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巨大的钟磬在乐师的调拨下,发出的声响却是清脆、幽雅。舞姬娉娉婷婷地舞入正宫,轻歌曼舞亦能体现皇宫贵族的奢华生活。
忽然间,锣鼓声变得紧凑。殿外又浩浩荡荡地舞进一组狮队。正中央水池的银门已被打开,里面的蓄水清澈耀眼。众人刚想定晴去看,水池上方突然升起一阵薄烟,氤氲之中,一抹倩影跃水而出。
犹如水中瞬间绽放的芙蓉,赵飞燕的出场让全座叹为观止。
此时,刘欣才明白,为何董圣卿会给皇后的舞姿给予如此高的评价。眼前的赵飞燕,如同天仙一般腾空而出,她穿的定是特制的舞袍,遇水却不渗。
挥袖间,袍上池水不偏不倚地落在地面,犹如夏日荷叶上的亮珠。赵飞燕连续多个回旋舞步,风姿绰越,仪态万千。
满座皆被震动,刹那间,掌声如雷。其中又以刘骜尤为震憾。
飞燕飞燕,飞上九天的云燕。她的一曲歌舞,一片心意可以胜过其他人付出的许多许多。就连虞蓉妃怀上皇儿,也没能让刘骜如此释怀。
得知王政君寿辰将至,赵飞燕便早早开始策划节目。她本就擅长歌舞,律曲声中,与乐师配合得极为成功。
虞蓉妃靠到王太后肩旁,轻声道:“皇后的舞姿实在无人能及,后宫之中,就属她跳舞跳得最好!”
王政君于上席居高临下,轻挑上唇,说:“歌女出身,当然与众不同。怪不得能将皇帝迷得神魂巅倒!”
这话像是赞美,却带了讽刺。为了赵飞燕的出身,刘骜不知与王政君产生了多少隔阂。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沉下脸来。
台中央的赵飞燕听不到王政君对她的评价。歌女之心哪里会懂宫闱之争?舞!舞!舞!她只想用舞蹈表达内心的祝福。
“呵……这个皇后,身为国母,心性却还单纯。只怕她的这番好意,姑母还未必会领。”王莽举起杯盏,啜一口,低声对边上的董圣卿说:“虞蓉妃怀子,你和欣儿有没有备礼?”
心中已经大致明白他的下一步棋路。董圣卿侧过脸,就事论事,说:“事先并不知道此事,所以没有准备。”
“是吗?我倒是准备了一份大礼给她。”王莽举杯一饮而净。
刘欣坐在董圣卿身边,听见他与王莽低语了几句。他不屑刻意去听那两人对话,便集中精神欣赏台中央的歌舞。
席前,赵飞燕的身姿牵动众人目光。而席后也不甘势弱。刘欣本想安安心心地看歌舞,可眼睛只要稍稍一瞟,便能发现还有不少人的目光,是向他这个方向投来的。
这些昧色目光无不例外地全集聚到旁边的董圣卿身上。被望之人不以为然,坐在身边的人却浑身不自在。
一曲罢,借着众人鼓掌的空隙。刘欣侧身叫唤王莽:“莽皇叔,我想和你换个位置。既然你俩有事要商,就干脆坐在一起。”
瞳眸虽是看着王莽,眼角余光却是朝向董圣卿。一心二用果然公半事倍,刘欣发现,无论是他们二人中的谁,他竟一个也看不清。
还未等到王莽的答复,上席已经有人开口。王政君含笑说道:“皇后这舞跳得确实令人拆服。听说你还会‘悬衣飞舞’,只可惜我这长乐宫地方不够宽敞,以后若要改建,定要扩大面积,好让皇后尽情施展。”
她此话一出,立刻引得席下窃窃私语。
再如何单纯,也听的懂这番话是在挖苦自己。一片心意被人废弃,赵飞燕眼圈微红,低声道:“谢太后!”
屈屈歌女,怎配坐上大汉皇后之座。刘骜可以偏袒她,但到了太后这里,王政君可不买这本账。
带着鄙夷的目光一转,王政君又望见了董圣卿。
红颜皆是祸水。赵飞燕如此,董圣卿亦如此。不将他们一个个收服,日后必定后患无穷。
“董大人,听闻你抚的一手好琴,还会填词作赋。今天不如奏唱一曲。”
丝毫没有谢绝的余地。语落时,一架木制古筝已被人抬到中央。
苗头突然指向身边的人,让刘欣有些错愕。相反,董圣卿仍然不卑不亢,应道:“太后旨意,臣不敢不从。”
说罢,他便起身走向古筝。这架古筝从众人进入长乐宫起,就已搁置,但却没有一个乐师上前拨抚。想必是早早为董圣卿准备的。
这一点,王莽却比任何人都清楚的早。全场目光刹时都云集在那颀长的身影上。刘欣并未立刻去看董圣卿,而是紧盯着王莽不放。
王莽取来案上的酒壶,倒了一杯,仰头饮下。董圣卿于台中央,长指一拨,音律传来,动听怡人,他接着幽幽唱道:“垓下楚歌萦耳畔,人匆匆,秦之河山今已改……”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第二杯入口,已唱到“刘氏有骄子,罢黜百家尊儒术,鼎盛武帝年。”
当杯中酒第三次印显王莽似笑非笑的脸时,刘欣已经紧张起来,他立即抬首望向董圣卿。“花间恨,胭脂剑,一代佳人亦出塞……”已经唱出口。
“放肆!”
上席之上,突然“啪”的一声响。王政君猛地一拍几案,怒目相峙,一张脸已被气得铁青。
佳人出塞?他竟敢翻启陈年旧事,找她算账。王政君这一生,最忌讳别人议论的,便是“昭君出塞”一事。
本想在寿宴上取乐董圣卿,不料他竟然借机编词顶撞。
董圣卿起身,没有多话。他的任务就是给王政群一个难堪。现在目的已达到,善后之事自然另有人办。
第十章
对于这个姑母,王莽已把她的性格摸的一清二楚。不出他所料,王政君果然在董圣卿唱到第三句时,发了怒。
王莽内心大笑:只可惜,没让她听到最好两句歌词——轮回复古自不变,何时复?须信天下自有贤者出!
席下众臣个个寒蝉若噤,全座鸦雀无声,就连刘骜也愣住了。
王政君站起身来,看似望着底下众人,却是对董圣卿说道:“今天是我的寿辰。谁要是让我今天不高兴,我就叫他这辈子也别想再高兴!”
“董大人也没唱什么呀……”
刘陨有意偏袒董圣卿。在边上小声嘀咕了一句,一见王政君猛地瞪他,立刻吓得不敢再说。
王政君转头,扫了董圣卿一眼,走下席来。对面那双美目中,没有泛起丝毫畏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这双眼睛刹时叠影起多年前的另一对瞳眸。同样是晶莹明媚、同样是无所畏惧、同样是看破红尘。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如此傲骨?
王昭君根本无缘见到皇上,她要被送去匈奴了,为何她仍然如此随遇而安?董圣卿身后一样无依无靠,他以为他是赵飞燕吗?刘骜会帮他出头?可惜他还没到那个份上。那他凭什么?凭什么无恐于权势?
王政君心乱如麻,走到董圣卿面前,沉声问:“你歌中唱的‘佳人’是指何人?”
“回太后,臣歌中的‘佳人’是指匈奴单于呼韩邪之妻,王嫱。”
“王嫱出身如何?”
“她本是先皇元帝时的一名宫女。”
仿佛抓到了一个大大的把柄,王政君冷笑道:“既然只是个宫女,又怎配以‘佳人’相称?董贤,你是不是太过抬举她了?”
“太后请息怒。”
紧张的沉寂突然被第三个人打破;所有的眼睛又被一下子吸引到声源处。
被目光聚集之人正是刘欣,他站起身来,说道:“我大汉丰衣足食,风调雨顺。相比之下,匈奴粮草紧缺,气候干燥。先皇当年与匈奴合亲,没有挑公主、宗氏女子,就是舍不得她们去吃那份苦。王墙为我大汉顺利合亲,受到匈奴子民的爱戴,多年来边疆一代相安无事。她被称之为佳人,应属当之无愧。”
刘欣这一番话,说得人心服口服。连刘骜也忍不住赞道:“欣儿此言有理,母后何必为这事不顺心?”
九五之尊向来一呼百应。刘骜都已开口,底下即刻传来一片赞同之声。唯有刘陨在上席冷哼一声。
王政君又转向刘欣。眼前的少年让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修长的线条将他衬的格外俊朗,似鹰般的狡黠双眸中,闪现的是一抹王者之风。
和他直直对视,王政君只觉浑身一震,开口道:“知师莫若徒。欣儿和董大人相处了一段日子,果然变得深明大义了。”
氛围总算稍得缓解,王政君点点头,又步回上席,说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觉得,那就算我多心了。董大人,请回座吧!”
“谢太后!”
表面看似并无波澜,内心却是销烟弥漫。好个董圣卿!
王政君暗骂自己没有计划周全,倒被他反将一军。她早该知道董圣卿不像赵飞燕那样,是盏省油的灯。
席上觥筹交错,歌舞依旧,却叫人提心吊胆。午宴之后,还有晚宴。相隔的那段时间正是朝臣相互巴结、奉承的好机会。
长乐宫之大,绝不亚于刘骜所住的未央宫。刘欣本打算一离席,就离董圣卿远远的。可自那一曲之后,也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地陪他逛遍了大半个长乐宫。
这一路上,自然有人上前攀谈,以致他两人倒没说上几句话。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清静的假山,还没走到跟前,王莽却已捷足先登。
刘欣淡淡地看了董圣卿一眼,他一路都是随着董圣卿的性子走。在这里碰上王莽,不禁让他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先前就预计好的。
“圣卿,你这个老师做得真是舒坦。欣儿这么快就会为你出头了,都用不着我插手。”
听了王莽这话,刘欣嗤之以鼻。那首小曲分明就是王莽所作,董圣卿和他虽是一路的,但刘欣仍无法坐视这等“借刀杀人”的戏码。他早已知晓,王莽会在后头为董圣卿开脱,一个人扮尽好人。
像是看出刘欣想中所想,王莽笑道:“你们有话要谈吧,那我先失陪了。”
全盘棋路虽有一点变化,但刘欣能为董圣卿说话,仍然证明自己步步为营。这不正是整个局路中,最重要的一步棋吗?
天下鲜有人知,刘氏的江山已如风中残叶,摇摇欲坠。刘骜的子嗣,只怕他这一生,也不会见到。最大的隐患,并非其他,恰是刘欣。
北星侧移,成五彩,星空之中共有两颗天子之星。一山如何能容二虎?若不灭去其中一颗,江山何以为固?
“王爷要走?何不一起聊聊?”
从头至尾,仿佛那个在众人面前,犯了王政君大忌的人并不是自己。董圣卿悠闲如旧。
“不用了,我还要去恭贺虞蓉妃!”
王莽与董圣卿不着痕迹地互望一眼。刘欣在心中把这举动称之为,策划阴谋。随口说了句“莽皇叔走好”,便对他视而不见。
王莽走后,刘欣才觉得自在些,看了身边的董圣卿一眼,轻声唤:“老师……”
似乎第一次听见他这样主动称呼,董圣卿不免惊愕,微笑着问:“怎么了?”
“你为何要唱那首曲子?那分明不是你写的。”
因为忠诚?因为无法抗拒?因为他的身心都已被王莽收买?可万一王政君悖怒,不听任何人劝,董圣卿岂不是要搭上性命?
刘欣认定,董圣卿追随王莽无非是待他篡位后,可以荣登建国功臣之座。可一旦现在就丢了性命,还如何坐享后面的富贵?
刘欣不懂,他百思不得其解。
“并非所有之事,都需要即可知道答案。殿下年纪尚轻,诸事不用统统刨根问底。”
董圣卿似答非答,刘欣依然不屈不挠,接着道:“听说你从小是由兄嫂抚养,她如今住在莽皇叔那里吗?何不将她接进倍阳宫?”
刘欣的倔犟,让他看来还像个童龄的孩子。不着边际的问题,却直刺矛盾的中心。
董圣卿失笑:“多谢殿下美意。但兄嫂身负重病,只有王爷府珍藏的武夷灵芝方能缓解,无法在别处养病。”
原来如此,原来是为偿还养育之恩。刘欣心中叹道。对董圣卿的印像,明显好了一些。
他已明白了七八分,却仍然不明就里地问:“如果换作我能救你兄嫂,你也会对我忠心耿耿吗?”
这只是个假设的问题,却让董圣卿一懵。他并未说话,只是转身,静静地看着眼前做工逼真的假山。
这座假山附有山泉,瀑帘之中倒映出两抹修长身影。身边的人,似乎很是心急。董圣卿见他伸出手,猛地抓住自己的双肩,面对着他。
“我在问你话!如果换作我能救她,你会不会也不顾安危地为我卖命?”
刘欣其实有些惧怕董圣卿的答案。若是他答“不会”,便可证明自己在他心中,根本及不上王莽。若是他答“会”,也只可说明一切都是建筑在“救了兄嫂”的份上。
别无其他。
董圣卿的脑中此刻也混沌一片。肩上的那双手是如此有力,自己明明身怀武艺,却一点也挪不开他的钳制。
怎么可能?刘欣分明只有十五岁,他应是一个青涩懵懂的少年呀!
美目之中,头一回漾起迷茫。
董圣卿没有回答,无从回答。
久久没有等到他开口,刘欣眼中的火焰渐渐消退。难得看到董圣卿失神,面前的他微皱长眉,忧郁如同傍晚的暮蔼。
长指轻抚上董圣卿的脸庞,游走到瘦削的下巴。刘欣笑道:“其实你真的很美,只可惜生不逢时,处在这乱世之中。”
心,像是被人轻轻一触。董圣卿行走于天下,听过多少句赞美之词,竟比不上此刻一句朴实无华的藉慰之言。
刘欣放开董圣卿,又道:“在这宫里实在太闷,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绝对比这儿有趣上百倍!”
董圣卿还陷在方才的意乱之中,听到刘欣说话,忙问:“是何处?”
刘欣讪讪一笑:“跟我来就是了。”说完,他便牵起董圣卿的手,准备要走。
到底是个孩子,董圣卿拗不过他,手又被他握在掌心,只好任由他领着飞奔。
两人跑到长乐宫宫门内侧,此地有侍卫把守,一见有人跑来,立刻上前问道:“两位是要离开长乐宫?”
刘欣拿出令牌,道:“我是刘欣。我与董大人有事要先行离开,请代为向太后传报一声。”
全朝皆知皇上极为器重刘欣,董圣卿也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侍卫忍不住偷偷打量董圣卿几眼,又问刘欣:“欣殿下要外出,要不要备上马车?”
“不用了,你们只要代为通报就好了。”
刘欣说完,便携手董圣卿跨离长乐宫。
从奔离假山开始,便换成董圣卿一路跟着刘欣了。
两人先来到一个驿站。刘欣租来两匹马,侧过脸,对董圣卿说:“我是要带你去看处奇景,这一路上的风光也是别有风味。坐在马车里,岂不是都看不见了?”
两人接着骑马上路,董圣卿在后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