城门方向飞驰,迅疾无比,林文伦却没有追上去,反而躺倒在屋顶,头枕双臂看
著天上繁星,“大眼睛,丁寻就有这麽好?让你心甘情愿地在那个地方埋葬你的风骨你的才情。你若是不
肯离开,那我苦心经营客栈镖局又有何用?”
十六
直从襄阳下洛阳,取道京城,千里江凌。目不交睫,昼夜奔驰,短短四日京城的大门便已在望。
愈是驰近,少言心中愈是紧缩。现下形势如何?自进丁府那一天,他便已经知道八爷所谋,只是几年来
,五爷与自己一直是小心翼翼防备,没半点疏露。八爷才找不到适当时机发作,这次谋定而後动,攻势必
定凌厉无匹,不知五爷可应付得来。
六月离京,回来时至夏末,天气炎热无比,树上的知了的叫声又尖又高,锥子似地钻进耳朵,让人心浮气
躁。树叶上落上一层薄薄的尘土,垂头丧气地低著头,一眼看上去竟是黑的。
离城门只有里许远近,少言突然勒缰停马。
宽敞的官道之上,八人一字排开将路堵了个严严实实,黑衣黑裤,连头面也隐於黑巾之後,煞气重重,
骇得路上行人纷纷走避,口里小声议论著躲藏於远处观望。
“滚开!”少言面带寒霜,无意与他们多做纠缠。两军对阵一刻千金,他须尽快赶回丁府。
那八人不为所动,只一双双冷酷嗜血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
少言游目四顾,两侧尽是高低起伏的小丘,杂草灌木丛生,也意味著若要进京,只能冲过这八人,再无
第二条路。眼见终难善了,少言干脆下马,动手除去白马的鞍羁,在它臀上轻轻拍了一掌。白马嘶叫几声
踱开了,“要取我的命,有本事尽管来。”话音刚落,动若脱兔,电光火石间已欺到一人身前,右手成爪
抓向对手面门,再不容情。
那人不料少言说打便打,见他两指尖尖,转瞬已到眼前,不敢怠慢,脚尖一点飘身後退避开,但觉颜面
生凉,竟是面巾已经被指风扯裂一角。
其他人见势不妙,不约而同奔向少言,七柄剑交织成一张光网将他罩住。
少言错步拧腰,竟硬生生从七柄剑微小的缝隙间挤了出去。再一回身,银针出手,泛起一溜寒光直奔当
先一人。
那人见机得快,伸剑在地上一拍,斜翻了出去。少言抢步跟上,逼得那人不断後退,他退一尺少言便也跟
进一尺,如影随形。两人一前一後,片刻间已将其余几人抛开一丈之外。其余黑衣人见同夥陷入如此窘境
,急冲而上,却哪里及得上两人脚力,距离只有越来越远。
黑衣人用尽身法,见少言始终在他身前,步步进逼。双手连挥,小巧阴狠,剜眼割耳挖舌,招招不离他面
门。若是不小心中了他一掌半指,免不了从此便要做个残废之人了,暗自惊惧。一咬牙,打定主意即便是
受伤,也要在敌人身上开两个口子。
刚下了两败俱伤的决心,少言却陡然间撇开他,身形拔起,在空中急速盘旋,连转四个圈子,愈转愈高,
又是一个转折,轻轻巧巧的落在数丈之外。在场众人只瞧得神眩目驰,若非今日亲眼目睹,决难相信世间
竟有这般轻功。
少言落下地来,看也不看众人一眼,放足向城内奔去。众人惟有望著背影长叹而已,心知肚明己方无一人
能有如此轻功,若想追上无异於痴人说梦。
进得城内,人头涌动摩肩擦踵,偶尔有几个骑马的行人都被困於这龙门阵内,只能随著人群一点一点向前
移动。少言却於放白马之时却已料到这情景,更不停留,一闪身上了屋顶,认准了丁府所在方位,於重重
屋脊之上去得远了。
一路飞檐走壁进了丁府,少言悄无声息落於书房之外,侧耳倾听半刻,寂静无声,书房前後半个佣人也不
见。倒是前院隐隐传来鼓乐之声。
左手护胸推开了门,不禁一怔,只见室内处处是动武过後的痕迹,桌倾凳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几张条
幅也被扯开来。仔细察看,却见北面墙上清清楚楚地印著两个血手印,连掌纹也是纤毫毕现。
少言屏息静气,看来丁府这几日确实是发生了巨大变故,否则书房重地,怎会任由它如此。转身奔进五爷
的院子,也是一片狼籍。半扇纸窗要掉不掉地悬挂在窗框上,风一吹过吱呀作响,一棵腕口粗的小松树倾
斜著搭在墙上,根部尽露。
急著找个人询问,少言出了院子便向人声传来处奔去。接近前厅,只见丁府上下共二百来号仆人聚集在门
口,一色的素衣素帽,围著一具紫黑色棺木痛哭,鼓乐手立在一旁吹吹打打,棺木上方,一个大大的“奠
”字照得眼也痛了。
少言脑中“嗡”的一声,如陷冰窟,世界在一瞬间都在眼前凝固,想要开口,却只是说不出话来,恍若梦
魇,尺来长的鼓槌起起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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