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架最后打得一团混乱,我只记得旁边一片呼疼和骂娘的声音,自己则是闷着头把胳膊乱抡,又踢又踹。 不过几分钟时间,身后的大汉突然呼哨一声,放开了我,接着耳边响起来噼里啪啦的一阵脚步声,沿着小街一径往东去了。 石板路上,剩下我一个人,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低头看看烂乎乎的衬衣,我不觉又急又气,喘着粗气站在街上,半天,才把眼泪憋了回去。
那天,我不仅什么都没弄到,还把最后的十多块大洋给丢了。
到家已经很晚了,客厅里黑糊糊的,只有廊子上还有夕阳的一点余辉。 粒米未进跑了一天,我只想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摔再不动弹。 袖子拉扯烂了,再摸一下,额头上也破了一块皮,我在台阶上坐了片刻,这才支撑着去打了凉水来。 慢慢用毛巾擦去额头上的泥和血痂,水凉凉的,有一点刺痛,我叹口气脱了长衣,垂着脑袋站在门廊里,一边痛心那两斤牛肉,一边费力地擦拭身子。
缸里还有一些米,可以应付两个星期,晚饭就只能是米粥了,肖南还是瘦得很,正在练习走路,食量也比十天前大了许多。
“这是什么?” 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碰了一下我的后背,我吓了一跳,一回头,是肖南拄着拐杖站在客厅门口。他居然能自己下楼了,我一下忘了白天的事,高兴地笑起来。
“这是什么?” 他阴着脸,又按了按我的肩,我觉出疼来,自己使劲儿扭着头看,右边肩背上有一片红肿,便道:“被一群混混蹭着了,你不说我还没觉得。”
“打架了?” 阿南看见了我的额头,眼神阴骛地问,“谁欺负你了?”
我突然觉得象是回到了十年前,面前站着那个拽拽的,随时准备帮我出气的哥哥。
“为了抢一块牛肉。” 我拧着毛巾道。
“每次买吃的都要这样吗?” 阿南皱眉。
“还不至于,” 我笑道,“等你伤好了,你负责买米的时候就知道了。”
“哼。” 他没有再问,只是抬手摸了摸我湿漉漉的头发道:“怎么又用凉水洗头,忘了以前感冒的事儿了?”
“那都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也就你还记得。”
我看他站在那里,道:“你怎么不等我回来,自己就下来了。”
“你一天都不在家,我快闷死了。”
我一边擦身子,一边听他抱怨,忍不住笑了,其实在家的时候我们常常也不说话。
一天下来,满身的泥汗,看着半盆脏水,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讪讪一抬头,发现肖南在盯着我的身子看,我走到栏杆旁边扯起搭在上面的长裤穿上。
“瘦得跟个鬼一样。” 肖南见我不自在,不悦地说。
我的肚子回应般及时咕噜了一声,我嘿嘿笑了,他也笑起来。
“你早晨留的饭我没有吃完,还剩了半碗,在桌子上,你先垫垫吧。”
肖南说完,扭过身去准备上楼,我连忙穿好衣服,上前两步,拉起他胳膊搭在肩上。 天气太热,肖南没有穿上衣,原来灰白的皮肤重新有了血色,他腰里的绷带被汗水弄的潮乎乎的,皮肤却是凉阴阴的。
“以后不要再出去买肉了。” 低头给他换绷带的时候,肖南对我说。
“嗯。”
“到外面去的时候,记着带上枪。”
“嗯。” 我抬起眼睛,高兴地笑道:“阿南,腰里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估计再吃一两个星期的药就没事儿了。”
(二十)
进了九月份,白天的轰炸一天比一天密集,公共租界也突然紧张起来。 美国人的海军陆战队已经登陆,开始陆陆续续保护着洋人撤退,大街上,连红头阿三也失去了往日的嚣张,在人群里丧家之犬一般乱窜。 大家都说法租界要更安全一些,于是逃难的人流像蝗虫一样经过我们附近的大道,向南涌去。 不时有从罗店和月浦一带撤过来的伤病员,在惊心动魄的呻吟声中,被遍身灰尘血污的士兵抬着,送进附近公安巷天主教会所办的医院。 每当迫不得已经过那所医院爬满青藤的楼下时,我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仓皇地把里面隐隐约约的惨叫声甩在脑后。
钱被我丢了,而柜子上的药只剩下一天的剂量了,夜里,我躺在肖南身边,连着两天,发愁发到半夜。
这天一大早,我找了块大毛巾当包裹,收拾起了绮真桌子上的西洋自鸣钟。
近一个月,巷口的当铺生意出奇地好,绮真那座本来值上百块的精致瑞士座钟被我只换了二十块大洋,我掂着手里的小口袋,有点哭笑不得。 刘家信任我让我帮着看家,我却坚守自盗,变卖起东西来了,不知将来绮真回来了会不会骂我。
回到家,肖南已经下楼了,穿了件白布汗衫,拄着拐杖,正在厨房里站着煮饭,煤球有点潮湿,满屋子都是烟,看我笑嘻嘻地进去,疑惑地盯我一眼道:
“怎么了,这么高兴?一大清早去哪里了?不是说不去买肉了吗?”
“没去买肉,” 我心情很好,连忙过去把肖南扶到客厅里坐着,盛了两碗粥过来,“哥,你别乱动,等你好了再做饭给我。”
他没说话,看着我笑笑,细长的眼睛里透着柔和。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让我有点不安,我不敢多看,埋下头飞快地喝完了滚烫的米粥。
等我换了衣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肖南还在慢吞吞地吃早饭,他扫了我一眼,轻轻皱起了眉头。
“阿同,非要出去吗?”
“半下午就能回来,哥,你别担心。”
我摸摸索索扣着腋下的盘扣,从小我就讨厌穿长衫,扣不上扣子是一个最大的原因。
“阿同,” 肖南的脸色不太好,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我熟悉的锐利,他扶着拐杖,慢慢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突然抬起手,帮我扣上了大襟上的扣子。
不必要的时候,肖南从来没有主动碰过我,我顿时感到领口那里有点窒息。
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低声道:“穿长衫是对的,但是枪不要放在怀里,现在是夏天,仔细看就能看见轮廓,最好是用抢套,没有的话就塞在腰里,拔出来也方便。”
我的脸一热,连忙把枪从怀里掏出来,然后小心别在皮带上。
“哥,——我还以为,你会拦我。” 出门前,我在廊下回头。
“哼,就你那脾气。” 肖南站在我身后台阶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转身去开大门。
“李同——!” 肖南在我后面叫我,“三点以后还不回来,我就去巷口等你。”
我没有回头,仔细揣着阿南带给我的温柔,合上了身后的大门。
早在几天前,我就已经瞄准了静安曹家渡的这家诊所,难得乱世之中,他们照旧营业,主人不是胆子特大就是想钱想疯了。 诊所是在临街一座两层小楼里,一楼是不大的门脸,挂着洋式的百叶窗,二楼则似乎是医生的住家,阳台上吹着湿搭搭的男人衬衣。诊所门前收拾的干干净净的,透着兴旺和严谨。
外间一个头上扎了护士三角巾的女孩子在发号码,油漆斑驳的长椅上稀稀落落坐了两三个病人,女孩子过来招呼我,让我在白纸上写了名字和病灶,和着几张单子一并送进去了。
病人络绎地进出着里间诊所挂着的白布帘子,不一会儿,女孩子探头出来。
“李方!”
我坐着不动,她皱着眉头看我,我突然想起来这是我刚才填的名字,急忙站了起来。
里面又是挺大的里外两间,一个当门诊,一个是检查室,因为帘子挡着,我看不见里面有没有人。
医生是个胖胖矮矮的中年人,红通通的鼻头上面是圆圆的夹鼻眼镜。
“怎么了?” 大夫低着头看手里的单子,香肠一样地手指轻轻地点着桌面。
“大夫,我想,” 我再看一眼他身后的门帘,那里依旧静悄悄的,“我想买点——盘尼西林。”
他抬起头来,厚厚的镜片一闪一闪:“盘尼西林只供应军队,我们这里没有。”
“我知道。” 我把手伸进怀里,他哆嗦了一下,看见我掏出来的沉沉布口袋,他悄悄地擦了擦头上亮晶晶的油汗,虽然已经九月了,天还是很热。
“大夫,我要的量不多,够两个星期的就行,您看这些——够不够?” 我把钱推过去,他接过去掂了掂。
“先生,不是我不卖给你,我们确实没有。” 他把钱推回来,扭头叫道,“阿广,有病人得了红斑狼疮,你过来一下!”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护士应声掀帘子出来了,我正自困惑,那阿广粗声问道:“密斯脱刘,是这位先生吗?”
“对。” 大夫再擦擦脑门,站起身来。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猛然起身,伸手就往腰里摸,眼前黑影晃动,那阿广却已经合身扑了上来。
“哐哐啷啷!”我后背先是碰到了黄铜的脸盆架子,然后又狠狠地撞上了青石的地板,手刚刚碰到了枪把,另一个沉重的肉团也已经压上来,死死了抱住了我的胳膊。那阿广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跟着探手到我腰上,我一脚狠狠踢过去,他叫了一声从我身上爬起来,手里已经摸到了我蓝荧荧的勃朗宁手枪。
就听外面那个女孩子一迭声在尖叫:“四叔,四叔快来啊!!”
我心知不妙,今天恐怕真的要栽了。
胖子大夫一见阿广得手,呼哧呼哧的也从地上爬了起来,门帘一动,从外面又进来了一个小个子瘦男人,站在阿广旁边,龇着焦黄稀落的牙齿,抱着膀子看我。
“早就听说这一片儿有个人拿着枪抢盘尼西林,没想到居然撞到我们这里来了,嘿嘿,等了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瘦子笑道。
我一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想着对策。
“对不起,你们听我——”
“噗!”那大夫突然往我肚子上猛踹了一脚,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阿广又扑了上来。
“啊!啊!”
拳头皮鞋顿时如雨点一般落在我身上,开始的时候我还想爬起来,后来只能蜷成一团,紧紧用胳膊抱紧头部,用脊背去承受三个男人疯狂的袭击。
“你们两个闪开。” 是瘦子四叔的声音。
脸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流下来,迷糊了我的眼睛,我透过血红的帘幕看过去,那四叔已经不知哪里拿来了手臂粗的一个木棍,抡圆了往上一扬,我把头一低,紧紧闭上了眼睛。
“嘭!”“啊!”肩膀上一阵剧痛,我还没有喘过起来,脊背上已经又挨了一下,我本能地挺起了身子,却把胸前小腹暴露给了人家——。
“我不是要抢——,啊——!” 狭小的诊室回荡着我的惨叫声,我抱着头在地上滚动,可是那可怕的剧痛如影随形,让我找不到喘息的余地——。
——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明亮的大街上了。 四下里闹哄哄的,我慢慢抬起头,听到周围一阵吸气的声音,勉强睁开一个眼睛,我挣扎着从地上一节一节支撑起身子。
这是在静安里,离家大概有六里地,三点多了吧,我不想让阿南等。
右腿钻心一样疼,我用袖口擦擦眼睛,血已经不流了,干干地结在脸上,围观的人群自动地闪开了一条路让我过去。
我慢慢往外走。
“这个哥哥怎么啦?” 一个小女孩儿嫩嫩地在我后面问。
“这个哥哥不是好孩子,抢人家东西。” 一个女子的声音,不知是女孩儿的妈妈,还是姐姐。
六里地,走得快的话,用不了一个小时,走得慢的话,就不一定了。
我中间停了一次,摔倒在墙根那里就没了知觉。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好多次,我都想就这样躺下,再不起来,可是我知道,那样,恐怕就再也起不来了,肖南还在巷口等我。
天已经完全黑了,离家还有半里多路。半里路,不过几百米,右腿麻得完全没有了知觉,我觉得我真的不行了,肖南这个王八蛋,难道就不知道走远一点来找我吗。
终于,我停在了一盏蓝色的路灯下,沿着墙根,我慢慢地滑了下去,轻轻把头靠在后面,青砖上,还留着白天的余温,热乎乎得很舒服,眼前的幽幽的蓝色慢慢地变化起来,先是完全地漆黑,然后是一片明亮的,斑驳的白斑——。
“阿同,阿同!阿同!!” 模模糊糊里有人叫我,我不想理会,我很疼,不要吵。
突然,我的身子猛地一翻,接着肚子硌上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我叫了一声,醒了过来,身子已经晃晃荡荡挂在了半空。
“哥,哥——,” 我觉得我还不如马上就死了得好,“肖南!你忘了,要用抱的,不要用——抗的!”
“我还得拄拐杖呢!” 肖南喘着粗气说。
这茬儿我倒忘了,我迷迷糊糊地想,幸好不过几步,我就再没有了知觉。
(二十一)
“阿同,阿同!”
迷迷糊糊中,似乎肖南在一直叫我。
有热乎乎的东西敷上我的眼睛,刺痛让我不觉皱了皱眉头。
“阿同,你醒了吗?” 肖南温柔的声音响在很近的耳边,我浑身疼得难受,所以不想睁开眼睛,让他叫吧,急死他拉倒。
大概是见我没有反应,他不叫了,旁边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不一会儿,他稍稍掀开了我胸前的被子,又一个热乎乎的湿毛巾搭在了肩头,我舒舒服服地躺着,嘴角忍不住有了一点笑意。
四下里很安静,肖南出去了吗?
突然,一个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压在了我的嘴唇上,这是什么东西?
它干燥而濡湿的、轻柔而沉重地,留连不去。
暖暖的、清风一样的呼吸,掠过我唇上细细的汗毛,难以觉察地一起一伏。
我动弹不得,四肢千斤般沉重。
一滴温暖的水珠打在我的脸颊上,湿湿地滑下去,慢慢溜到了脖颈下面,麻麻痒痒。
肖南在吻我。
肖南哭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缓缓睁开了眼睛。
台灯亮着,肖南黧黑的脸,肖南撇下去的嘴角,肖南深情的眼睛,肖南睫毛上的水珠,近在咫尺,却如在梦中。
“阿南。”
他愣住,抬起眼睛,脸居然红了,张口结舌地看我。
“对——不起,我,阿同,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的脑袋依然在停滞中,但是我的胳膊却已经钩住了阿南的脖颈,我红着眼眶把他慢慢按下来,于是,他温暖的唇,重新覆盖了我的心灵。
我一生中第一个缠绵的,美丽的吻,积聚了我二十年酸涩的爱情。
过了好久,他终于松开了我,我抬起手,慢慢摸过他长了胡茬的腮,他还是那么帅,连那眉间因为忧愁而留下的痕迹,都是动人心的。
“为什么,肖南,” 我轻轻地问,“——是为了报恩吗?”
他在我的手里微笑了,胡茬划过我的手心,麻苏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