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和蔼可亲,芷薇渐渐没了顾虑,坐到对面。
看她不动筷子,董圣卿夹来一些菜放到芷薇碗里,问:“欣殿下平时爱看些什么书?”
芷薇受宠若惊,轻声说:“主子看书很多,我也不很清楚,但他时常会翻阅《史记》。”
“《史记》?”董圣卿一挑长眉,“那他是喜欢帝王本纪,还是各国列传?”
芷薇转转眼珠,答道:“主子像是最爱《项羽本纪》。”
“原来他喜欢项羽。”董圣卿淡笑。
第五章
芷薇与董圣卿聊了许久,看他为人亲切随和。倾慕之心越发深切。舍不得他住在这个残破的小屋,一连劝说了几次,他也不愿离开。
这里安静怡人,少有人来打扰。董圣卿婉拒了芷薇。可她仍不放心,又去拿来棉被、暖盆和一些常用的物品,把整个屋子布置一番才算满意。
“有劳芷薇姑娘了,天色也不早,我不能再多留你。你要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听他言谢,芷薇既惊又喜,立刻道:“那你愿不愿意作副画送给我?”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哪有女儿家主动向别人索要画像的?芷薇羞得不敢再说下去。烛光下,董圣卿靓丽似画,仅要一张留作纪念,她已心满意足。
董圣卿听出芷薇是要他的画像,却淡淡一笑:“芷薇是要我帮你作副画?那好,你坐下。我马上就给你画。”
芷薇一愣,不好意思说明白,支吾道:“不是……我想……请大人帮我画副物景图。”
“物景图?”董圣卿摆开画卷,提笔问:“不知你喜欢什么花草?”
芷薇原本就是胡诌,一时也想不出要什么。望见面前的董圣卿,清秀逼人,信口说道:“要不……大人帮我作副竹图。”
“原来你喜欢竹,姑娘家里实属难得。”
看着他娴熟地把握笔峰,芷薇心头一暖。董圣卿的周身仿佛笼着一层仙气。秀眉亮眼,颀纤身材,无可比拟的清雅,犹如青竹匿于仙境。
“画得匆忙,先算还芷薇的一餐之恩,以后再好好谢你。”片刻过后,画已作完、晾干。董圣卿将它递给芷薇,问:“以前的师长每天何时给欣殿下上课?”
“主子好学,每天都会主动去请老师过来。”芷薇收了画,开心不已,估算着已过了三更,便向董圣卿告别。
董圣卿点点头,为她打开房门。送走了芷薇,他走到案前,信手默下几章《项羽本纪》。
一抹无奈挂上脸庞,董圣卿轻喃:“西楚霸王,一届血性英勇,但却刚愎自用。这小鬼虽是沛公子孙,却不顾忌讳,视他为榜样,倒是与众不同……”
想到后来,浓厚的兴趣居然盘踞心头。
董圣卿一笑而过,或许只是错觉而已。
刘欣搬入倍阳宫,心里并不痛快。两天间,平日素无往来的堂表兄弟都来竞相拜访。态度好的,无非是来阿谀奉承。若是碰上忌妒、不甘的,还要受人两句冷言冷语。
皇宫的膳食皆是奇珍美味,可惜刘欣烦了两天,对着一桌子的佳肴没有一点胃口。往日在自己府上,他要是挑食,芷薇必会耐心劝说,直到他好好吃饭为止。今天她站在身边,却没有说话,刘欣反而有些不习惯,侧过脸问:“在想什么?怎么都没听你说一句话?”
被刘欣一唤,芷薇回过神:“都两天了,主子不请董大人过来上课吗?以前你每天都要温书啊。”
刘欣搁下筷子,没有回话。如今他仍然每天温书,只不过没请老师罢了。
对于董圣卿,刘欣心怀成见。不仅因为他是王莽派来的人,还因为那种高高在上的清傲态度。眼前飞掠过的是董圣卿俊美的脸庞。他与王莽狼狈为奸,应当是条毒蛇。为何却拥有仿若天仙一般的容貌?
心结尚未解开,又听芷薇问:“要不要叫董大人过来,一起用饭?”
“用不着,他饿了自己会吃。”
刘欣这话说得无凭无据。芷薇听了,心里来气。两天来,没人问过董圣卿的伙食。他也是个三餐无规的人,不是她顿顿送去,只怕也不会好好吃。
芷薇提来竹篮,也不管刘欣有没有吃完。拣了几道菜,装进蓝里。转身就跑了出去。
刘欣与她一同长大,也算青梅竹马,平日里还让她几分。此刻看芷薇一意孤行,却忐忑不安起来。
他一人坐在桌边,不知所措。幸好不到一柱香,芷薇又折了回来。看她原分不动地把菜放回桌上,刘欣语带戏谑道:“他不肯吃?嘴倒是挺刁。”
“董大人说他近来躁热,只喝些凉茶、白粥。碰不了太多荤腥。”
刘欣对董圣卿没有好感。经芷薇一说,只觉得他在故意摆架子,不由得恼了几分。脑海中那双盈着笑意的眼睛再次若隐若现。刘欣沉声道:“去叫董圣卿到书房,我想上课。”
纤长五指轻抚过叠叠竹卷,董圣卿拿起一叠细看。竹面光滑、折页处的绳线都已松动,说明它们时常被人翻阅。
刚要细看其中内容,眼前的景像忽然摇曳,董圣卿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身子。前些日子的奔波让他留下了劳累的隐疾,不时会觉晕眩。
原以为这只有爪有牙的小豹子不会这么快找他。第三天就来到刘欣的书房,让董圣卿有些意外。
厢门被推开,董圣卿转身,见刘欣已站在房里。他上下打量了董圣卿一番,还未说话,倒已显十二分的谨慎。
董圣卿站着,任他审视。见刘欣目光稍显平和,打趣道:“我可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帮手。殿下要不要再搜搜我的身?”
刘欣踱步到他面前,不答反问:“送去的菜,你一口不碰,是因为没有胃口?这两天看你在倍阳宫四处走动,也不像身体不适。”
董圣卿故作一惊,轻扬薄唇:“原来殿下注意到我,看来这倍阳宫也不大。”
浓重的压迫感在二人间冉冉升起。刘欣虽然年少,浓眉间却已存震慑力。可无论怎样,所有的力量到达董圣卿双眸前,都会被他无形的结界挡去。
就如一道强光射入水中,晶光四射,却漾不起一圈涟漪。
刘欣撇开视线,走到案前坐下,说:“上课吧,你有没有准备课题?”
对方先行撤离。这一局,无疑是董圣卿将了刘欣一军。
看刘欣态度冷淡,董圣卿也敛起笑容,正色道:“授课时,我就是殿下的师长,请殿下往后在课堂上叫我老师。”
刘欣一怔,眼神变得越发犀利,如同一道疾速的闪电,落入董圣卿的眸中,又被化解得一干二净。
刘欣并非不懂尊师重道,但这个条件由董圣卿提出,则变得与众不同起来。他死死地盯了董圣卿许久,一斜眼睛,低声喊:“老师……”
平和的笑重现脸庞,董圣卿并没事先预备文稿。他站到刘欣桌前,问:“听说殿下喜欢《史记》,知不知道此书差一点就被焚毁,无缘公著于世?”
“武先皇创下丰功伟绩,功勋多了,晚年难免骄奢浮躁、多疑猜忌。”
感觉此问就是为揭大汉朝的创疤。刘欣没有拐弯抹角,一针见血,直抒己见。
“武帝好劣可以‘三七’划分。但听你的语气,似乎划得不够公平。”董圣卿徐徐道,“《史记》编著其间,朝中变革无数,又逢李广利投降匈奴,司马迁出面求情,震怒武帝受了宫刑,也在情理之中。”
要在朝中站稳脚步,必须经历一个蜕变。有些话是绝对不能出口的,即便它是真理。虚伪的甜言蜜语,永远比肺腹之言动听百倍。
锐气的双目夹杂着愤愤不平,刘欣反驳道:“李广利归顺匈奴,无非是武先皇听信别人谗言,在军衔上克薄了他,才招致这种结果。《史记》编写耗尽司马家二代心血,你……老师这么说,未免让人唏嘘。”
单纯而又热血思路,让董圣卿心底暗笑,表面却严肃说:“你的意思是说归顺匈奴,理所当然?难道殿下没有听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不知不觉被人扭曲了意思,刘欣也不接着争辩,独辟蹊径,道:“可否请老师转入正题?”
占了优势,董圣卿无意草草收场,又道:“《史记?本纪》共记载了十二位君王,殿下喜欢的西楚霸王,严格来说,不能算统一中原的帝王……”
话不投机,半句多。刘欣哼了一声,无心再学,挥手道:“董大人,我看今天就先告一段落,我有些累了。”
一脱离授课的前题,刘欣就急着改口。做他的老师?董圣卿不配,他只不过是王莽派来的一根眼线。
董圣卿早有心理准备,一抿薄唇,似笑非笑:“好,那今天就到这里。”看刘欣起身要走,董圣卿又道:“殿下莫急,我还未布置课业。”
刘欣身子一僵,转身问:“要做些什么。”
“对你来说很简单,只需将《史记?本纪》默下来就可以了。”董圣卿掐指一算:“普通人默写《本纪》,少说也须半个月去背。不过殿下熟识此书,三天内完成应当不难。”
锋芒毕露,终将难成大气。史上君王因此而衰的,不在少数。董圣卿让刘欣默写《本纪》,意在深长。而这短短的三天期限,却又是对刘欣的小小惩戒。
不料,刘欣听后,轻松一笑,坐回案前,说:“不用三天。这些我早已记熟,现在就可以默出来。”
他铺开白纸,原想让董圣卿吃惊一番,却见他向厢外走去,边走边说:“那殿下好好默,我先退下了。”
“董大人,现在不是授课时间了吧?”刘欣心里恼怒,将笔砚搁在案中央,唤道:“我要用笔墨,你过来替我磨墨。”
巧妙的角色转换,瞬间又把对手拉回了臣子的位置。董圣卿回过头,望着刘欣。片刻,他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走去拿过砚台,细心辗磨。
上好的碧玉砚台,才磨几下,已见浓稠的砚墨。董圣卿递到刘欣面前,道:“殿下可以用了。”
看他听命于己,刘欣略感快意,用笔沾上墨汁,写了一笔,说:“不行,再磨!”
来来回回好几次,总算磨到了刘欣中意的浓度。本想打发董圣卿回去,他却坚持要看自己默完才走。
《本纪》洋洋洒洒近万字,刘欣自知董圣卿以此回敬他刚才让他磨墨。
心里虽气,但他自尊心极强,立刻执笔默写。
看刘欣奋笔疾书,董圣卿会心一笑。收服一只不羁的小豹子,谈何容易?
整个下午,两人相互牵制,一个也没出书房。傍晚芷薇来唤,房里仍然不见回音,只有笔尖过纸的“唰唰”声。
深夜时分,刘欣终于默完《本纪》。董圣卿站了大半天,滴水未进,身体已经发软。刘欣抬头,看他一脸苍白,问:“你不舒服?”
“默好了?”董圣卿答非所问,一开口,声音已显沙哑。
刘欣将书稿撂在案头,起身道:“你要是累了,就带回去改阅吧。”
另一双眼睛里漾起的清高,似在排拒任凭怜悯。刘欣受不了董圣卿这略带挑衅的目光,怒道:“你要是喜欢在这里改,随你!”
“你恨我?”董圣卿说得不响,仅仅三字却让刘欣一震。
“我没有……”
“那你为何总要刁难我?”苍白的脸颊已没了任何血色,董圣卿问得有些楚楚可怜。
许久的沉默后,等到刘欣的答案:“因为你是王莽的人。”
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董圣卿轻笑,感慨刘欣的毫无隐瞒。
刘骜无子,王位无法以嫡子继承。众皇侄中又数刘欣令他最为满意。王莽为朝廷立下功劳无数,皇帝极器重他,殊不知这才是最大的隐患。
以王莽掌控的兵权可换朝于瞬间。但夺天下不难,让天下人服你,却并非易事。倘若废除刘骜,直登皇位,即是名不正言不顺。届时就会有民间之士起义造反。若是扶持刘欣,待他继位。到时王莽民心在手,再逼幼主退位,则顺理成章。
全盘计划周详、巧妙。没想到刘欣早已有了戒心。
“派你来到我身边,无非是掌控我的行动,全然听信于你们。”刘欣冷道,“回去告诉王莽,他找错了人了。我根本无心做太子。”
董圣卿不语。
不语,因为无言以对。他是这个计划中一颗重要棋子,负责挟持幼主,助王莽施令诸候。
“原来如此。”董圣卿声音哑了不少,这四字像是在回应刘欣,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刘欣举步离开书房,霍然回头,道:“何况你没有亮出底牌,叫人如何相信你?我知道你的武功还在,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得如此辛苦。”
真相被刘欣赫然捅破,董圣卿心头掠过一丝诧异,刹那散去,他面带微笑,问:“何以见得?”
此次刘欣没有回答,冷笑一声,渐显修长的身影消失在董圣卿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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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气似乎也像刘欣那样针对自己。已至初冬,北风呼啸,遍地皆是残枯黄叶。董圣卿住的小屋有些漏风,自从前些天,与刘欣折腾完功课后,他便躺在屋里烧了几天。
倍阳宫的其他仆役像是知道他与刘欣不合,来来往往碰上董圣卿,也只是寒喧几句,不敢多言。幸好还有个芷薇每天过来端药送饭。
与董圣卿接触多了,越觉得他为人可亲。她就是不明白,刘欣为何这么排斥他。就算与王莽不合,直接找他好了,何必迁怒到其他人。
每次芷薇为他不平,发起牢骚时,董圣卿总是自嘲一笑。
托她细心照顾之福,不到半个月,病已痊愈。董圣卿思量着天气转凉,该去看看嫂娘身子如何。
他有皇帝赐的出入令牌,刘欣那里暂时也不会要他上课。董圣卿便无所顾虑地离宫探亲。
刘欣无师自通,自学了几本诗经。虽然也有字句不解,但他宁愿自己翻查资料,也不想去请教董圣卿,免得心烦。
虽然不想心烦,凡人哪里压抑的了内心涌上的感受。
刘欣翻阅着诗书,可页页尽是董圣卿的模样。俊美挺拔、清高自傲、温柔恬静、还有病时的楚楚可怜……
想到他风度翩翩地正与芷薇谈笑,刘欣眉头紧皱,一拍桌子,自言自语道:“为人师还不知道举止形象,成何体统?”
火气还未消,又听到厢外吵吵噪噪。刘欣走出厢房,迎门就见刘陨气势汹汹地赶到倍阳宫。
本以为皇上器重自己,刘陨还乐滋滋地奉命去咸阳正法九王爷,也算为董圣卿出了一口恶气。不料一回长安,就得到晴天霹雳——刘欣竟搬去历朝太子才住的倍阳宫,还让董圣卿做了他的老师。
刘陨心里大骂刘欣狡猾卑鄙,乘他不在,先下手为强。他原想面圣,问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