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王莽已设下陷阱,将计就计。没料到自己竟会使刘欣身陷险境,董圣卿一人离开王莽府,也许还有胜算。只是带着嫂娘和芷薇,怕是插翅难飞。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等候刘欣,再亲眼目睹他被奸人所害。
原来……原来无论如何,都难已逃开命运桎梏。上天要灭他董圣卿,他也无可奈何。无法放下嫂娘,又不愿牵连刘欣,两全之策只有一个。
董圣卿幽幽开口:“我可以在此等候刘欣,不过他来之时,只能由我出面迎战!”
王莽一怔,随即笑道:“让你们师生二人短兵相接怕是下不了手,但你亲自开口,就应你所求。不要与我玩猫腻,你的伎俩瞒不了我!”
董圣卿紧咬牙关。无论是对嫂娘,还是刘欣,只有自己亲自动手,才有一线生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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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期已到。正午骄阳似火,雪融时散发的湿气最为寒冷,刺入骨髓,冻彻心扉。
芷薇扶着董玉兰于庭院散步,却不知空气间已弥散开浓重的血腥味。
王莽府外,此刻已被一支箭队重重包围。不待扣门,门已从里面自行打开。门内门外都一片肃穆,反倒是站在众人之首的两个人一脸平和。
长眉亮目、气宇轩昂,未到弱冠之年,却有了十足的王者之风。
王莽看见刘欣,立刻上前迎道:“原来是欣殿下不请自来,怎么如此大的排场?”
身边这些死士,过去都随父王征战沙场,个个以一挡十,强悍无比,追随后主更是死心塌地。众人随刘欣缓缓走入,听他说道:“皇叔何必故弄玄虚?我是来接我的人。”
王莽大笑:“没想到董贤如此魅不可挡,居然要让你我同室操戈!”
“皇叔手握兵权,可最近的驻兵处也在长安郊外。远水救不了近火,要论同室操戈,恐怕还算不上。”
实力悬殊并不足以让王莽乖乖放人,如同手握杀手锏,他一挑嘴角:“莫急!虽无千军万马,但我手里有一人,治你这支箭队却是易如反掌。”
王莽说完,击掌。
从他身后,应声走出一个颀长身影,白肤白袍,白净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
见到这等模样的董圣卿,刘欣微怔,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不想绞断首疾,就快归降!”冰冷无情的话语,却掩盖不住心底的战栗。清澈的眼底写满了苦衷、无奈,别人看不见,刘欣却一清二楚。
王莽在后说道:“圣卿本是你的师长,是否应当公平起见,以一对一?”
百年常春藤所制,韧可敌刀、快可敌箭,董圣卿的软鞭也有挥向自己的一天。刘欣一挥手,令众人之箭不准上弦。
他接着扔开手里的配剑,道:“对师者应当理让三分,那我就不用兵器。”
“既然如此,你就受死吧!”
董圣卿振身向刘欣飞去。细长软鞭一旦抽出,却如一条飞天巨龙,所到之处风声大作。
两人双目平视,刘欣侧身躲过,举掌相迎,形成的巨大的气流,犹如一个旋涡,将董圣卿困在半空。
董圣卿向后空翻。空中难袭,便已地面作为支点。手里的软鞭犹如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器,一路铲过,竟将地表三尺完全划开。扫过之处,裂痕犹如地崩一般。
地表裂缝像一条不断伸长的游鱼,瞬间就到了刘欣脚下。他飞身跃起,轰然一声,软鞭由地下破土而出,垂直向上,他抽去。
董圣卿招招皆狠,若是大意中了一招,便会肢体异处。在场众人无不叹为观止,暗叹他手里握的哪里是一条鞭子!鞭子顶端竟可以直接刺穿树干,刺戳力甚至可以媲美长矛。
刘欣不出手伤董圣卿,一再避开他的攻击,两人苦斗许久,依旧不分胜负。
“殿下!”
忽听芷薇惊叫,刘欣与董圣卿不敢分神,只道她和董玉兰也已来到门口。
刚才听见一阵喧闹,与董玉兰走来一看,竟是这两人激烈相斗。芷薇心急如焚,帕子在手里就快揪成两半。
董玉兰同样吃惊,但她沉默不语,静静观望着王莽于一边冷笑。
不经意间,软鞭擦脸而过,刘欣的脸庞速然溢血。董圣卿微微一震,即刻怒道:“快出手,否则休怪下一鞭子要了你的命!”
不料他此言一说,刘欣抓住空隙,跃到他身后,一把扭过握鞭的手,轻道:“你的软鞭一直很有灵性,最解它主人之心,怎么舍得杀我?”
两人轻功了得,近身撕缠,竟也纠缠着跃到枝间。斑驳阳光透叶而来,树下众人显得若有若无。
董圣卿苦于右手被人握住,深吸一口气,说:“快杀了我!然后再令箭队冲进去,把我嫂娘救出来!”
原来如此,与自己料想的一模一样!
这个疯子定是被王莽所迫,与他对阵,若是死在自己手里,只可说他技不如人。届时,诱饵已亡,就可直接将董玉兰救出。
刘欣叹气,双手从后紧紧拥住董圣卿。
董圣卿倔犟地挣扎着:“快杀!王莽本就等你自投罗网,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和嫂娘!”
“要我杀你?做你个春秋大梦!” 刘欣咬牙道。
纠缠间,已挤到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上。刘欣说完便捌过董圣卿的脸,狠狠吻下。
董圣卿苦笑,表情竟像哭一般。刘欣抱着他,跳回地面。
“让皇叔失望了,董大人并不是我的对手!”
董圣卿想动,却又被刘欣一把揽到怀里。
王莽见此情景,也不意外,反而淡道:“既然武力上圣卿赢不了,那你就好好与欣殿下说说,要救你嫂娘,除非他提着头来换!”
“大胆王莽!竟敢公然污蔑殿下!此地一人放一箭,也能把你这王莽府射成马蜂窝!”
周边死士刚欲举弓,只听董圣卿大叫一声:“不要!”
王莽仰天大笑,回头对董玉兰说:“真是要谢谢夫人了,就因为你,人人想宰了我,却无人敢动手!”
“抱歉,让王爷的美梦落空了。”董玉兰说着,手里不断捻数的念珠已缓缓缠上手腕。
董圣卿恍然大悟,美目中拆射出惊忧之色。
“嫂娘——”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却已是颓然——董玉兰已用串念珠的铜线,生生割破了自己的静脉。
“董夫人!董夫人!”芷薇大惊,紧紧握住董玉兰流血不止的手腕。没料到她竟用这铜线自行了断,早知如此,自己死也不会用铜线为她串念珠。
王莽一愣,似乎也没想到董玉兰会这样做。
董圣卿猛地冲去,将董玉兰抱回,芷薇跟着一路小跑,只觉手下的脉搏跳动越来越弱。
“贤儿,嫂娘欠你太多,现在总算可以不拖累你了……”董玉兰用力张口,声音却是勉强发出。
“嫂娘别这么说,要不是你,我早在云阳饿死街头了。”想要浮上的泪水被生生逼了回去,他不能哭,在嫂娘面前,应当坚强不屈。
“快!送回宫里,请太医!”看见董圣卿也是摇摇欲坠,刘欣一把扶住他。
董玉兰望了刘欣一眼,修长英俊、深邃瞳眸,宽阔的肩膀似乎能扛下所有艰险。她对董圣卿笑语:“原来,这就是欣殿下了……”
说完这句,全身的力气像全被耗尽,董玉兰淡淡一笑,头终于侧倒在董圣卿怀里。
“嫂娘……嫂娘……”董圣卿轻唤几声,不见反应。嫂娘已经走了,他终于可以不再假装坚强,眼泪如掉线珍珠般,颗颗滚落。
身边一下子静了下来,他带着嫂娘缓缓离开王莽府。芷薇想追,却被刘欣一把拉住:“让他冷静一下!”
刘欣转身,又对王莽道:“既然我要的人都已找到,那也就不叨扰皇叔了!”
这突发一幕让王莽也有些措手不及,沉声道:“恕不远送!”
刘欣令众人收兵回宫。此时此刻,他必须沉着冷静,救董圣卿实在情非得已,但如今形势又有不同,若就在此地歼灭王莽,只怕又将连累到董圣卿。即使恨得咬牙切齿,也不得不忍辱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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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醒来时,已躺在倍阳宫温暖的厢房里。头痛欲裂,董圣卿侧身皱眉,看见床边放着一只瓦罐,酸楚迅速泛上心头——那里面装的是嫂娘的骨灰。
依稀记得离开王莽府后,他抱着嫂娘骑上了门口的一匹骏马。
要去何处?不得而知。
任马儿驮着一路飞奔,恍恍惚惚,自己也像死去一般。
回过神来时,四周的景物格外眼熟,山势和美,前方是竹,所到之地正是玉女峰。董圣卿抱下嫂娘,穿过竹林,来到天鹅潭。
挥鞭伐下大片青竹,做成一个简易的支架,把嫂娘抱到上方。火焰起时,所有的悲伤都得以释放。嫂娘的愿望是归宿一个平和之地,那他就会带她云游寻找。
傍晚,天际犹如燃烧一般。潭下天鹅又齐齐归巢,空中落下羽翼上的水珠,宛如仙子的眼泪。
记不清何时失去知觉,唯一的印象是倒在一个熟悉、宽阔的臂腕间……
房里闷得令人窒息。董圣卿起身,捧起瓦罐,翻上房顶。
月光如洗,寒风肆虐,分外凄凉。身下是坚硬的瓦片,他却像没有丝毫痛感,依旧痴痴地坐着。
风中狂舞的长发被人从背后握住,董圣卿没有回头,低声问:“你怎么会在天鹅潭找到我?”
暗夜下,站在高处的刘欣如天神般俊朗、慑人。他蹲下身,与董圣卿并肩而坐:“你骑得那匹马是我的座骑,换别人骑,它只会跑去玉女峰。”
玉女峰、天鹅潭,与刘欣的一切皆是于那里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董圣卿轻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会游水?”
武功高超、睿智坚强,当日落入天鹅潭却差点溺水而亡。刘欣知道董圣卿并非无缘无故提问,手不禁覆上他的肩膀。
董圣卿的眼角忽然闪亮不已:“是因为嫂娘从不让我下河。她答应过我大哥,要把我抚养长大,不能有一点闪失。所以,她从不让我和其他小孩一起去游水……”
“我知道。家里人对比较宠爱的孩子,都会想尽办法,减少他们的危险。”
“其实她可以改嫁的。”董圣卿抱紧手里的瓦罐,“但她没有,还是一人担起父母之职,抚养那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小叔。嫂娘救过我两次,若不是她,现在要用武夷灵芝续命的应当是我。”
月色称得董圣卿的脸凄楚动人,刘欣伸手将他揽到胸前。
“为什么不杀我?我死了,你就可以替我救出嫂娘。”
不待刘欣回答,董圣卿已想起了答案。当王莽说要刘欣提头来换嫂娘时,他也从未想过要刘欣的命。
“我决不会杀你。”刘欣的声音从上而来,浑厚沉着:“即使能换回你嫂娘,我也不会这么做。你这个疯子有没有想过,你若死了,她还有何意义活在世上?”
刘欣的襟前忽觉冰凉,一阵湿意从外透来。
没有哽咽、没有颤抖,光是眼泪源源不绝地流下。身上被人环住的力量越发加大,董圣卿把头深埋到刘欣怀里。
他这个老师做得真是失败,不只行动,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洞悉,此刻还倒在学生怀里流泪。但这世间,也只有这个胸膛让他得以喘息、倍感安全。
“我没有生父生母的记忆,就连大哥的样貌也很是模糊。闹饥荒时,邻里不忍残食自己的孩子,就与别家约定,易子来吃。我本就不是嫂娘的亲子,有人向她提起时,她却又惊又怒,当夜就带我逃离了云阳。”
刘欣深吸一口气,亲吻上董圣卿的额头,细心倾听着。
“我们一路流离到长安,路上走了近半年,碰上过天灾人祸。”董圣卿深深闭上眼睛,似是追忆这一路上的艰辛:“云阳四面无水,三年不曾下雨,而汉水处却洪涝成灾,湮灭良田,有些人还趁火打劫,盗匪横行。和嫂娘来到长安,在京城生活了十年,虽然艰苦,却也快乐,直到那个让我平步青云的人出现。”
刘欣点头:“说实话,王莽的眼力一直很准。就如你,他一开始并没挑错。”
幸运与厄运,有时也只是一步之遥。
董圣卿道:“我十三岁起,就跟随王莽。习得一身武艺和满腹的策谋,就连这条软鞭也是他替我挑选。王莽说我身份特殊,不宜佩带刀剑,就用一条束在腰间,可见可不见的软鞭。”
“圣卿……”
刘欣已意识到自己下面要说什么,董圣卿抢先说道:“我十六岁时就可披甲剿蕃,所有的线报大多也是由我获取。用王莽的话说,这叫‘上得了香床,下得了沙场’。”
“别说了……”
“我过去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男子,只要王莽一声令下。”
“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董圣卿从刘欣怀里直起身:“李延年为何要作《佳人曲》给刘彻?”
“那是他的心声……”
“你过去说是因为他贪幕虚荣。”
原来是为求证!
眼前的董圣卿已被伤得太深,嫂娘的离世已让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又滴了一滴血,他已不敢再面临另一份失去。
刘欣的目光,落在望圣卿瞳底:“其实你很脆弱,应当被人捧在掌心呵护。所有坚强,都是你不得不伪装出来保护自己的。”
月光冰冷,董圣卿抬头仰望。
脆弱也好,伪装也罢。人第一个看到的,永远只有表相。回想嫂娘为护他,被竹叶青咬伤。从那天起,他就不得不坚强,不得不伪装。
刘欣也望向月亮,说:“嫂娘过世,你尚能落泪。我从小便受教导,刘氏子孙坚不可催。双亲离开时,非但不能落下泪来,还要时时提防被人残食。”
沦落人往往会彼此相惜。
董圣卿闻言,身子轻颤,他转头,捧起刘欣的脸,靠近脸庞。四唇如粘合,却又欲剥离般地纠缠在一起,吮吸、喘息,难舍难分。呼吸是在彼此口中进行的。舌尖相互抵触,却又逃避着,口腔里的一切都被对方疯狂探索过,如火如荼。
同样负伤,但已不再势均力敌,董圣卿已经累了。
“何处家家有水、户户有花?嫂娘说要在那里安息。”
刘欣一怔:“你知道我不能离开长安。”
“你不用离开,我只需把嫂娘的骨灰带去一个平和之地,就可返回。”
凄凉的夜空,忽然掠过一抹亮光,从上划下。流星之光虽然短暂,却炫烂至极,冲刷走云端所有尘埃。
刘欣说道:“人可以食言,但天象、命运却不会更改。”
董圣卿抿唇不语。他知道,刘欣在暗语曾在流星下许愿之事。
“早些休息,就算天塌下来,也是由地来接!”
刘欣抱起董圣卿,跳下房顶。
回到厢房,一同躺上床榻,双手叠合,没有多余的言语。心有灵犀,亦或是心照不宣。一夜携手而眠,甜蜜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