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继续推脱,刘欣却一意孤行。他一手持伞,一手扶住董圣卿,硬是将他扶走。一走出花园,园外就有仆役等候,指领刘欣前去为董圣卿准备的厢房。
“你在这里养病,等身体好了,你想住回去,就随你!”
刘欣没有多余的话,把他扶进房后,扔下这一句,抬腿就走。
房里备了热水,董圣卿不习惯别人侍候,将仆役都打发了出去。一个人更换下湿袍,用热水洗净全身后,才渐渐暖和起来。
他缓缓坐到榻边,松开一头如瀑长发。缠发的纱巾中闪现一抹墨绿色光蕴,董圣卿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正是刘欣那刻名玉佩“欣”字的半边。
董圣卿对着这半块暖玉看了许久,一抹笑不经意间滑过唇边。他即刻又将它细细收好。
淋雨加上病未痊愈,让董圣卿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芷薇已和多名丫环陪在身边。
看他醒了,芷薇立刻端来药汤,说:“御医刚才来过,你快把这药喝下。殿下年纪还小,做事没个分寸,你怎么也跟着他任性起来。刚好一点的身子,非要弄坏了才好。”
“你这殿下可不比一般的小孩子,他若是没个分寸,也不会让我住到这里了。”董圣卿谢了芷薇,接过药汤。
“说来你也没给他上几堂课,脾气倒是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不肯退让半步。”
刚醒时的董圣卿略带慵懒,眉宇间却掩不了楚楚风韵。他坐直身子,说道:“我来了这些时日,是没有传授他什么学识。刘欣这会儿在做什么?不会是又在计划着怎么折腾我吧?”
芷薇听了,失笑道:“现在这个时候,殿下应该是在书房里自习。他可不是爱搞恶作剧的人。从小到大,我还是头一次见殿下和别人这么有板有眼地抬扛呢!”
董圣卿抿唇,微笑着摇摇头。
芷薇看他像是不信,又说:“董大人可别以为他尽在排挤你。昨晚你睡下后,还是殿下去请得御医!我看,其实他也并非真的讨厌你。”
“真像你说的那样,自然是最好。”白净的脸颊上挂着少许愁容,董圣卿说:“我这里已没什么大事了。芷薇贴身侍奉欣殿下,还是早点回去,免得落人话柄。”
眼前之人极守繁文缛节,男女相处已是犯了忌讳。芷薇偷偷一瞥董圣卿的剔透美目,犹如静止的清湖,泛不起一丝涟漪。
她心头又敬又涩。敬是因,这等男子行事磊落大方,何况生得脱俗、俊秀,哪个少女见了不怀春?而涩则因,对她而言,董圣卿太过遥远,高处不胜寒。仿佛即便付干了热情,也难在他心头留下一丝痕迹。
一想到这点,芷薇内心暗暗叹气,低声道:“那我先告退了。董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女孩的落寞印入他眼底,不禁有些过意不去。董圣卿随口道:“住在这等厢房里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宽敞,倒有些无趣。”
芷薇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却点头说道:“我会转告殿下的,董大人好好休息。”她说完,便端过汤碗,转身离去。
出乎董圣卿的意料,过了晌午,刘欣竟亲自过来看他。虽说是看望,态度却仍然如平常一样冰冷。此刻,董圣卿已经起床,正独自一人对着窗外欣赏园景。刘欣一进门便道:“芷薇说你住得无趣,我看董大人倒是兴致不错!”
董圣卿转过身,向刘欣行了礼,说:“随便看看这宫中园景,自得其乐罢了。”
“你是莽皇叔推荐给我的老师。我说过,绝不会亏待你。”刘欣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击掌两下,说:“既然老师觉得无趣,做学生的没有一点诚意,怎么成体统?”
话音刚落,便有多名华衣舞姬飘然而入。这些舞姬生得个个如花,年岁最小的不过才值豆蔻。她们早已训练有素,一进厢房,即刻分为两组,一组奏乐,一组起舞。
清静丝竹,靡靡之音,奏得的是江南的轻快小调。盈盈缦纱,华歌炫舞,跳的是宫庭御宴时的舞蹈。两者结合,倒是天衣无缝,更具一番风味。
对这精心准备的节目,董圣卿先是有些错愕。看刘欣神情自若地坐在边上,他继而微微一笑,也跟着坐到桌边,安心欣赏。
一舞毕后,舞姬们纷纷行礼。
刘欣望向董圣卿,说:“这些少女是从各地征来,从小就在宫中苦练舞技。一般只能在宫宴时才能看到她们表演。你觉得如何?”
董圣卿看着那一张张稚嫩,却已浓妆艳抹的脸,转向刘欣,不答反问:“殿下可知,赵皇后为何要改名叫作赵飞燕?”
刘欣听后一愣。当今皇后赵飞燕,原名赵宜主,原本只是阳阿公主家的歌女。但她舞技出众,犹如灵巧飞燕,故而改名。
刘欣未语,董圣卿自答道:“当年,皇上正是欣赏赵皇后的绝世歌舞,才将她纳入皇宫。我有幸见过皇后的歌舞。要是把刚才这些姑娘的舞姿比作枝间燕,那赵皇后则算是云中凤了。”
刘欣一挥手,舞姬们便纷纷退下。他深知董圣卿是变着方子让他下不了台。既已看过世间最美的舞蹈,其他人跳的,又岂能超越?这个节目的设计,在他委婉的几句话里,已判定为失败。
“莫非你要让皇后来舞一段,才能解闷?”刘欣知道这并不可能,故意发问,好让董圣卿也进退两难。
不料到董圣卿却笑得自如。他起身,走到案前,选出一册书,翻开递给刘欣,道:“何必要劳驾皇后,我自有娱乐的方法。”
刘欣低头一望,手里捧的又是《项羽本纪》。他虽爱此书,但自从上次默下全套《本纪》后,再看到这些,难免觉得头疼。
董圣卿一指书卷,说:“今日我只想听殿下朗读这其中的一个选段。”
刘欣对此书了如指掌,一看文段,便已知道是何故事。他抬头,确认道:“《鸿门宴》?”
董圣卿点点头,落座在他边上,不再说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刘欣怀疑自己兴许是心血来潮。这次,他并没有回绝董圣卿,拿起书卷,朗朗念道:“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
全篇念罢,董圣卿已沏好了茶,倒了一杯给刘欣,说:“《鸿门宴》少说也要千字,殿下很聪明,没有一处错字,读成破句。”
刘欣不以为然:“这文章,我本来就已背得滚瓜烂熟。多亏老师又上次让我默一遍,现在是想忘也忘不了。”
早已习惯了他说话带刺的方式,董圣卿并不放在心上,轻啜一口茶水,说:“王太后的寿辰就快到了,你准备得如何?”
鸿门宴后,立刻转入王政君的寿辰,似乎有所指引,欲语还休。刘欣瞳眸一缩,道:“诸事都由莽皇叔安排,我没有什么特别的需要准备。”
深宫之中,看似墙栏坚厚,却处处隔墙有耳。一来一回几句对话,刘欣已大致领悟出意思,他坐直身子,转开话题:“刚才莽皇叔托人捎来一份信,说是给你的。”
董圣卿拿过刘欣取出的信。封口处整整齐齐,并未被人开启过。
只怕你心里,早想透过信封,把这信看全了吧。
董圣卿心中暗忖。王莽心思慎密,若是密件,绝不会这样传到自己手里。既然通过刘欣,必定是不怕他看到的东西。内心如此一琢磨,他便当着刘欣的面,撕开信封。
“这像是一首小曲……”寥寥数字,他一扫,便已看完。董圣卿信手将字条递给刘欣。
刘欣心里也有数,那两人的机密信函怎会经他的手来传达。他无可不可地看了看字条,念道:“垓下楚歌萦耳畔,人匆匆,秦之河山今已改。刘氏有骄子,罢黜百家尊儒术,鼎盛武帝年。花间恨,胭脂剑,一代佳人亦出塞。轮回复古自不变,何时复?须信天下自有贤者出!”
这首诗曲作得极为隐晦,表面看似歌赞汉代自建朝以来,国泰民安。到了汉武帝时,国力、学术更是鼎盛一时。但只要细细推敲,诗曲后阙却是在骂王太后,妒人姿色,不择手段地将王昭君逼去匈奴一事。
而最后一句,看似像写历朝规律。却暗示有人迫不及待地渴望这一天尽快到来。
观它的仄律、格调,像是用来吟唱的。刘欣放下字条,说:“文中所谓的贤者,莽皇叔是在指他自己吗?”
相较王莽,刘欣还显得太过稚嫩。董圣卿不语。
若是哪天,你认为这“贤者”指的是你,届时自然也就明白了。
第九章
今日的长乐宫,比起平日更显奢华。汉白玉雕筑的龙凤柱上,缠满了镶金附银的红绸。金壁辉煌的正宫外,排起一条长龙般的队伍。司仪大声喧报,满朝文武的礼金、礼品源源不断地鱼贯而入。
长乐宫内,奇珍异宝铺天盖地。宫廷乐师敲击着巨大钟磬,笙歌乐音四处起。
王政君的寿宴牵动了五湖四海的文武百官。为了这场寿宴,更有甚者,半年前就已到各地搜罗珍宝。
何等奢华,可想而知。
“倍阳宫欣殿下、董大人到!”
随着司仪的一声高喊,刘欣与董圣卿一进正宫,便不断有人上前寒喧。这两人均是俊美非凡,立刻引得在场女宾的心“砰砰”直跳起来。
刘欣如今已入住历朝太子住的倍阳宫。虽然没有正式册封,但太子之位的去向,似乎日渐明朗。
阿谀奉承的人多了,便会起反感。刘欣恨透了这些虚伪的表像,一概冷淡回应。
相比之下,董圣卿在朝中已待了些时日,各路官员都已见识过他的绝丽姿色。这次相见,不免又赞上几句。
“董大人近日好像又漂亮了些!”
“如今你已是未来太子的老师,今后可不要有了太子撑腰,就忘了我们这些同仁啊!”
轻佻言语四起,董圣卿却从容不迫,笑着和人调侃。
他像是很爱素色。无论什么场合,都是一身淡雅的长袍。今天算是稍稍花了些心思,腰间配了一圈流苏,色泽虽然清淡,站在人群间却仍然夺目过人。
面对朝众的戏语,董圣卿的应对自如,反让刘欣不自在起来。自从上次将他逼去雨里找玉佩,刘欣一直有些过意不去。近几日,他难得扮了回学生,认认真真地听董圣卿授课。
今天一早,还特地叫他一起前来长乐宫,给王太后祝寿。可一看到董圣卿轻浮地与人谈笑,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别人都倾慕董圣卿的样貌,想必背后都想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如此一想,刘欣更怒,撇下董圣卿,一个人站到一边。
各地官员从辰时起,就开始排队送礼。现在都已过了午时,却仍没有结束的迹像。刘欣摇头,叹道:“江西一带还在闹旱灾,驻守江西的李大人出手却如此宽绰。也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这类劳民伤财的大宴每办一次,就让他越发觉得厌恶。
“欣儿怎么怨天尤人地发起牢骚来了?对谁不满,回头彻查他不就行了。”
刘欣转身,后方走来一个秀颀的身影。定晴一看,原来是王莽,他一身玄色长衫,过分清瘦的脸庞上,带着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莽皇叔……”刘欣低首行礼,却被王莽用手扶住。
王莽伸手轻拭刘欣头顶的王子冠,说:“都是要做太子的人了,我可不敢再让欣儿你向我行礼了!”
刘欣退后一步,恭敬道:“承蒙皇叔不弃,欣儿日后要是有所作为,一定不会忘了皇叔。”
没想到他竟然顺水推舟地借用了自己的话。王莽在心底冷笑,表面却一笑置之,又道:“圣卿呢?怎么不见他在你身边?”
正逢董圣卿闻声回头,和王莽眼神一撞,两人纷纷暧昧一笑。这一幕全然落入刘欣眼里。虽然早就知道董圣卿是王莽派来的眼线,但此情此景,仍让他忍不住恼了几分。
王莽回头,问:“你们两个相处得如何?他脾气有些冷傲,要是哪里委屈了欣儿,你一定要来告诉我!”
刘欣素来对王莽没有好感,便随口应了几句。
正要另寻一个清静的地方,乐师们突然停止了吹奏,硕大的长乐宫一下子静了下来。接着只听司仪高喊:“皇太后、皇上到!”
所有人分居两边,众臣皆跪。大汉朝最高贵的女人——王政君缓缓步入正宫,亮眼的太后袍垂拖到地,珠帘后冠上亦是串珠镶钻。
出乎众人的意料,陪在王政君身边,小心搀扶的竟是刘陨。他与王政君两人小声耳语,神情自若,倒真像一对嫡亲的祖孙。一路走在中间,盛气凌人,何等风光!
太后过后,便是当今天子入座。耀眼金光,刺目慑人,众臣连忙齐齐跪拜。
太后与皇上均入座上席。王政君身边多了个刘陨。而刘骜身边,则并没有看到皇后赵飞燕,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娇柔妩媚的脸庞。
虞蓉妃今天自是高兴,她可以大大方方地与太后、皇上同座。一路走来,多少双眼睛向她投来羡慕、赞美。她已能心安理得地得到这些,因为她的地位已今非昔比——她有了刘氏皇族的嫡亲血脉。
“蓉妃,你坐坐就好,等一下让宫女送你回去休息。别累坏了肚里的孩子!”
得到太后的宽慰,如同得到一个惹人注目的光环,虞蓉妃乐在心头,入座后,说道:“刚才就走这么一段路,头就有些犯晕。就连一阵风刮过来,都会小心起来呢!”
底下众臣一听,立刻又向虞蓉妃道贺。这是她的荣耀,是她为刘氏皇族做出的最大贡献。偷偷一瞥边上的刘骜,严肃依旧,并没有太多的惊喜与喝护。芳心不免微微一颤。
是因为先怀上龙种的不是赵飞燕?
无人不知,刘骜当年冒天下之大不为,立了一个普通歌女为后。后宫佳丽云集,却无人可以取代赵飞燕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可如今,膝下没有一个嫡亲皇子的尴尬局面,不能不奠定虞蓉妃今日的地位。
“皇上……”
还没开口说上几个字,就已被打断,刘骜不看虞蓉妃,淡道:“累了就早些离席,让人炖些补品给你!”
听似抚慰,却是敷衍。虞蓉妃识趣地不再开口。
笙乐重现,盛大恢宏。司仪高声奏报,众臣齐跪,同祝贺辞。
礼毕。所有人退居两侧的几案后,入座。刘欣与董圣卿同出倍阳宫,自然是坐在一块儿。
各殿的正宫,一般用来款待宾客。长乐宫的正宫布局有些与众不同,它的内堂中央有个方形水池,平日里水池上方都覆盖着两扇银制匝门。这门做工十分精巧,关上后犹如雕花平地,天衣无缝。
此刻,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巨大的钟磬在乐师的调拨下,发出的声响却是清脆、幽雅。舞姬娉娉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