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圣卿轻道:“幸好那天在天鹅潭,我没有还手。若你身上也有我弄伤的伤痕,怕是你也忘不了我了。”
左肩越发疼痛,刻骨铭心地剧痛。董圣卿的手缓缓摸到刘欣的腰间,那上面还系着那半块破碎的玉。
眼波突然动荡起来,如同此刻破碎的渭河。眼前的浓眉纹丝不动。董圣卿振作起精神,拖动沉重的双脚,离开小船。
“老伯,你们动身吧!无论渭河上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看着那片小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董圣卿转身面向其他人,正色命令:“再去检查一遍铺好的稻草,准备点火!”
刘陨的船厢就在隔壁,王政君坐在厢内,不时可以听见他不满地大发牢骚。
“蠢货!为了个男宠,竟然歇斯底里。若不是刘欣心机太重,我怎会想助你做太子!”
王政君望着刘欣赠她的那幅画卷。画里的人分明就是王昭君,图意在说她当年买通画师,丑化王昭君一事。
这小子竟然敢指桑骂槐地羞辱她!
王政君越想越气,狠命将画卷撕烂。气还未消,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焦味。王政君大声唤人,却听见外面已是鸡犬不宁。
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看,只见熊熊大火从舱底冒起。此处着火极为致命,火势发展极快,河水及不到,船上救火又来不及。就算有船只经过,想要跳到另一艘船上,也得走过这着了火的必经之路。
刘陨厢房的门从里面被猛烈撞开,他一看到外面的火景,立即也被吓傻了眼。
“来人呐!快救火……快救火……”
所有的高贵仪态一刹那消失殆尽。王政君管不了身为太后的尊严,与普通人一样四处逃窜。
危难之时,众生平等。再也没有人认得那个惊声尖叫的贵妇就是大汉的太后,人们竞相奔逃。可如何逃,还是在这着火的船上;怎么也走,也走不出死神的手掌。
火舌把人逼到栏边,一群人都挤在一个角落。刘陨猛地把王政君拉在前面,自己则躲在她身后。
“反了反了……你们一个个竟敢这么对我这个太后!快去……快去把火灭了……”
带着颤抖的发号施令,没有半点效果。会游泳的人干脆直接跳到了渭河里。龙船在火舌下蹂躏,“劈劈啪啪”地发出断裂的呻吟。
一阵响声后,原先的几间船厢竟已坍塌倒下。王政君一生享尽富贵,从没如此惊心动魄过。
慌乱之时,河面上突然响起歌声,优雅清静,却包含着道不清的冷酷无情。
王政君回头去望,一时间,她惊得张开了嘴,却吐不出一句话。瞳内折射出最恐惧、最难以置信的绝望。
那个站在竹筏上,飘逸的身影是……董圣卿?!
“妖孽!”
桅杆上留上王政君深深的抓痕。她无法想像在自己面前停止呼吸的人,怎么会重新站在眼前,并且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她的惨象。
“圣卿圣卿!我没有害你啊,救我救我啊!”刘陨不止挥手,却不见对面的人有任何反应。
突不及防的一巴掌打得他口鼻流血。王政君恨得:“叛徒!我早该把你杀了!”
刘陨怕大火逼近自己,将王政君挡在身后,不料前方的桅杆突然倒塌,整个人一头栽到河里。
身旁零零散散还留有几人,王政君大叫道:“董圣卿!你这个逆臣,你可知谋害太后,是要被诛九族的!”
瞳内是火光冲天的龙船,渭河之水明晃晃的,如同被染成金黄一般。董圣卿站在竹筏上,淡淡一笑:“太后,臣与你并无太大的怨仇。不会大费周章地设计害你,你若想死得明白,不如托梦问问你那侄儿!”
王政君的脸瞬间扭曲变形。
王莽?是王莽?是她王家的人?是她最信任的侄儿?
她亲手将他拉入朝政,普通人只怕要半生才能达到他今日的地位。莫非王莽还不满足,莫非他还有更大的野心?
远处飘浮的那排竹筏如同一个可怕的幽灵,她几乎是尖叫着反驳:“胡说!你这个贱人,胡说!”
董圣卿摇头,叹息:“王爷让我带句话给太后。他说他最幸运之处,就是能有一位做太后的姑妈,让他不费吹灰之力连升三级。往后的路,他会自己去走,不用再劳烦您了!”
此言一出,王政君几乎晕倒。董圣卿暗自运功,脚下竹筏马上调头,改变了方向。只听“轰——”的巨响,龙船在背后灰飞烟灭。
渭河中央上演了一幕奇景——汹涌的河面覆上了一层明火,若有若无的销烟渐渐升起,像是徘徊在空中的亡灵。
虽是亲手执行,董圣卿仍不禁叹息。这场火烧去了那段温暖、暧昧的回忆,天亮以后,他就得变回原先的自我。
那就在今夜,为思念之人歌上一曲,愿离去的他能够听到。
凄然的歌声回萦耳畔,让人有欲泣的冲动,董圣卿低声吟唱:“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伸手从袖中取出几片树叶,飞洒向河岸。身体纵身跃起,犹如翱翔的飞鸟。脚尖蜻蜒点水般地踩过浮于水上的树叶,飞渡过河。每一片叶子的距离算得精确无误,片刻后,便走从水面上走到岸上。
软鞭倏地从腰间抽出,紧紧缠上岸边的一棵大树。董圣卿稳稳落地,轻功高超到令人叹为观止。
旁边慢慢有火把靠近,想必是自己的人来。董圣卿转头,只觉得有些奇怪。为何他们已换上了朝廷兵服?
哒哒马声。一匹汗血宝马步到董圣卿跟前,心脏倾刻间好似停止了跳动,董圣卿语塞,所有的血几乎逆流。
“老师轻功了得,半条渭河,竟然轻松横渡。”
抬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董圣卿只觉无比地陌生。
原来他的学生早已超越他,算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愚蠢如他,竟还以为刘欣真的动了情,并自作多情地将他放走。
刘欣马后,跟着一个花甲老人,一身军服装扮。定晴细看,正是刚才的渔船老翁。
手指关节被握得“咯咯”作响,掌心流下的血是指甲刺戳所致。董圣卿忽然觉得彻天彻地地冷,冷到他浑身的骨架全被冻碎,冷到他的整颗心全部摧毁。
第十九章
事已至此,应当大彻大悟、悔不当初。恨只恨浅意识里还在不断挣扎,董圣卿猜想是否刘欣半途醒来,说服了渔翁,重新返回。
马背上的人,微笑却带着冷漠。周边是身着兵服士卒,董圣卿站在众人之中,却犹如独自立在孤岛。
后方不断有人被五花大绑地押来,正是自己的人。
最后的一线希望彻底崩溃。董圣卿紧咬牙关,鲜血蜿蜒而下。刘欣此刻的微笑如同一支利箭远射过来,直击心房,五脏六肺也跟着支离破碎。
刘欣下马,走到面前:“怎么,不服?”长指托起瘦削的下巴,抹去董圣卿嘴角的血痕:“谋害皇氏之人是何下场,你不会不明白。”
董圣卿豁然抬头,眼里燃着巨火。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憎恶,连刘欣也微微一震。
一箭穿心还不够?居然让他慢慢品味凌迟。
眼睁睁地成为别人计划的一部分;回首过去痴傻地一寸寸畅开心扉;本以为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却最充分地利用了他……他怎么会服?
耳边回绕着手起刀落的声音,王莽的其他手下已被就地正法。
无间傀儡的结局只有如此。面前、身后均是悬崖峭壁,总有一天会死在雇主,或是奉命监视之人的手里。
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董圣卿闭上双方。
或许来生,命运将会垂青他们,但愿大家那时不要再做这行走于边缘的双面人。
“你比王莽狠!狠上千倍万倍……”绝望、低沉的语调从薄唇间逸出。
纤体薄身拥有精湛武艺,是用无数的艰辛换来。王莽心狠手辣,利益与付出却定得清清楚楚。
最重的创伤不在肉体,而是心灵。劲风掠来,垂在地上的软鞭像是通了灵性,蠢蠢欲动地摩挲着掌心。
看他杀气倍增,刘欣调侃道:“这里几百号人马都听我一声令下,你还想要动手?”
“就凭这点人想抓住我?”董圣卿冷笑,“我只要一动鞭子,你立刻归我掌握。届时倒要看看,这几百人是听你,还是听我!”
刘欣哈哈大笑:“你急于拿下我,是为回去交差,还是太过恨我?”
“恨你?你不配!”
语气虽是铿镪,人已轻轻颤抖。
刘欣淡笑,指指旁边身披军甲的老翁。
“这是我父王生前军营里的左将军,多谢老师将我托付给他。只不过,长安之事我必须亲力亲为,江南日后去也不迟。”他注视着董圣卿,又说:“太后和刘陨狼狈为奸,我本就看了碍眼。借王莽之手将他们剔除,回过头来坐享渔人之利,果真心旷神怡。”
心缓缓平静下来,如同冰封一般。董圣卿问:“你过去皆是在骗我?”
“你说呢?”
没有答案的回答已经无关紧要。董圣卿心底已找到了答案,他一扬手里的软鞭,道:“你不是一直想让我正式教你武功吗?不如就选在今天。”
刘欣挑眉,手里的长剑“唰”地出鞘。
“殿下,莫中他的诡计……”
身边一片唏嘘,刘欣安抚众人道:“不用担心,老师写给我的两仪剑法变幻莫测,他伤不了我。”
话里的自信与高傲令董圣卿嗤之以鼻,软鞭狠狠地一击地面。
“只可惜我忘了将口决里的化鞭式写下给你!”
话音未落,人已振身而起。董圣卿跃至半空,猝然俯坠,软鞭快他一步,向刘欣横扫而去。
鞭子缠住的是坚韧剑身,刘欣面不改色,用劲一拖,上方的人被疾速往下拉。
董圣卿没料到竟会被扯住,他内力不浅,强行稳住身体,整个人倒挂上方。
刘欣挑起唇角,一踩边上的马匹,借力跃起。两人刹时针锋相对于半空,接着是软鞭与长剑的一番比拼,飞沙走石、火星四溅。
半空作战,以轻功为基。两人借力于树枝、巨石间。
刘欣突然开口:“老师的武功应当不只如此,我三岁起就随我父王习武,你不用手下留情。”
“少废话!看鞭!”
董圣卿怒瞪刘欣。纵使对豺狼虎豹留情,我也不会对你心存半点仁慈。
两人飞降到地面,剑光飞掠。刘欣一剑挥去,风声大作,巨大的两仪阵图铺天盖笼罩而来。
八卦圈中,四处为圆,无论跑到哪个方向均是作茧自缚。此刻,董圣卿应当束手就擒地被困在剑尖。
刘欣抬首,英俊的脸庞瞬间闪过惊讶——颀长飘逸的身影并非在他预料之地,而是稳稳地站在他的剑面上方。
剑体两面为刃,之间的距离窄过衣带。刘欣的手腕没有一点压力,董圣卿整个人站在剑面上,却如腾空一般,没有丝毫重量。
圆月星空下,上方的人如同天神。相貌美到不可思议,武功高到不可思议。
不再伪装,释放而出的快感一定妙不可言。
“想用阵图圈住我?别忘了这口决是我写给你的。”
董圣卿冷道,向后腾空翻跃,后跟猛地一击刘欣的腕部。长剑被踢飞,狠狠地插在一棵树桩上。两仪阵图瞬间消失不见。
还未听见刘欣认输,跌宕起伏再度重演。
软鞭的另一端不知何时被人握住,用劲一扯,董圣卿猝不及防,被猛拉到刘欣怀里。
熟悉的怀抱让心突然觉得疲累。
不不不……对决之中,谁若先累,必是输家。
董圣卿死命挣扎,大怒道:“放开我!”
“你死心吧,我不会放开你的!”
近身撕缠,才发现刘欣的腕力大得出其。虽不能说被他牢牢钳制,却也丝毫占不了便宜。董圣卿一心只想速战速决,无心与他贴着身体苦斗。左臂手肘猛然劈去,却被对方用手挡掉。
董圣卿抓住空隙,朝着刘欣的半边脸,狠狠掴了一巴掌。
清脆、响亮。这一掌如同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只觉手掌已经痛得发麻。
若不是亲眼所见,只闻其声,周围众人还以为这一下是用鞭子抽的。刘欣连忙低头,捂住口部的手已有鲜血从指缝流出。
“殿下!”
周围的士卒纷纷拔剑,刘欣一挥手,命令他们退居两边。
重新注视那双充满悲愤的美目,杀气上方附着水雾,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董圣卿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反手又给刘欣一巴掌。
“这么英俊、尊贵的欣殿下从来还没被人打过吧?”
刘欣一抿流血嘴角,突然笑了:“你为何恨我?”
董圣卿忽觉心跳加快。恨一人的理由有千种万种,但他因何恨刘欣。
口是心非往往漏洞百出,董圣卿咬牙道:“我说了,你不配!”
“撒谎!”
无比坚韧的两个字让董圣卿无所顿行。心灵被窥探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他紧盯刘欣,一字一字说道:“我恨你是因为你破坏了王莽的计划,我们谋划多时,居然让你坐享其成!”
下一刻,脸颊突然火辣辣起来,董圣卿一怔,深吸一口气,嘴里竟也全是铁锈味。
刘欣这记耳光扇得也不轻,从头至尾都不卑不亢的他,此刻却也怒发冲冠。灼热的眼神几乎要将董圣卿撕得粉碎。
臂上被人压制的力量越来越大。终于找到一条刺激他的途径,董圣卿一吐嘴里的血,含糊道:“你接着打啊!说一千遍也是这个理由,你破坏了我和王莽的好事!”
“不许你这么说!”
“我就要说!”
周围的士卒有些看不明白事态,那两人先前实力相当,个个武功高超,此刻却像两个正在斗嘴的犟脾气小孩。
趁刘欣愤怒之际,董圣卿猛地夺回软鞭,飞掠到一个安全的角度。
刘欣自知中了他的圈套,坐上马背,居高临下:“老师就是老师,永远棋高一筹。你与王莽间最大的协定就是你那嫂娘,我若派人除掉她,你也不会这样死心蹋地!”
此话如同致命一击,将董圣卿打在原处不动。久久才听他吐出话来:“你敢!”
刘欣大笑:“对付一个垂死的老妇,此举也算为她早已解除痛苦。”
“卑鄙!”
董圣卿磨牙骂道。软鞭再次出手,飞速击中刘欣的马身,座下骏马受惊长嘶,飞蹄狂奔。董圣卿悬在半空,紧追而去,软鞭掠过处,尽是呼呼风声。
他一收手,鞭子已缠上一只马蹄。董圣卿落地,紧紧扯住鞭子,骏马抬蹄驻步,被他逼得近退两难。
“想缠我的马腿?”座上的刘欣淡道,深邃瞳仁几乎要将董圣卿整个看穿。
两人凝视互望,短暂的沉寂后,刘欣忽然一拍马脖子,大吼道:“驾!”
骏马再次飞奔,速度之快,根本无法牵绊。董圣卿被重重地拖扯在地,一路拖扯。
眼前是一片飞扬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