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的穷苦世界漠不关心——”
“可是我关心秀明啊!”
“那是因为你善良,而革命还需要胸怀宽广。”
我的心沉下去。我不要他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你, 适合做一个音乐家,在这个小小四合院里。” 说完,他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又停了一下,淡淡地说:
“以后,我不会再伤害你, 也不会再拖着你和我一起。你,也不要再打听《赤月》和张文华的消息了。”
说完,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肖南!”
我掀开被子追出去,刚冲出去两步,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我静静的趴在石板地上,遏制着一阵阵的眩晕。
已经快六月份了吧,地上怎么还这么凉?我趴在这儿很久了吗?或许没有。 哑着嗓子叫人,四周却一味地静悄悄地。
十三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
强打精神,我缓缓爬回去, 等挣扎着回到床上,我也累的动弹不得了。
好容易妈妈进来看我,立刻叫出来:
“阿同,你怎么搞的?脑门上怎么破了块皮?”
想是刚才摔的,我闷闷不乐扭过头去,不说话。 妈妈掰过我的身子,拿手来摸,又觉得触手有些烫。不由急了。
“不是都好了么, 怎么又烧起来了?小祖宗,你要熬死我啊?”
她翻箱倒柜,正拿了消毒水来擦,肖南进来了。妈妈一肚子火,看见肖南就骂:
“阿南, 你怎么搞的, 你说上午要看着弟弟,跑到哪里去了?他怎么又发烧了?脑袋上那一块是怎么磕的?”
肖南脸色阴沉, 走近来细看那块油皮。见我扭脸不肯让他瞧,便撰住我的下颌:
“摔地上了?你跑去追我了?!”
“谁去追你,走开啊!”我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 ——”肖南愣在那儿。
妈妈推开他,给我吃药。肖南乞求地看着妈妈,妈妈只好把东西递给他,自己在旁边坐下。
肖南把我扶到怀里,温言软语地哄:“你知道我刚才去那里了?我去给你买蛐蛐罐儿了。你不是在屋里呆的闷吗?我就去大栅栏那块买了两个青头。大个儿的那个给你, 咱俩回头在家斗蛐蛐儿。”
我微微笑起来,垂下眼睛,盖住伤心,乖乖地就着他的手吃药。
吃完了药,肖南说要带我到院子里晒太阳。 他在床边蹲下身来,我听话地靠上去,把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扒着我的腿,将我背起来。 有一下没一下的,我的脸轻轻蹭着他的腮。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麻苏苏地有些扎人。
趴在他的背上,我酸涩地笑了。
以后的一个月,我和肖南绝口不再提那天的话。肖南细心地照顾我,我也很快地好了起来。等我能下床的那天晚上, 我悄悄地把两只蛐蛐儿放了。
爸爸开始严密地监视肖南的行踪,并且已着手联系在法国的友人,为肖南联系学校。对此, 肖南不置可否。
每天放学时,家里的车已经等在圣心中学大铜门的外面。 而星期天,也得在老王的陪同下才能出门。肖南不再跟我说起革命的事,我也乖乖地不问。但我知道,他的活动比以前更频繁,因为每隔三四天,我会在半夜里,睡眼惺忪的跟着他到后院里,看他踩着椅子翻过高高的墙头,然后把椅子扛回我房间,销赃灭迹。
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肖南回来的时候总在凌晨,而我,也只有在听到他悄悄地潜回隔壁的房间后才能入睡。
肖南与父亲之间的冲突爆发的时候, 我不在家。那天, 我和秀明陪妈妈去畅春园看戏了。晚间一过中门,后院堂屋里的灯大亮着, 就听见爸爸和肖南的争吵声。忠心的老王守在门外,见到我们连忙迎上来。
“怎么了?”
“听着是老爷要大少爷去法国留学,大少爷不肯,反而说要去找共党,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老王象是看到了救星。果然,屋里两个人都在气头上,声音大的失了顾忌。
“你忘了你亲生爸爸了吗?” 我和妈推门进去,爸爸正在呵斥肖南。“为了国民政府的建立,肖冠东的脑袋让袁世凯砍了,血印子还在菜市口留着呢!为了什么?为了三民主义!可是共和政府还没有稳定, 你竟然加入共匪!”
平日的温和亲切荡然无存,父亲脸暴青筋, 大吼大叫:
“逆子。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逆子?!如果我是逆子的话,我也是一个逆子的逆子!!”肖南反唇相讥。
“你!”
“爸爸, 您和肖冠东不都是逆子吗?当初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是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社会!”肖南目光炯炯, 神采激越。 “可是你们建立了什么?军阀割据?民不聊生?没有帝王头衔的新独裁?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半个东北,而国民党政府还在一味的剿匪。你们, 你们已经堕落了, 你们的努力早已变质了。只是您,您还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梦想破灭的事实。爸爸,现在的中国,需要新的革命!”
盯着爸爸,肖南一字一句地说:“肖冠东死于二次革命,我,愿意死于第三次!! ”
我痴痴地看着。
父亲的声音陡然低了,紧皱着眉头,他沮丧地分辨:“我们根本没有来得及修复这个社会,我们需要时间,时间和安定。”看着肖南,他语重心长地说:“肖南,相信我, 每一次革命之后,都像一个巨浪, 退潮之后总会泥沙俱下!”
肖南不为所动:“可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更完善的主义,新的民主主义政府有能力避免国民党犯下的错误。”
父亲绝望地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坐在了椅子上。
良久,他抬起头来,缓缓地说:“好,阿南, 你走吧。”
妈妈一惊,刚要出言阻止,被爸爸用手制止了。
随后, 爸爸说出了一句让我久久无法原谅的话。
“肖南, 只要你走出这个家门, 就不再是我的儿子。记住,从此以后,你和我李政再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是你的爸爸。”
肖南一怔,随即傲然的略抬起下巴,他的眼睛在灯光下熠熠闪着,象黑夜的星辰。
“我会记着的。”
他死死地看了一眼妈妈和我, 转身出去, “砰”的一声撞上房门。
爸爸不许任何人去找肖南, 妈妈只盼肖南去了同学家,过两天气消了再回心转意。
不过,三天后的下午,秀明领了一个人来我房里,是绮真。一年不见,她已经长大了好多。脸瘦了,身材也变得修长。看见绮真,我无端的感到有些紧张。
“李同,昨天一早,我哥和肖南一起走了,去找那边的人。” 绮真开门见山。见我呆在那里,她疲惫地笑笑:“他们说先去湖南,再去四川。”
“——共党,处境很危险。” 说着,绮真忍不住落下泪来。“会很苦。”
“肖南让我告诉你,说他将来还会回来看你和伯母。”
绮真想安慰我,却连自己的心情也无法打里,坐不住,很快就告辞了。 临走前,在门槛上又补了一句:“差点儿忘了,肖南说,祝你成个大音乐家。”
我沉默地听着。
这祝福即便不是个讽刺也象个讽刺。
我关上门,整个人埋在床上,痛哭出声。
十八岁的肖南摔门而去的那一刻,像一个神话,深深刻在了我心头。我一生都留恋他那天年轻明朗的额头, 英武的身姿和决绝的神色。
1933年的那个冬天,结束了我快乐的童年。 更准确一点说,早在几个月前,在肖南把我从革命队伍里开除出去的那个午后,我的童年就结束了。
我渐渐习惯了没有肖南的生活。专心地学音乐,换了一个老师,后来又找到了荣主音乐专校的吴教授。跟他学习管弦乐。我倾心研究约翰·考垂那/John Coltrane的蓝调布鲁斯,以及吴教授从青海收集的民歌形式——少年与花儿, 并尝试着把萨克斯管的演奏与中国民歌结合起来。
北平的春天, 桃花似锦。北平的秋天, 云淡天高。
在家里, 我依然乖巧,出门,也不失温文。
日子,在沉默中流逝。
这期间,日本人在东北建立了满洲国。 国民党内外交困。一边抗日,一边倾注人力物力打扫后院,誓在在西部剿灭共党。
不时地,我会去刘义勉家。因为刘义勉间断地还寄信回来,告知平安。
可是到了一九三四年的冬天,形势急转直下,共党被迫转入长征,人员损失惨重,据称十不存一。刘义勉和肖南从此再无音信。
两年以后, 我在小小的音乐圈子里有了一些名气,有了几个自己的朋友。瞒着父亲,我和一个唱片公司签了协议,灌制了两张爵士乐的唱片。 三十年代,赶上了有钱人家玩儿留声机的时候,唱片在上海卖得很好。我也算有了自己的积蓄。
我过着简单的花花公子的生活,让爸爸非常满意。我尽量地避开爸爸,我依然无法原谅他。他明白我心中的怨愤, 也眼见地苍老了。
又过了半年,一个午后,我不经意地在爸爸的书房里翻看。 在一叠文件下面,俨然放着一张印着“机密”字样的文件。是华北军团的通缉名单! 我仔细一个一个查下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看到了一个名字,红四方面军第二师三营营长——周怀远。我如释重负,那,是肖南的化名。
至少他还活着。
我站在爸爸的书房里, 像一片干枯的树叶漂浮在无边的海里,心里空空荡荡的,悲喜交集。几乎在那一瞬间,十六岁的我明白了一个多年的事实, 我爱肖南。
(五)
我们再次见到肖南时,他已经被通缉一年多了。
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母亲病重的消息,又如何闯过了军队的重重盘查。 在那天夜里,他翻墙回家。
母亲伏在床头,喜极而泣。他半跪半趴在床边,把脸埋在母亲身上的被子里,动也不动。他一如十八岁那年摔门而去的那一刻,高大瘦削而矫健,只是肤色由健康的小麦色变成了富有弹性的黧黑,神情也内敛了许多。
我悄悄站在门口看着他,百味陈杂。
他看见了我,起身走过来。 暗淡的台灯光线画出他高大的剪影,把我遮在黑暗里。 他张开双臂。我的身子倾向前, 我已经长高了,额头抵到了他的下巴,他抓住我的头, 按进他的肩窝。
“你长这么高了。”他的声音比过去更低沉。
“嗯。”
“想我吗?”
“嗯。” 我庆幸他穿了线衣,不会感觉到那无法遏制的泪水。
肖南已经回家一个星期了。最初的幸福慢慢变成焦虑, 我的目光无时无刻不追随着他,担心在下一个瞬间, 他已经又不告而别。我不奢望能得到什么爱情,在这动荡不安的岁月里, 我只希望在下一刻看见肖南。终于,在肖南回来的第十个早晨, 一夜无眠的我推开肖南的房门。
“带我走吧。肖南, 带我去陕北。”
“你?”他疑惑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不想再呆在家里,傻等着, 每隔三到五年得到一句两句关于你的只言片语,我会受不了的。”
他走过来, 用修长的手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头发:“傻瓜, 这个理由不合格。”
“我想时时刻刻在你身边, 我会有用的。”我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握住拳头。“我并不象你想的那么笨。”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小家伙。不过, 那太危险了,不适合你。”
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蛊惑人心的笑容。
“让我去吧,肖南。求你,走的时候带上我。”
他有些困惑了。“为什么?这不是游戏。”
“因为我爱你。”
他一把推开我, 象碰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惊讶。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 我说我爱你, ”我苦涩地笑了,“就象林黛玉爱贾宝玉。”
肖南铁青了脸:“你是说, 你——是个兔儿爷?”
我的脸上失了血色, 指甲深深地扣进肉里。
眼看着他的眼神由惊讶变成愤怒,由愤怒变成轻蔑。
“不要再说了。” 他又往后撤了一步。“这种事让人恶心。”
我习惯性地垂下眼帘,遮住雾蒙蒙一片的眼睛。我感到了幸福, 我终于说出来了, 即便他死了,或者我死了, 这件事我都已经做过了。
我转身走出房间, 冬日的白色阳光打在我的脸上。
为什么?为了预料之中的回应,准备了那么久,心痛依然没有一分差别?!
我和肖南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他连正眼都不再看我。不两天, 妈妈看出了异样。
晚间吃饭,爸爸照例不在,我沉默寡言,肖南与母亲聊天。
“怎么了,你们两个,怎么不说话?”
“有吗?”肖南笑。
“你们兄弟俩个一直相亲相爱的,分手三年,怎么反倒没话说了?吵架了?”
“怎么会, 姆妈, 你想什么呢?” 我也笑。
“阿南啊,那年你走了以后, 阿同整整哭了两个月,谁劝都没用。从那以后, 连性格都改了许多。象是一下子长大了。”
肖南扭过头来看我,我埋下头去扒饭。
味同嚼蜡。
肖南回来以后,爸爸小心地防备。 门口和院墙外都设了守卫,严令不许肖南出院门一步。
肖南经常皱眉瞥向门口。
我冷眼旁观,知道肖南必有心事,眼见他一天比一天焦虑,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或许我能帮你。”我站在他门口。
肖南把手插在口袋里, 沉思应不应该让我知道。不过一刹那的功夫,他决定告诉我。
“你知道,爸爸去天津了。后天早晨就回来,所以最迟我需要在明天夜里办妥一件事。”
他要到东交民巷附近的一个医生家里接走两挺从德国偷运来的新式轻机枪。
“我可以去。”
“不行, 那人只会交给我。 这是事先的约定。”
“那好, 我会想办法帮你出去。”
第二天夜里, 我谎称见贼,引开了守卫, 肖南则趁机翻墙溜走。
肖南离家后,我心急如焚,坐卧不安地等着。
挂钟在黑暗里嗒嗒作响,当指针指到四点的时候, 我站起身来,披上一件黑色大衣,从枕头下掏出了一把蓝盈盈的手枪。上好子弹,拉开保险拴, 黑暗中我悄悄向大门走去。
黑色的福特轿车静静的停在巷子里,门口大打瞌睡的两个士兵还没有醒过神来,我已经关上车门, 拧动钥匙发动汽车。两个年轻人惊恐地拍打着车门。 大喊大叫,试图阻止。
换档,踩油门,车子咆哮着冲出去。 把卫兵们甩在身后。
深夜的大街漆黑一片,只有雪白的车灯照亮了前方。 车过平安路, 我就听到了清脆的枪声。拐过东交民巷巷口,枪声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