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伦听到风声,机灵地闪过迎面而来的点点银光,知道心上人脸皮薄不敢真的惹恼了他,转过身背对著他说道:“好了,不闹你,我给你放哨,快上来吧。”
少言犹豫再三,看林文伦确实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摸上岸,抱起衣物一溜烟地躲到了树丛之後。
林文伦听著身後唏唏索索的声音,想像著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地套到少言的身体上面,心里像是被几只耗子用小爪子东挠一下西挠一下,痒得让人恨不得把手伸到喉咙里抓两下才解气。
少言换好了衣服,再三确认身上已经打理妥当,这才走出树丛。看见林文伦单手负於背後,宽宽的肩,细细的腰,健壮的腿,方才的三分流气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沈稳与凝重。看著他挺拨的背影,少言心中忽然想到,纵使有一日林大哥面对的是千军万马,他恐怕也能七进七出全身而退。走到他身後,低声叫道:“林大哥。”
林文伦回过头来,见少言耳根底下仍有一丝潮红,心照不宣地笑笑,当先迈步而行。
少言紧走几步,顶著秋天的太阳与林文伦并排漫步在空旷的草地上,眼角里带了一点他的衣服与移动著的脚,男子淡淡的汗水味缭绕在鼻端。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少言却感到一阵奇异的安心,有时候,沈静是更妥贴的安慰。离瀑布越来越近了,一阵风吹过,数不清的小小水珠闪著光,像一天一地的星,再一阵风,又是一天一地的星。
“大眼睛?”
“嗯?”
“你想通了是谁对不对?”
少言脚步一窒,两年前在石室中的记忆又回来了,那时八爷被他抵在墙上时也是这样问“你也想通了是不是?”无数个夜里,这句话在耳边一直回响一直回响,像一条湿冷而又滑腻的蛇,在浓重虚无的夜色中蜿蜒而来,盘踞在他的胸口,!!有声地吐著鲜红信子。然後,他就从梦中惊醒,一头的冷汗,全身绞痛,睁眼直到天亮。
现在,林大哥又这样问。只是他的眼中没有八爷的得意和玉石俱焚的疯狂,有的只是一丝沈痛与怜惜。
这一丝怜惜让少言发了疯,“不是,”平静的秋日被他声嘶力竭地喊破,“我已经离开了京城,远远地,不见他,不管他做什麽喜欢什麽人,这样还不行?他想要的他都得到,他有这世界,我已经没用了,他不会记得我,不会费这麽大力气来对付我。”
将心疼深深地藏起,林文伦的脸平静到近於残酷,“你自己心知肚明,这两年你遇到什麽人做了什麽事我都知道,根本就没有仇家,也就不可能会有人设局来对付你。虽然不知道他要什麽,但除了丁寻,你能想出别人吗?你能的话,说给我听。”
这些都是实话,少言确实想不出别人,听到李铁描述的时候他就猜是丁寻,虽然面貌变了,可那是太熟悉的是他的狠他的绝,除了他,没人有这麽大手笔,岭南与杭州,设了这麽大一个局。没对人说过他的疑惑,是因为总还抱有一丝期望,难道过去的情分在他心中真的一丝不剩?难道我只是想平平淡淡地寄余生於山水也不行?在绝望中他忽然开始发足狂奔,一路跌跌撞撞,满坑满谷的绿色在眼中溶成模糊一块,铺天盖地罩过来,无处可逃无法呼吸。
林文伦追上去,握住他的肩膀。少言拳打脚踢,虚弱地又企盼地反复念著:“你胡说,你骗人,我都走了,我都心甘情愿地走了,他还要怎麽样?”
林文伦摇晃著他,吼道:“不对,你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你是被他伤透了,所以你连提都不敢提。你认为自己走得决绝,其实根本是逃跑。我问你,他把你送给敌人,你可曾有过一丝一毫报复的念头,没有对不对?凭你手里掌握的东西,给丁家戳几个大大小小的漏子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压抑在心底的忧伤痛苦与寂寞忽然找到了一个渲泄的出口,像决了堤的河水,翻滚著呼啸著,惊涛拍岸,每一次都足以让人粉身碎骨,他开始疯狂地辩解:“我没有,我没有想要报复他。你要我怎麽样?去和他作对?把他赶下台让他一无所有然後去嘲笑他?”
“但他有,或许是你知道得太多,他忽然意识到你的存在是个危险,或许他只是想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休想,或许他只是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看你惊惶失措的表情,他是什麽人你最清楚。”
迟了两年的泪,终於一滴一滴地开始落下,被背叛的痛,被毫不犹疑舍弃的痛,变成清澈的液体从眼里溢出,映著太阳,凝成了一颗颗的珠子,是鲛人的泪,是杜鹃泣血。
林文伦将他搂在怀里慢慢坐到地上,腾出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抚著。少言无力地趴在他怀里,有些混乱地喃喃自语道:“他把我送到八爷那里,虽然鞭子打到身上很痛,可我没死,我不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其实我是松了口气的,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这样对我,我终於有了离开的理由,终於可以不用一个人在夜里傻等。他把我送到八爷那里,我没想过要报复他,毕竟是喜欢过,我不想报复他,我不想报复他让他一无所有让他後悔,反正他也不喜欢我,却会让我喜欢的心情变得不堪,我不要我的感情变得不堪!”
“我明白,我明白。”林文伦轻轻摇动著他,像哄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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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有情风,万里卷潮来
“我明白,我明白。”林文伦轻轻摇动著他,像哄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我不要我的感情变得不堪。”怀中人幽幽地诉说著,乍听不过轻愁淡恨,细细思量,却是缠绵入骨,微微的凄楚与固执。纯净无暇的人,曾经有的全心全意,就这麽收场了,仍是不肯恶言相向。只是,人心易反易覆,焉知别人也是如你一般?
电光火石间,心中的愤怒更深了一层。以前想到丁五,不过是视做横在他与大眼睛之间的阻碍,而现在,仿佛被斩去了一条胳膊,在心口上捅了一刀似的仇恨,怀中的这个人,合该是被珍惜被呵护被捧在手掌心上的。
两人先是大吵,然後少言哭得颇有几分惊天动地,这一番动静怎麽瞒得过霍浮香。早在第一声嘶喊传来之时,便已经长身而起,穿花拂柳一路奔来,疾如奔马,到了河湾处立於树後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少言脑中激荡,於身外之事浑浑噩噩,对他的到来毫无所觉。林文伦却是时刻警惕著周围,见霍浮香向他做了噤声止步的手势。霍浮香脚步一滞,心里思绪万千,虽然不想承认,但心里也了然,如果今天换一个人,少言绝不可能这麽肆无忌惮,将心底积郁发泄出来。
这一番耽搁,少言情绪不稳,眼见今天是不能再赶路了,打个商量,便决定在夜宿荒野,两个人分头去拾柴生火。
林霍二人虽然久经江湖,但霍浮香身份尊贵,白衣如雪,林文伦身为镖头,但凡出门会客押镖,前呼後拥一呼百诺,这庖厨之事都是不做的。仗恃著上乘轻功各自猎了野味,回来後将手中猎物不约而同向对方面前一扔,异口同声地说:“交给你了。”说完,两人面面相觑。
少言在下午大哭一场,慢慢收声之後就一直坐在河边石上,看著天边的晚霞先是色做橙黄,再後来是浅红、深红,终於暗下来,一轮明月已初上林稍,风生袖底,月到波心。察觉到身後两人尴尬境地,你怂恿我我怂恿我,却是谁也不敢上前来打扰他,悄不可闻地叹口气,站起身提了野味走到河边。霍浮香本待帮手,但见少言熟练之极地将猎物开膛去内脏剥皮清洗,一连串的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滞怠,相比之下,自己与其献丑,不如藏拙。
林文伦可没想这麽多,也不管少言是否愿意,腻在他身边没话找话没事找事,拿著刀子剥皮,手劲大了刀子一滑不小心切下条後腿,去清洗,在水里涮两涮就算完事。少言赶他几次,他也不恼只是咧开了嘴笑,依旧献殷勤。被他缠得恼了,伸手推开他,又嘻皮笑脸的靠回来,到最後,少言也懒得管他了。
在林文伦手忙脚乱的帮助下,终於将两只兔子处理好,少言折了根树枝削尖了将猎物穿起来架到火上,细细地转动著,涂上调料。过不多时,浓香四溢,金黄色的油脂大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著松柴的清香,只是鼻中闻道,已是令人食指大动。拔出匕首将外面熟透的一层割下来分给两人,林文伦接在手里也不嫌热,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嘴里还连连呼著“过瘾”!少言见他吃得急,到溪里取了一杯水递过去。心上人亲手调理,再加上悉心服侍,连霍浮香都破例多吃了几块。
晚饭後,少言从树上折下大捧还带著绿意的树枝盖上去,火苗慢慢地被压了下去,最後只余一股浓烟。
霍浮香选了根树枝盘膝而坐,担当警戒,其余二人则在地上各找合适的地方安歇。
静谧中,忽然一缕笛音悠悠然拔地而起,趁著这明月清风,天空地旷,更增几分凄凉。少言和衣而卧,刚才有林文伦在眼前打岔,无暇分心倒还不觉得怎麽样,如今乍然听到这呜呜咽咽的笛音,婉转缠绵,不由得一段心事都涌上来,胸口又有些酸疼。
林文伦在一旁暗骂,自己先前一番心机,不惜扮小丑插科打诨,就是怕少言仍停留在伤心事里转不出来,你还偏要吹这发丧的笛子,不是故意招惹麽。听得恼了,干脆起来伫在河边,一脚跨在石上,挺胸抚腰,放开嗓子引吭高歌起来,口音古怪,不知是何方小调,少言只听明白两句“想你想到星子落,泪落地上好作田。”林文伦的声音粗犷中略带沙哑,但静夜中听来,另有股荡人心魄的味道。
霍浮香吹笛本意不过是打发时间,刚吹几个音节,少言伏在林文伦怀中的画面不期然闯进脑子,那调子便不由往凄凉哀伤的路子上走,陡然间听到林文伦歌声一响,立刻便猜到他为何如此。正在心下懊恼,忽听远处极轻极细的一声响,是有人踏断枯枝!一按身下树枝,借力而起,三闪两闪不见了踪影。
在树梢轻点几次,身法轻灵纵掠无声,奔出几丈外沿著树身缓缓滑下。刚踏到实地,青光闪动,电光火石间扭身错步,剑锋自眼前堪堪而过,“夺”地一声钉到了树上。“好快的剑!”心中惊诧,反手一掌拍向对方胸口,这一掌轻若飞絮,去势无声,但若教他拍实了,免不了骨折筋裂内腑尽碎。
持剑之人伸出手和他对了一掌,两人各自飞开。
“敢问阁下是谁?”
没人回答,惟有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阴森惨厉。
对方既然默不作声,霍浮香也无心与他缠斗,事有轻重,当务之急还是赶到少言身边。向外走了两步,凌厉的剑气又直奔胸口而来。
“死缠烂打,好,就陪你玩玩!”
“是谁?出来!”同一时间,林文伦也向树林深处喊道,全身戒备,连发根都竖起来。
一个身影自林中慢慢踱出来,轻袍绶带,立在二人面前,眼中闪过一抹刀锋似的光芒。瘦削身材,鹰勾鼻,斜斜上挑的眼梢,不是丁寻又会是谁?
少言仿佛被谁在头上打了一闷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呼吸紧促,第一个反应就是别过头去。一段段的往事,刻意打散忽略,零零星星藏在连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却又被他的出现串联成章;也像闯进的不速之客,大剌剌闯进抢占主位,倒逼促著自己狭路失措,眼神躲藏。
林文伦伸手将少言扯到身後,双目灼灼地盯著他,“你还敢来?”
“为何不敢?”丁寻掸掸衣袖上的细小树枝,“东西丢了,当然要自己找回来。”
少言猛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霍兄呢?在哪里?”霍浮香这麽久都不现身,想也知道肯定是被什麽人绊住了。
“他啊,”丁寻不在意地挥挥手,“我已安排了几个人去招待他,不劳费心。”
夜里的树林像个无底的深潭,大张著口暗藏杀机。霍浮香在黑暗中游走,修长而柔韧的身影借著地势、树干而忽隐忽现,跃起时如狮子矫健,落地时如枯叶无声,隐蔽时有如最坚忍的毒蛇,看上去几乎是赏心悦目的。刚才与那人对了一掌,到现在震得手心还有些发麻,“会是谁,这样强横的掌力?为何而来?”心中思索,脚下也没闲著,时缓时急,乱踪以惑敌。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武功的高低远远不是决定性的力量,要拼的是耐心和机智,看是谁先沈不住气露出破绽,看谁先被人抓住了尾巴,每个人既是猎人,又是猎物。
不过半柱香的工夫,百丈方圆已经被霍浮香摸得烂熟於胸。扯下袖口的一条衣襟,横系在两棵树离地面半尺处,再用枯叶使它看起来不那麽显眼。
这是最後一个机关,他不期望仓促间布置的简易机关能造成什麽伤害,他要把握的,是敌人中了埋伏後那一瞬的惊慌,胜负只在一线间。
向前急奔五十丈,返回。再向右奔出五十丈,如此来回几次,不远处哗啦啦树叶响,一缕冷笑爬上了唇边,很好,看来这一番毫无意义的举动已经让对方开始急躁了。
看似无目的的在树林中兜兜转转,实则每一条路线都早已有过精心的计算。奔到第五次,身後忽然传来一声闷哼,有人中了埋伏,霍浮香於疾行中猛然一顿,手中长笛像离弦箭一样反手甩出,人也紧接著脚踏面前的树干借力倒射。
清脆的兵刃交击声,黑色人影一个踉跄,闪进了黑暗里,又是无边的静默。霍浮香跃上空中,擒住仍在空中不断打转的笛子,凑到鼻端,有血腥气。
“身手不错。”霍浮香冷冷想道,“竟然能在笛子及体的一刹将它磕飞。可惜,你身上的血腥气会将你指引到地狱的方向。”弯下腰待要解开布条,只听得风声飒飒,一件沈重的兵器挟开山之力直直砍向他身後,力大势沈。情势迫人,无论是前跃或是转身都已来不及,霍浮香忽然手一松,任笛子直直跌落下去,左手从左肩头快速回拗过去,右手从腋下反背,两只手在身後快速交握分开,从袖中拉出一条绳索,双手各执一端,反弹琵琶。
那人得空偷袭,眼见霍浮香不及躲闪,心下暗喜,手上更加了三分力。本拟一刀将他腰斩,哪知情形却大出意料,刀刃砍到他身上,竟像是砍到又坚又韧的牛皮上,反震得开山刀抡了半圆,险险脱手。“绞龙索!”他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