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才疏学浅,教不出像阁下这样心深似海、不知轻重、面目可憎的学生。”
董圣卿一口气将刘欣贬得一文不值。
刘欣摇头叹气:“既然你这么不想见我,那我只好告辞了。”
“请便,不送。”
深山老林中,两人客套的对话却如两个陌生人临别之时所说。董圣卿誓不回头,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尾随刘欣的脚步,渐渐远离。
突然间,脚步声赫然消失。董圣卿静心去听,只听“轰”的一声,像是有人从山体滑下。
身体不由自主地猛烈颤抖。朝阳峰潮湿地滑,土质松动,莫非刘欣失足跌下?
心里这样一想,立即紧张万分。董圣卿回过头,赶紧寻觅刘欣踪影,地上的脚印果真在一处悬崖边猝然中止。心头突觉撕裂般的疼痛,董圣卿连忙按住胸口。
他向崖底张望,悬崖虽高,但崖壁上长满劲松。那个疯子轻功不凡,应当不会一命呜呼。
董圣卿从怀里取出擅用的软鞭,“唰”地缠上崖下一棵劲松,准备下去寻找。
“你在干什么?这么高跳下去,可是会出人命的!”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董圣卿大惊,忙转身,与刘欣撞了个满怀。
“你!”董圣卿不知是怒是喜,猛地向刘欣身上打去:“你有病吗?怎么顽劣成这样?”
刘欣一脸无辜,搂紧董圣卿道:“你不是要采草药吗?我看到一块石头下面有,就把它搬开扔下去。谁知过来时,就看到你要跳崖!”
董圣卿在刘欣怀里,狠狠打他几下,突然挣脱他的手,蹲坐在地,埋下头去不言不语。
刘欣暗笑,也蹲下身:“你不想见我,方才为何这样紧张?”
他说了几句,董圣卿都不回话。刘欣伸手去掬他的脸,不料手指一触,竟是冰凉液体。
刘欣一怔,忙道:“你哭了?对不起,我刚才是和你闹着玩。何且,你也骗过我……”
好说歹说,说了一大通,董圣卿就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刘欣本是逗他,不料竟弄得难以收拾,最后不得不大骂自己。
骂着骂着,底下的人总算有些反应,董圣卿轻颤身体,抬头问:“你骂完了?”
刘欣一愣,面前的亮目晶莹剔透,不带一点红肿,丝毫没有哭过的痕迹。
第二十四章
难得占了上峰,董圣卿站起身,一撩耳畔湿润的长发,道:“不过是湿发上落下几滴水珠,怎么有人笨到以为是眼泪?”
这次完完全全受他摆布,刘欣望了董圣卿片刻,突然笑道:“是我糊涂了,你这么坚不可摧,怎么可能轻易弹泪?”
董圣卿得意一笑,看了刘欣一眼。几天不见,他看似憔悴不少,深邃依旧的双目里布了血丝。
“你为何一脸惫,这几天都没睡吗?”
刘欣摇头调侃:“床太宽,一个人睡不着。”
双颊应言发热,董圣卿淡道:“那不如锯掉半边,免得你胡思乱想!”
刘欣低笑不语。这七天间,他频繁出入未央宫。
王政君大丧已过,朝廷已深入细查龙船覆灭一事。幸得刘骜信任自己,才让他插手此事。现今,一切不利于董圣卿的疑点,都已被一一化解。
刘欣伸手,沿着董圣卿的脸颊轻轻抚摸,最后一点薄唇:“我放你十天去探望嫂娘,现在只剩三天,你有没有收获?”
董圣卿没去避他的手,轻声说:“王莽为人狡猾。我还是不知灵芝放在哪里,一旦找到,我就带嫂娘回倍阳宫。”
“你要我做庇护伞?”
“你不愿意?”
直截了当的反问,换来刘欣眼里一缕温柔。他笑道:“只怕到时,你们叔嫂又过不惯这宫廷生活。”
一听此言,董圣卿心头微漾,侧身眺望仍未融化的华山雪景。苍茫一片,冰雪之国,白得令人心碎。
身上未干的瀑布水带些冰霜,湿寒刺骨。身子不禁一颤,董圣卿轻道:“武夷灵芝珍贵罕见,想必王莽府也库存不多。我想在嫂娘有生之年,带她游遍山水……”
“然后一直等到她离开,再回到我身边?董大人的如意算盘果然打得精妙!”
刘欣的语气带了几分冷漠,董圣卿心里一凉,进退两难。看刘欣脸色低沉,默不作声,他黯然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罢了。”
千丝万缕都终结在“罢了”二字,董圣卿不知如何罢了,但他生性倔犟,依旧说出了口。
心情刹时变得沉闷不已,他抽出软鞭,重重地朝边上的几棵大树抽去。枝叶上的积雪崩塌,一阵白色劲风扑面而来,带着令人屏息的寒意,足足盖过了脚裸。
“别乱动,你会弄出雪崩的!”
忽觉有人伸手夺鞭,董圣卿紧握手掌,猛地一拽。
刘欣料到他会这般反应,反倒不再用力,身体自然朝董圣卿贴去。两人顿时又靠在一起。
刘欣沉声问:“你确认王莽没有识破你的身份?”
“只要你不插手,再瞒他三天应当不成问题。”
刘欣一搂董圣卿的腰,贴着他的耳畔,道:“他行事向来诡异,不可掉以轻心。三天内,如无意外,你定要回倍阳宫。若见不到你,就是有了麻烦,我便亲自前去。那时我会带齐人马,王莽深明轻重缓急,也不会与我正面交锋。”
身体贴合得没有丝毫缝隙,董圣卿深吸一口气。
他想告诉刘欣:嫂娘身子已经不太好,这几天和她交谈时,他已发觉;陪她云游可能不出一年半栽,他就可返回;他并非只想利用权势,想起云游回来后,可协助刘欣治理朝政,内心已是憧憬不已……
而此刻,靠在这宽阔肩膀上,太多话想说,却一句也涌不上来。
刘欣将先前恶作剧时采来的草药,塞进董圣卿手里:“既然你一心敬孝,我就尽力成全你。记住我先前说的话!”
董圣卿点头,靠着刘欣,闭上眼睑。两人就在这空旷山腰相拥许久,安静温馨,静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呼吸。
久久,董圣卿道:“我已没了妆容,得先回王莽府重化,不能与他们一起回去。今天不少仆役上山,你快走吧!”
刘欣抿唇,忽然碰了碰董圣卿的发冠:“那半块玉佩,你可要保存好!”
听这语气又松散起来,董圣卿一推他,自行飞速下山。
飞跃无数树干,枝间积雪却只有少许落下。董圣卿施展轻功,犹如展翼鸿鹄,片刻就已飞到山脚。他回头一望,不见一个人影,刘欣居然没有跟上,心里不免有些惆怅。
第二次回王莽府时,已是傍晚。第一次潜回时,上山采药的仆役们还未归来。回到厢房,迅速易完容后,董圣卿又如云雀般飞离。看似守卫森严的王莽府,他却来去自如。
一直候到夕阳西下,眼看外出的人已回府一个多时辰,他才重新现身。
刚一入府,管家就迎了上来。
董圣卿忙陪上笑脸,道:“管家恕罪!朝阳峰路杂,一不小心迷了路。找不到大伙,我就独自采药,直到现在才回来。”
不料管家毫无怒色,反而客气道:“回来就好,王爷在房里唤你,你快去一趟。”
一听王莽召唤,董圣卿立即机警起来,试探道:“王爷找我是为什么事?不会因为我晚归,要责罚我吧?”
“哪里哪里?王爷今天从外归来,春风得意,急着说要见你,定是有什么赏赐。”管家说着拉了董圣卿一把,“要是得了王爷器重,往后可不要忘了我啊!”
董圣卿笑着说好,呼吸却已显急促。容不得他有迟疑,刚一说完,就被带去了王莽的厢房。
说是召唤自己,房里却没有一个人。管家殷勤地说去请,让他先稍候片刻。
王莽的厢房自有王莽的味道。此人不信奉天神,世上唯他独尊。墙上挂的都是自写书法。
董圣卿走去书架前拨看,架上除了朝廷公文,少有他人所著的书籍。
一卷《吕氏春秋》夹杂其中,格外醒目。此书精髓便在赞赏“不拘泥于世袭传位,贤者为王”的思想。
董圣卿苦笑,心道:真是什么样的人,爱看什么样的书。
井井有条有的厢房内挂有一帘水晶珠,随风动荡,珠串相碰时,犹如风铃般叮当作响。这帘水晶珠做工精巧,颗颗虽是晶亮透明,却聚光反射,让人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实为一面别致屏风。
奇怪王莽何时变得如此有雅兴,过去来时,也未见这帘水晶珠。虽不能说格格不入,却也显得怪异。
董圣卿刚欲前去细看,厢门忽被打开,王莽微笑而入,说:“让你久等了。”
董圣卿拱手,说:“曲青不敢。不知王爷急召我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王莽微挑唇角,望着董圣卿许久,忽然道:“府里逃走几个下人,听说过去与你一同干活,今天抓了回来,想请你辨认辨认。”
看董圣卿脸色微变,王莽笑着一扬手指,门外立刻走入几个侍卫,将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扔到地上。
董圣卿定晴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脚下遍体鳞伤的三人正是如假抱换的曲青,以及他的妻儿。
他的孩儿不足三岁,倒在地上,身体痉挛,胸口已是一片艳红,仍在不住咳喘。每咳一口,嘴角都逸出一抹血丝。
想到当日找到曲家,曲青的幼子已身患重病。唯一的顶梁柱若是去王莽府帮佣,每月送回的家用,根本不够家里的妇孺生活、治病。
这家人忠厚本分,董圣卿支付重金,让他们外出寻医,剩下的钱也足够买地自耕。本以为他们已远离长安,找得乐土,不料还是难逃魔爪。
“这家人狡猾得很,不是我从宫里调来侍卫,封路排摸,只怕要让他们逃了。”王莽突然抓起地上的小孩,叹气道:“他们三个嘴紧得很,任凭我怎么拷问,就是不肯开口。本来好好的,到我府上做仆役,为什么要逃呢?欺骗本王,是要偿命的,你们不知道吗?”
幼小的身躯不住颤抖,王莽脸色骤变,猛然将他重重摔下。小孩头先着地,一片血渍猝然盛开,开在董圣卿自责的良知之中。
不等他有所反应,几支长戟已刺进地上一名妇人的胸膛。她挣扎着伸出手,颤抖地伸向不远处孩子的方向,最终垂落而下。
眼看妻儿尽丧,一边真正的曲青语不成调地大哭大叫。他四肢已被束缚,身上衣服残破不堪,眼眶像要被瞪破一般,死死盯着王莽,连爬带滚地向他挪去。
“不要!”董圣卿大叫一声,却为时已晚。
王莽向侍卫一扬下巴,长戟入体的声音迅速撕裂开董圣卿的心。
可怜曲氏一家三口都已成了亡魂。尸体迅速被拖走,血迹也已清理。
董圣卿僵着身子,浑身的血液如同停滞一般。他侧看王莽,杀人不眨眼,依旧神清气爽。
“你在自己的房里杀人,就不怕冤魂不散,夜里睡不着吗?”
王莽哈哈大笑:“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我从来不惧鬼神,倒是曲青你胆色过人,看着活人被杀,还能稳稳站着。”他停下直视董圣卿,又说:“不该再叫你曲青了,害死他们的人并非我,而是你。我的圣卿果真厉害,三番五次被你戏弄,我还被蒙在股里。”
说完,王莽抄起案上的一杯凉茶向董圣卿的脸上泼去。
迎面一杯水,将脸上的伪装统统解下,倾城之貌令王莽满意一笑。
见王莽像要扣上自己的脸颊,董圣卿一把握住他的手。两人腕力相当,僵持许久,手的位置仍没有变化。
董圣卿与他对视,亮目中像要崩出火花。不料王突然松手,改换腰间,用力一推,轻松地将董圣卿带到面前。
“没想到被废了武功,你的腕力倒是一点不减!”一口咬住那对薄唇,不含轻柔,却似蹂躏。
“唔……”下唇被人咬破,铁锈味顷刻灌入口中,董圣卿紧紧皱眉,唇角已有鲜血溢出。自知难以逃脱,他闭上双目,一言不发。
王莽一拭嘴角,侃侃道:“怎么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过去不是千娇百媚的吗?”
董圣卿突然睁眼,微笑道:“你过去在我身下一向千娇百媚。”
王莽眼神一聚,正反手狠狠打了董圣卿两巴掌。
他低着嗓子问:“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怎么会识破你的身份?瀑布草坝的绳索是我命人砍断的,要不我怎么敢确认在这山里还要与人卿卿我我的人,就是你呢?”
震撼从心底传来,董圣卿后悔错怪刘欣。原来,王莽早已对他起疑,以采药为名,设下陷阱,借机引水试探。
王莽拉近董圣卿,眼里盛满可怕的笑意:“看你浑身上下全是刘欣的气息,他待你不薄吧?也难怪,卿本佳人碰上热血少年多半犹如干柴烈火。就不知,要是没了这张漂亮的脸,我那侄儿还会不会钟情于你?”
下巴被人捏得作痛不已,董圣卿勉强发出声音:“你睿智英俊,只可惜妒心太重。你若实在羡妒我这张脸,就请自便。”
啪!又是一掌,扇中的是董圣卿的胸口,着实将他掴出几丈远,猛撞到墙上。
胸口火辣辣地灼痛,五脏像被镇碎一般,董圣卿依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不住喘息。
“这样就想逃过一劫未免太容易。”王莽眼中折射寒光,“我还没有好好问你,刘欣身上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现今唯一王莽不知的,就是刘欣的太子身份。王政君已被铲除,他的原以为皇侄可以一个个慢慢解决,待到刘骜驾崩,就可高枕无忧。倘若王莽现在得知,刘欣已是太子,必会先下手为强,周密策划如何加害他。
董圣卿捂着胸口,不说话。
“我救你兄嫂一命,助你挤身朝政,你居然不念恩情,倒戈相向?”
“不敢忘记你对我嫂娘的恩情。可我原本就不愿涉足朝廷,为与你里应外合,我已为你卖命多年,应当已经还清了。”
“还清了?”
一阵寒意即刻笼遍全身。王莽走来,蹲下身,猛地扯开董圣卿的衣襟,白皙胸膛上,掌印赫然清晰。
“我对你没兴趣!”冰冷的声音在边上响起,王莽划着晶莹胴体,说:“不过我手下的人就不同了。云阳董贤倾国倾城,放眼整座长安城,多少人趋之若骛,不如让他们好好品尝!”
除了供出有关刘欣之事,董圣卿已没有利用价值。见他眼神绝决,王莽不禁咬牙。万事齐备,无人可以阻拦他取刘氏而代之。
“对了,你没见过这帘水晶珠吧?”邪笑再次浮上王莽的脸庞,他指向身后的珠帘说:“我特意花高价请人打造,这帘水晶珠最大好处就在于它虽透明,却看不透。”
说着,王莽走去,“唰”一声,掀开珠帘。
珠帘被欣开,里面坐的人赫然显身。
身心顷刻间被重挫,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董圣卿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