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然如此直言不讳,凌云也就开诚布公,“李夫人长年失於调养以致气血两亏,虽有九神丹,也是只能
治标……”李婉眉宇间却是云淡风轻:“有生即有死,我倒是不太放在心上。好好歹歹都算是经历过了,
又有子如此,心中并无遗憾。惟一担心的就是言儿,将来我若有不测,还要劳烦凌大夫了。”说著,挣扎
著起身,便要向凌云行礼。
凌云忙伸手止住她,说道:“不敢当,李夫人折煞我了。言儿是我徒弟,我更视他为子。若……真有那一
日,我又怎会坐视不管。”
“那就好!”李婉稍显放心,又说道:“凌大夫学究天人通古博今,合该随风扶摇九千里,却因了我母子
拘於这穷乡僻壤,真是过意不去。”
凌云摇头,说道:“李夫人说哪里话,我向来胸无大志,只求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哪里还不是一样。这里
山明水秀,做终老之所再合适不过。何况有言儿在侧,让我的医术武功不致在随我死而湮没,说起来还是
我占了便宜。”
李婉沈吟良久,终於说了出来:“凌大夫,小女子尚有一事相求。丁家固然不会要言儿回去,但我终是不
放心,所以……如果我过身,还请凌大夫带著言儿远走也好留在此地也好,只是终其一生别让他有机会接
触丁家。”看看凌云的脸色,又接著说:“候门深似海,勾心斗角之事层出不穷,手足相残父子兵刃也不
是异事,丁家更是个中楚翘,我只怕他若进了丁家,身不由己,他就再不是今日的言儿了。”
两人在这里细细计议,走在路上的少言也有著自己的心思,那一日丁府门前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
“你这麽说就是已经有所准备,可是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要我命也没关系,只要你给我九神丹。”
“那好,”五少爷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从今以後,你的命便是我的,我要你为我所用。”
那声音里有种莫以名状的阴冷残酷。听了他的话,少言只觉自己恍若被猎人盯住的猎物。
李婉长谈过後,心力交瘁越发疲惫。凌云告辞出了门,向医馆慢慢走去。
还未进村,就看见少言从另一条小径上走过来,额角一处淡红的痕迹,“怎麽了?额上怎麽有伤?”
少言摇摇头示意没事,“刚才村口有一群孩子向我掷石头,没什麽大碍。不想让他们吵到娘,我就绕了个
路甩开他们,这是我在医馆里取的药,师父你看对不对?”
凌云心下暗叹,将煎法火候一一细说,师徒俩便在村口分了手。
五
凌云心下暗叹,将煎法火候细细告之,师徒俩便在村口分了手,谁也不曾预料到这竟然是师徒两人最後一
次见面。
午夜时分,奔波一天的少言疲乏不已,早早便上床安歇。好梦正酣,忽觉微风拂面,摸到身边的木棒跃身
而起,屏息静气,却见一条白色人影从窗口窜了进来,看身量正是凌云。
一声“师父”还卡在喉咙里,凌云已经循来路又窜窗而出,惊鸿一闪,空留满室寂寂。少言急忙下地擦亮
油灯,原本空无一物的桌子上凭空多了厚厚的两个卷册,色作暗黄年代久远。略为察看,书脊上“玄玉诀
”“药王篇”几个清秀的正楷小字映入眼中。
打开窗向外望去,人影已缈,月色中天,空荡荡的一个庭院。惟东南方向树林之中现出一条火光来,隐隐
有人沸之声,看方向正是医馆。
将两册书卷藏在床下,赶到娘亲房中。李婉也已被惊醒,倚著床柱向外看,他忙上去关了窗,“娘,可能
是师父出了事,我过去看看,您先睡。”安顿好李婉,这才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子中跑去。
著火的正是医馆,巨大的火苗吐著舌头舔舐著屋檐房角,毕毕剥剥木材爆裂之声不绝於耳,还未走近,便
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白水村的村民聚在不远处指指点点,不远处有一人面向下横卧於地,不知生死。少言伸手将他扶起,正是
医馆的小夥计李争,神智清醒,两只眼骨溜溜乱转,只是说不出话来。探他脉息,是被人封住了穴道,性
命却是无碍。
正待为他解穴,猛然间寒气袭体,心知不妙抱著李争就地一滚,回头看去。
只见身後立著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脸上被烟熏得黑了几块,衣物也多有烧焦的痕迹,却仍是一脸华贵之
气,居高临下地看著他,手中大刀砍在地下入土半尺。
“你是什麽人?”少言放开李争。
那中年人打量他几眼,问道:“你便是凌云的徒弟,他呢?”
听到师父不在火场中,少言松一口气,这些人凶神恶煞,应该是与师父有仇,师父就是为了躲避他们才会
落脚於白水村。心念电转,先发制人,“你问我,我还要问你,你把我师父怎麽了。”
中年人满脸失望之色,喃喃地道:“原来你也不知道,可恶!来晚一步又让他溜了。”
“你们是什麽人?找我师父有何事?”
中年人身後有师爷模样的人上来低声道:“抓住小的,不怕老的不出来。”中年人一想不错,眼光多了几
分凶狠瞪住少言,步步进逼。
少言退後几步,只觉脊背一片灼痛,几根发脚也因受热而鬈曲起来。村民纷纷惊叫,“不能再退了,再退
就烧著了。”少言一咬牙,转身就向医馆中奔去。
中年人大出意料,要上前又被火势所阻,心下後悔,却见少言堪堪奔到火场,忽然一折身腾空而起,擦著
医馆的边翩翩然隐没树丛之後。
仗著熟悉地形,少言抄近路赶回木屋。顾不得胸口痛疼,从床下拿出卷册从架子上拿下九神丹,抢进李婉
房中将娘亲负於背上便向外走。出了後门,胳膊一扬,火折脱手而出划过一道亮线落於屋顶。
木制小屋,起火极易,片刻便已经红了半边天,母子两人便在火光映照下消失於後山。
明月夜,短松岗。
京城以北三十里,有山名“卧龙”,山势险峻,中有毒蛇猛兽出没,少有人迹。
而此刻,林中空地上却有人倚松而立,一身白衣,长袖低垂手执松枝,意态闲雅。玉兔当空,除树林中偶
尔有枯枝掉落的声音,一派安静。
正寻思著:“四更将至,霍兄也该来了。”冷不防天空地旷之中,传出一阵悠场清越的笛声。
这笛音初时既低且细,宛如一条极为灵动的小蛇渐渐游来,绕树而行,盘旋往复无不如意,白衣人闭上眼
睛,细细欣赏。
小蛇越转越快越游越近,笛声忽然转为金石之声,铿铿锵锵,每一下都像是重重击在心头,当中大有杀伐
之意,听得白衣人轻轻摇头。笛音再转一声怒吼,小蛇长成了巨蟒,吐著红信昂首直冲天际,在空中矫夭
飞舞,若非亲耳听到,任谁也无法料想一根小小的竹笛竟能发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声音。
那巨蟒一阵吞云吐雾弄星戏月之後,猛然间如天崩地裂般覆压下来,於最低处却一个翻身,又变得如初时
般细小,笛音变得凄清呜咽,悄然之间渐行渐远,余音嫋嫋。
白衣人倚著古松凝神细听,待笛声停歇後,转过身向著密林深处说道:“几日不见,霍兄的笛子吹得越发
好了,当真是让人如闻仙乐心醉神迷。”
松林中有人叹道:“我笛声虽好,却无良伴。少言,能让我与之合奏的这世上也惟有你了。只是,看你肩
无行囊手无古琴,想来是下定决心留在丁家了!”
“不错,”少言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答应了五爷,这条命是他的为他所用。”
林中之人话语里满是愤愤不平,“丁寻?他哪里懂得你的琴艺,不过闲暇时用来取乐助兴罢了,视你如卖
艺的歌妓,平白地污了你的琴。”话音一转,绝心绝情,“不如我除去了他,承诺自然就不再做数,你也
可恢复自由之身。”
少言一凛,霍浮香武功高强,“绞龙索”三丈之外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若他真的意图除去五爷,也只
如翻手覆手般容易,心中稍动,杀机暗起。
虽只是心念电转间,林中之人却已有所察觉,苦涩问道:“你便如此维护他?为了他不惜下手杀我?难道
我在你眼中连路人尚有不如?”
连续三句,问得少言愧疚不已,“霍兄,非是我视你如无物,我只是……”
“你只是更放不下他,更把他放在心上对吧?”霍浮香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凄凉自伤之意。
少言低头,脸上有一抹颓然,“霍兄,你我以乐音相交,承你不弃引为知己,这份情谊长在小弟心头……
”
林中传来一声断喝:“不用说了,你我心知我比不得他,再多加解释也只让我更加不堪。”悠悠一叹,“
我走了,他日相见,再与你共谋一醉。”纵身跃上树梢飞掠而去。
听著一路树枝折断的声音,少言苦笑,霍浮香的轻功在江湖中少有人能及,轻如飞絮身不沾尘,如今竟连
树枝也踩断了,可见心中不忿。望著他离去的方向,霍浮香最後一句低语在耳边回响不已,“只是从今以
後,怕是宝珠蒙尘了。”
“来安,我已将礼单送到帐房,你去盯著他们采买。眼睛放亮点,这可是要送给平西府老太君七十大寿用
的,办砸了,你这个管事也别当了。”少言坐在紫檀木桌子後,一边查阅著帐薄一边吩咐著地下站立的人
。
“是!”来安应了一声,便向外走,走到门口又蹩回来,思量再三还是陪著小心问道:“十三爷,前几天
托您的事儿?你看……”
少言从帐目上抬起眼,“那件事啊,我已经告诉过五爷,他说一等有了空缺便会把单子递上去。到时你那
儿子便可谋个官职外放了。”
“哟,十三爷,这可真要多谢您了。”来安扑通跪在地上,将头磕得咚咚山响。少言抬手制止,温言道:
“别磕了,你在府里这麽久,这也是该当的。”来安连声称不敢,少言又说:“对了,告诉你那儿子,福
祸无门,惟人自招,别打著丁家的名号出去招摇撞骗。再有一次,别说是官府,五爷就先把他办了。”
来安还待分辩,一抬头看到十三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连声应是。再不敢多说,悄悄退出门外,这才觉得
後背的衣襟已经被冷汗浸湿。心中暗道侥幸,幸亏十三爷不想追究。
这十三爷平常看上去雍容大度,待人总是那麽不急不恼,是所有主子里最好说话的一位。可来安心里明白
,咬人的狗从来不叫。丁家的大管家是好做的麽?若没一点手腕心机,能留在五爷身边这麽多年?能将府
里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什麽人做了什麽事,他都看在眼里呢。平日里不动声色,那是留情不出手,若真
惹恼到了他,只怕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想起两年前小顺子的事件,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十三爷真正动气,当时十三爷冷硬无情的手段,教整个丁家
为之震动。想到这里,打了个冷颤,回去得告诉那小子收敛点,触怒了十三爷,神仙也救不了他。
来安心里想著,脚下却也没停歇,直奔向帐房。刚过穿堂,就迎面碰上了八爷,上前打了个千,叫道:“
八爷。”
八爷笑眯眯地问:“钱管事,这麽急是去哪儿?”
“帐房。十三爷交待下来点事,让我去盯著。”
“喔,十三他还在书房啊?”
来安陪笑道:“除了书房还能在哪儿!十三爷上午一向是在书房。”
八爷挥挥手让他走了。
书房里静悄悄地,少言将目光投向窗外,来安便是当日钱管家之子,只为一言之恩,今日还他一个官位。
他那小子虽然名义上丁府的奴才,可自幼也是丫环老妈子养凤凰似的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不免满身的纨!
之气。在外与人合夥做买卖,亏了,便卷走所有的钱,仗著丁府的名头将讨债之人打了个皮开肉绽。只希
望这一次的告诫能让他收敛一些。
看完了帐目,书房里的人来来去去,这个来支月钱,那个来找东西。等处理完所有的杂事,已经过了晌午
,揉揉後颈,站起来便向自己的听雨轩走去。刚出门,迎面遇见一个方脸宽肩的仆人。那仆人见了他便垂
手立在一边,少言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将他叫到身边:“楚辰,五爷呢?”
楚辰低下头,说:“回十三爷的话,今个儿一大早五爷就出去了,说是常翰林有个小妾没了,他去吊唁。
”
少言点点头,说:“你怎麽没跟著去。”
楚辰咧嘴一笑,说道:“十三爷您还不知道!五爷他向来讨厌我,老是嫌我在身边碍手碍脚,骑马不够稳
不够快,五爷又不肯坐车。”
少言也是一笑,继续向前走,这个楚辰什麽都好,人也够机灵干练,就是一上马背便手足无措。楚辰在後
面忽然喊住他说:“十三爷,刚才依依姑娘又派了个小丫环来,问五爷最近为什麽都没去凝香楼。”脸上
有一点尴尬,府里人都知道十三爷既是总管,也是五爷的人。
听了这话,少言只是淡淡地说:“下次再来,就告诉她,五爷以後都不再去了。她若聪明,便该另找恩客
。”
“这不好吧,五爷可没这麽说过,万一让他知道了……”
“他知道还有我呢。”少言轻描淡写,并没试图隐瞒他与五爷的关系,反正大家也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小
家子气地藏著瞒著。
沿著布满花香的小径走著,少言脸上有一丝怅然。只因七年前一颗九神丹,他果然还走了娘亲最不想让他
走的路,进了丁府。服下九神丹後,娘亲又多活了三年,单凭这三年,少言便不曾後悔过。
在娘临终那一瞬间,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满眼是不舍,挣扎著说:“言儿,娘要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
就是你,娘亲让你姓丁,是要你记得自己的出身,但丁家,从来就不是可留之处。答应娘,以後无论如何
,都不要和丁家有一丝一毫的关连,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他含泪答应了,娘亲这才安然地闭上双眼。
埋葬了娘亲,他立在坟前,在心底对娘亲说了一声“对不起,儿子尚有一笔债要还。”回去收拾了一个简
单的包裹,随身带了几件娘生前的首饰,踏上了进京的路程。
在丁府四年,从最初的小厮做起,起早摸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