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言眼睛一亮,挣扎了半晌,带著沈重的负罪感说:“好,我帮你临。”
“你要多少钱?”林文伦已经把手伸到钱袋里。
少言又吞口口水,看看林文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要一串糖葫芦!”
PS:原来这篇文的名字是〈凝眸深处〉来著,後来知道与某位大人的文犯了重,就把名字改了。
京城的黎明也是带著富贵气象,太阳在前一刻还是黄橙橙,害羞似地在东方露出半边脸,只一眨眼,便整
个地跳了出来,大刺刺地照在琉璃瓦上,更显得金光万丈瑞气千条。黑夜的寂静消逝得无影无踪,清冷的
大街突然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当一缕阳光悄悄爬到林家客栈的围墙上时,後院的一扇房门咿咿呀呀地打开了,林文伦走出房门,伸个大
大的懒腰。一夜好睡,醒来更是神清气爽,简单漱了口,便兴冲冲地往柴房跑去。
“大眼睛,大眼睛!”推开柴房的小门,没人!只有小床上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林文伦挠挠头,关上门,转身跑到厨房中喊:“娘,那小子呢?”
林大娘看他进来,窜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这兔崽子,一天到晚不著家,只会胡混,也不帮著打理生
意,哪天我和你爹两腿一蹬,看你怎麽办。”
林文伦只是装腔作势地“哎哟”两声,身子一矮逃脱了他娘的魔掌,看少言不在,嘻笑著和厨房几个人打
了招呼,顺手拿了个包子跑远了。林大娘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得在後面又恨又气地喊:“中午别忘了回来
,有南边来的荔枝,顶新鲜!”林文伦远远地应了一声,跑过走廊,穿过花园,来到大堂。
客栈刚开门,林掌柜正在指挥著几个小夥计这里擦擦那里抹抹,把放得不正的桌椅动一下,看见儿子跑了
进来,忙迎上去,稳住了林文伦,笑逐颜开:“嘿,儿子,今个儿一早你老师就对我夸你,说你的字大有
长进。你……”
林文伦打断他的话,只是急著问:“爹,昨天来的那小子呢?去哪儿了?”
“去哪?”林掌柜想了想,“他说去城东找亲戚,让我准他两个时辰的假。”
“城东?他在京城里有亲戚?”
“有啊,他来京城就是找亲戚的。不过听说他那家亲戚好像不认还是怎麽来著。”话没说完,就看见儿子
已经又跑走了。林掌柜看著儿子的背影,十五六岁少年人正是抽长条的时候,都是竹竿似地瘦,唯有林文
伦,膀阔腰圆,气势虎虎,身高也较同龄人高了不止一个头。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一张老脸上满是
骄傲与宠溺。
林文伦一口气跑了半柱香的工夫,才後知後觉地停下来,刚刚只听爹说是城东就跑了出来,可是京城这麽
大,光是一个城东也有几千几万户人家,哪一家才是大眼睛的亲戚。不由得有些丧气,要接著走,不知去
哪里,要回去,又不甘心。想了想,突然一股气堵在了嗓子眼里,只是恨恨地说:“都是这小子害的。”
初升的太阳照著干硬的地面,偶尔一阵沙尘扬起,呛得路人咳嗽几声,捂紧了口快步走过。林文伦额角已
经泌出了细细的汗珠,身上一热,心里更是烦躁。正在彷徨无策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人群中穿梭著的小小
身影,还是那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
不同於一般孩童麻雀似的蹦蹦跳跳,他看起来像是走得颇为艰难,一步一步,虽不停顿,看起来却是仿佛
有几千重的石头压在背上,随时都有可能就这麽支持不住倒下来。
少言一边小心地躲著街上来往的人群,一边盘算:在客栈里找了个活计,吃住都解决了,眼下惟一的问题
就是如何拿到九神丹。可是丁家门户森严,他连那扇朱红大门都跨不进去,除了坐在门口消极地等也实在
想不出其他方法,这样下去,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丁家老爷?况且,就算见到了,丁家老爷又岂会因为他几
句话便会将药给他。
“丁家老爷”!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似乎不妥,可他也唤不出一声“爹”,也并未於心有愧。人们总以为
小孩对父母的慕孺之情是天生的,不论相距多远、相隔多久都斩不断,仿佛有著一种神秘难解的联系,视
之如陌路更是难以想象。
自小与娘亲住在那个小村庄里,每每有人知道他是没父亲的孩子,眼神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怜悯
。对於这样的眼神,他是古井无波,既不著恼也不遗憾。“爹”!太虚无飘渺的称呼,他从欺望也不曾有
过什麽幻想。亦亲亦友的娘亲便足够了。何况,娘今日落到如此窘境,全是那个人一手造成。
脸海中掠过娘亲那姿容绝世的脸,芙蓉面柳叶眉,翦水双瞳一动之间便是百媚生,只是近来身子渐弱,脸
色略有些苍白。
“李家有女初长成,天生丽质难自弃。”娘亲十六及笄,外祖父献宝似地广邀宾客,打算为娘找个可托付
终身的良人。那一日,李府席开玳瑁,庭设芙蓉,青玉湖畔,芍药花前,一袭轻绡隔断众多目光。幕後,
佳人素手轻拨,一曲《有所思》婉转低回,让当时宫廷乐师惊为天人,“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不胫而走
。
名声是出去了,祸事也跟著上门,丁家派人来提亲。
外祖倒还清醒,懂得“齐大非偶”的道理,更何况京城中人背後指指点点,说丁家这一代主事为人淫恶,
难道真要把呵护了一十六年的宝贝女儿送进深深庭院做第二十或二十五房小妾,过著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日
子?
丁家的人也没多说,只冷哼一声便走了。一个月後,偌大的李家便贫困落魄到比乞丐尚有不如,外祖一病
不起,明知是丁家在背後动了手脚,却也无可奈何。为了一大家人的生活,娘亲最终还是跨过了那道大门
,连顶轿子也没有,是捧著琴自己走进去的。
想起娘,他的脚步一顿,娘的身体怎麽样?还有没有咯血?这次来京城并没有告诉娘,不晓得她会不会生
气。若只是高声斥责还好,就怕娘不言不语的,独自抹泪。
正想著,忽然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人影阻住了去路。少言吃了一惊,抬头看才知道原来是少爷,一张脸
冷得赛雪欺霜,浓重的眉毛挑起,明显地写著“我不高兴”几个大字。
“少爷,”他叫了一声,“好巧!”
“巧什麽巧!我是来找你的。”
“有事吗,少爷?”少言愈发恭敬,少爷看起来脾气不太好,还是顺著一点的好。娘说过,人低一点无关
紧要,没了傲气,可是不会折损了傲骨。不要怕人看不起,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低到尘土里也可以开出
花来。
听到他一口一个“少爷”,林文伦心里火更大了,好歹是个少爷,卑躬屈膝的人他平常也算看得多了。哪
个是诚惶诚恐地奉承讨好,哪个是漫不经心的敷衍,他还分得出来。这小子脸上是一派恭敬,那双清澈的
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
勉强压下心中那股无名火,试著扯出一个笑,说:“都说了别叫我少爷,叫我一声林大哥,我带你去见识
一下京城,这地儿我熟,好玩的多去了。”
少言到底还是小孩子,听见有好玩的,大眼睛熠熠生辉,露出一点点渴望来,又顾虑地说:“林伯伯只给
了我两个时辰,我得回去。”
林文伦不耐烦地嗤了一声,说:“你还真以为我爹请你是干活来的,还不是看你可怜给你……”看到眼前
一张小脸霎那间变了颜色,後悔不及,余下的话便全都卡在喉咙里,心里七上八下。
少言低下头,自己何尝不知,像他这样的小孩子,就算为人白做工,店家还怕担上干系呢。正如少爷所说
,林伯伯不过是看他可怜给了一个栖身之所,只是被人这麽赤裸裸地戳破,总是难堪。想了一会儿,抬起
头来说:“少爷说的也是,只是受人点水,涌泉以报,林伯伯好心收留我……”
林文伦忍不住哈地笑了出来,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著他说:“小老头,你倒会掉文,还受人点水
呢!掌柜的是我爹,那我也算是你的老板了,我说的话你听不听?我说了你的活计就是陪著我”不等少言
答话,把胸脯拍得山响说:“若我爹怪你,让他来找我。”
看著眼前高他一个头的男孩子一脸的豪放,似乎天塌下来也没什麽大不了。少言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说:
“好啊,以前就听说京城的天桥是顶好玩的地方,杂耍卖艺样样不缺,我早就想去看看了。可是只能去一
个时辰,再晚就不行了。”
“好,咱就去天桥。”林文伦转过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返回来拉起少言的手,说:“跟紧了,街上人多
,丢了可没地找你去。”迈开两条长腿开步走。
少言人矮步小,跟得颇为吃力,只能一溜小跑地跟著。看到林文伦毫无所觉,仍是跨著大大的步子,不由
得一笑,这个少爷人蛮好,就是心粗了点。
此时四海升平,百业俱兴,天桥的热闹更是空前,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无不齐全,卖货的、玩杂耍的、兜
售土产的、吆喝小吃的,少言从小生长於山阴,从未见过如此繁华之地,一丝欢喜倒底藏不住流露出来,
林文伦大为得意,更是使尽浑身解数,将平日里找到的好玩的地方一一指给他。
从天桥这头到那头便花去了二个时辰,少言还待再往前走,却被林文伦拉了回来,心下不解,只见林文伦
嘴角噙著笑,说:“再往西,便是茶楼戏园子之类的花街柳巷,你想不想去?”
脸上飞上一抹红晕,少言看他一眼,转身向回走。
两人这一玩,便到了傍晚才回来,先前说好只游天桥,可是这一疯,便将回客栈的事忘了,林文伦也不刻
意去提醒,又带他去了城南的集市,花大本钱买了一大堆有用没用的小玩意来讨他欢心。每一次,看见少
言惊喜的小脸,便深觉值得。
经过这一天,两人的感情无形中滋长起来,手拉手地回到客栈,林掌柜见了也只是一笑。
少言一回到客栈便挽起了袖子自动自发地帮起忙来,林文伦在一旁跟进跟出,想拐他放下手中的活计陪著
自己。少言只是不答应,後来没法子,还是林掌柜下了圣旨,把两人赶到後院去了。
一到後院,林文伦就大喊一声,蹲下来抱住脑袋,无限苦恼地说:“我今天还没临贴呢,这下可糟了,明
天交不上,夫子又要到我爹跟前嚼舌根去,少不得被打个二三十板子。”说著,偷偷斜眼看著少言。
少言如何不明白他的意图,便甩脱了手迳自走向柴房,嘴里凉凉地说:“那你还不快回去做功课!”说到
後来,实在是忍不住,话里已经带了几分笑意出来。
林文伦虎地一跳,抓住少言的肩膀把他扳过来,咬牙切齿地说:“忘恩负义的小子,大哥我有难,你不说
帮忙,还在一旁说风凉话。我不管,今天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少言挣脱了他的手,回到柴房,留下林文独个儿在院里目瞪口呆,嘴里喃喃地说:“想不到他是个小狼崽
子!”
正说著,少言又走了出来,手里拿著一叠纸,走到林文伦面前挑了几张出来递给他,只是抿嘴笑,也不言
语。
林文伦接过来一看,工工整整的小楷,大喜过望,抱住少言,“我就说,你哪会那麽坏心,原来你早就帮
我临好了。你手里拿是什麽?”
“我也有功课啊,这些回去以後都要给娘看的。”
说著递到他眼下,林文伦拿起自己手中的两相比较,高下立判。只见少言手中的字峭刻劲绝,法度森严,
笔划瘦硬,结体平正而险绝,端庄严整而不呆板。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有点沮丧,说:“跟你的一比,这
个字简直就像是用脚写的,为什麽不把你手中的给我。”
“你手中的是我按著你的笔迹用左手写的,把这个给你,夫子会认出来。”
“左手?”
“是啊。”少言终於笑了起来,却不是像一般人那样咧开了嘴。而是一股笑意先从眼里慢慢地晕开,一点
一点的漾出来,终於扩散到脸上,整个人便笑得有如夏花灿烂,之中亦杂夹著一点点的矜持。
就在夕阳之下,林文伦心跳忽然快了数倍,眼中只看得到他的笑脸,耳中只听得到他娇娇软软的童音,“
你知道吗?要把字写得这麽丑,其实也挺难的。”
三
坐在书桌後,听著夫子满口的“之乎者也”,林文伦的心早就飘飘荡荡地飞回了客栈,不知那小子现在
在做什麽,是在洗那一堆油腻腻的盘子还是在劈柴?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闷气。自那一日游完了天桥,这两天那小子就再也不肯跟自己出去了,除了每日里
依然是早早出去,一脸失望地回来,便是在店里像陀螺似的跑前跑後。
林文伦也生了几回暗气,觉得他不识抬举,他林大少爷何时曾如此低声下气地讨好别人,更别提对方居
然完全不为所动。要下狠心不理他,自己出去嬉戏,又懒懒地提不起劲来,只觉得平日玩惯了的玩意儿突
然间都毫无趣味,连那一票狐朋狗友都懒得应对了。
好不容易听夫子说了声“散学”,把书本草草一收,夹在腑下撒腿就向外冲。
回到客栈,手扶住了门,还微微有些气喘。只见那小子正站在一桌客人前不知说著什麽,那些客人听得
个个面带微笑、兴趣盎然。
悄悄走近了,就听得少言清亮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著:“今日客栈里招牌菜是清蒸鲈鱼,这道菜味清
淡、鲜美,几位客人平日里吃惯山珍海味,不妨试试这个,换换口味。”
其中一个客人说道:“这位小哥真是口齿伶俐,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家住何方?跟在我身边做个书僮
可好?”
少言微微一笑,避重就轻地说道:“这位爷您抬举了,不过听人几句话,就这麽学了来,口齿伶俐可不
敢当。几位稍候,菜马上就来。”一转身,看见林文伦站在身後,面色阴沈。“林大哥,你怎麽了?”一
语未竟,便被林文伦伸手攫住了腕子拖向後堂,一路上也不知冲撞了多少人,碰到了多少凳角,说了多少
声“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