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我跟着大家一起大叫。
等到那私逃出山的小尼姑舞动拂尘,一双媚眼觑着台下,秋波横流地唱道:“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时,我已经实在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不经意一扭头,正看见黄家小姐拿眼盯着我,可能是乍见我忘形,惊讶地一时忘了她的檀香扇,露出下巴上一颗才起的红红粉刺来。
我此刻心情大好,冲着她笑笑道:“黄小姐,我真的是很喜欢这小尼姑呢。”
谁知就那一句话,不仅气走了黄小姐,还害得姆妈三天没有理我。
我心情却不坏,气走了黄小姐,对于我,不过是少干了件缺德事。 如果我心里放不下那个冷心冷面的人,就让我先带着他去游荡吧,等到那一天我真的不在乎了,我再把他连根扔掉不迟。
时局似乎还算稳定,过了十五,我就打点行装准备去上海,爸爸问我去哪里,我说我要回长乐门。
爸爸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爸爸和我之间已经不复三年前的剑拔弩张,见他伤感,我强笑道:“爸,不打算再带人把我抓回来了?”
“抓你干什么,要你去打仗吗。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好好吹你的萨克斯管。”
我不觉感到惭愧,没办法,即便日本人已经兵临城下,我依然没有太多激愤之情,或许,我的血生来就是温凉的。
爸爸却没有那意思,见我面有愧色,反而拍着我肩膀说:“去吧,阿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一个家里,只要有一个英雄就可以了。”
长乐门还是老样子,只是小建却已经不在了,胖经理说小建去参军了,他说的时候很自豪,似乎夜总会的提琴手去当兵,他这个老板也算跟着抗日了。 经理也很高兴我能回来,乐师们有的去避祸,有的去参军,班子都快搭不起来了,我这个时候回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要知道即便是国难当头,还是会有人来跳舞寻欢的。
我收拾好后就去了刘家,绮真和她的父母见了我格外热情,我没有提任何关于刘义勉被捕的消息,只是把那封藏了半年多的信交给了他的爸爸妈妈。 三个人让下人陪我,相扶着到楼上卧室里去了。
后来只有绮真下楼,红着眼圈儿送我,看我走叮嘱我一定常来看他们,我知道他们的心情,就答应了。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刘家,来来往往的一直到了初夏。
我们是七月九号才听说北平告急的,当时脑袋烘烘乱响成了一片,我立刻跑去邮局给家里发电报,爸爸还罢了,那是他的职责,这种时候,妈妈可怎么办。
第二天,我买好了回北平的火车票,让爸去安心打仗吧,我再没有用,总能护着妈妈流亡吧。
正准备走,绮真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的电报捏得几乎出了水。 却是爸爸发到刘家的,说是妈妈已经和其他家属撤往重庆了,看完电报,我长长松了口气。
“我们也要走了,李同。” 绮真对我说。
“去哪里?”
“北平打起来了,日本的上海驻军也不会等得太久,爸爸已经买好了去香港的船票,我们下个星期就走。”
我心情沉下来,和刘家这么多年的缘分,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再见面。
“李同,一起走吗?”
“我……,” 我犹疑,无论重庆还是香港,似乎都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我……留在上海,反正我一个男人,哪里都没关系。”
“那,你不如住到我们家去,冯嫂也说要搬到江苏老家去了,我妈正发愁找不着人看家呢。”
我想了想,这倒是,反正那里离长乐门也不远。
“李同,拜托你……,” 绮真见我没说话,以为我不愿意,说着说着,突然眼眶就红了,“要是哪天,我哥突然……回来了,也省得找不着个……认识的人。”
就这样,我住进了刘家那个灰白色的两层小楼,当刘家父母和绮真坐上那辆黑色轿车的时候,我有片刻的犹豫,我应该告诉他们义勉哥被捕的消息吗,还是让他们就这样带着那封信里的安慰离开。
正想着,却见绮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强笑着对我说:
“李同,放好了我们在香港的地址,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记着……让他去找我们哦!”
她说完的时候,已经是泪眼婆娑了,我再没有犹疑,追两步缓缓离开中的车子,认认真真地应道:
“绮真,我一定不会忘的!”
“再见,李同!”
七月二十九日 北平失陷,宋赭源逃往保定。三十日,天津失陷。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而我们,败得出乎意料地快。
长乐门里终于再没有人来跳舞了。这天傍晚,我陪着胖胖的经理最后两个离开,经理悻悻然地锁上大门,转身递给了我一叠钞票,笑道:
“李同,我们终于彻底散伙了。”
“散了也好,不然该挨骂了。”我把钱放进裤袋,也笑了,“经理有别的打算吗?”
“嘿嘿,” 经理摸了摸自己的粗脖子,不好意思地道:“我已经到闸北报名了,他们决定要我了。”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拳打在经理肉囊囊的肩膀上,道:
“真的啊,八十八还是八十七师?”
“八十八。” 经理不大的眼睛兴奋地看着我,亮亮的,一片天真。
我虽然天生淡漠,却由衷喜欢热血的人,此刻看着经理,不由得肃然起敬。 我想了想,从口袋里抓出他刚刚给我的工资,又乱摸一气,掏出自己镀金的怀表来。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不可以,替我捐给他们。”
经理也不推辞,接过来通通塞进自己的手提包,笑道:
“我要去打小日本了,李同,你好自为之。”
我点点头。
经理转过身,把天热脱下来的西装褂子往圆圆肩膀上一搭,挥着手道:
“我们抗战胜利了再见啊!”
说罢,经理头也不回,腆着不算太大的啤酒肚子,沿着四马路,迈着大步离开了。
(十七)
回到刘家那栋灰色的两层小洋楼,我粗粗检查了一下,厨房里的大米估计还够我吃上两个多月的,油盐却不多了,出门到里弄附近的小店里去买,才发现东西已经涨了几倍地价钱。
刘家的仆人冯嫂还没有走,整日焦急地窝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等待着乡下的男人来接她。 诺大的房子里显得空空荡荡地,我自然而然占据了楼上最大的房间,接下来几天我很少出门,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地躺着,悠哉乐哉地听着从北京带来的唱片。
特殊时刻,懒惰,就成了问心无愧的事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是八月八号。
午夜里,我刚刚有点迷糊,突然就听见外面的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心里猛然一惊坐了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头两天门上贴的通知,原来不是真的,只是演习。
等到外面平静下来,我也睡不着了,睁了一会儿眼睛,决定下楼去倒水喝。
这时,我突然听见楼下似乎有动静,先是大门响,接着传来了冯嫂说话的声音。 可能是她男人来了,怎么半夜才到。
楼下的说话声一直没断,渐渐地越来越响,倒象是冯嫂在和人争执,我穿着睡衣到阳台上往下看,果然不太妙,楼下短廊上的黑影里,冯嫂正在和一个人推推搡搡。
“这家主人不在,……骗子,滚……!” 黑夜里,冯嫂尖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上来。
我返身到桌边,轻易地在抽屉里找到了绮真说的那把手枪,打开保险,我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走。 听说最近有人在趁着大户人家流亡溜门撬锁,莫不是我们今天就碰上了。
果然冯嫂正往外推搡着一个乡下人,大热天的,那人却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黑色夹袄,肩上肘上到处露出灰色的棉絮来。 那人已经被推到了廊下,还硬赖着不肯走,一只黑漆漆的手死死地抓着廊柱,冯嫂一边用力地推着他后背,一边尖声叫道:
“不要骗人了,刘家哪里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怎么就不认得你,你打秋风打错了,快走,不然我就叫人了!”
“冯嫂,放开他,让他自己走。” 我用枪指着前面道。
冯嫂回头,看见我手上的家伙吓了一跳,连忙闪开。
那人不死心,回过身来想要继续纠缠。
我啪嗒把子弹上膛。
陌生人身材高大,佝偻着腰,一只手伸在棉袄里,另一只枯瘦的大手还在抓着廊柱,胡子象是几个月没刮了,蓬草一样覆在脸上,头发一直遮到眼睛,昏暗里,更加难以看清面目。
他似乎被我手里的枪吓住了,愣愣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摆出一脸凶相,恶狠狠地瞪着他,耳边则不断传来冯嫂尖锐的呵斥声。
对面乡下人脸上的胡子终于缓缓动了动,清晰地发出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李同?”
我突然感到身上有些寒冷。
大胡子慢慢走近,蓬头垢面中,埋着一双熟悉的眼睛。
这个时候,我真的感到害怕了,太不真实,就有一种见鬼的感觉。
“太好了,是你在。” 他站在那里,刚才和冯嫂较劲儿的精神似乎一下都没了,黯淡的眼睛看着我,身子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我扔了枪,伸手抱住他,他借势靠在了我身上。
“哥。” 我叫道。
肖南,好高……好瘦,象一件黑色的大衣挂在我的身上。
把脸无力地垂在我的肩窝里,肖南嗫喏着对我说:“义勉死了。”
我张着嘴点了点头,眼睛瞬间开始湿润,肖南的身子似乎一下子更沉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叫他,他再不说话。
冯嫂渐渐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开始帮着我把人往楼上又拖又抱。好容易把他弄到床上,冯嫂已经累瘫了。 我不能思考,只是机械而冷静地解开肖南腰里捆着的草绳子,里面的衬衣已经变成了土灰色,腰间一大片褐色的痕迹让我的手指稍稍有点哆嗦。
轻轻揭开上衣,下面露出来一个直径不过一公分左右的伤口,显然已经发炎了,四周围变成了灰黑色,而中间则红肿一片,我并起两指,轻轻按压,肖南哆嗦了一下,少许脓水渗出,看来子弹还在里面。
“冯嫂,给我找一把剪子。”
找到医生之前,应该清查所有伤处。 接过后面递来的剪子,我小心剪开肖南的衣服。 他的皮肤灰白而滚烫,果然,在左大腿上,还有一处枪伤,子弹穿出去了,所以化脓的情况比腹部稍好。
我转身到柜子里找出来一瓶酒精和药棉,把东西硬塞给旁边索索发抖地冯嫂,我叮嘱她我不在的时候,如何用酒精擦拭他的身体,清理创口周围。
在楼下,我接连拨打了附近三家诊所的电话,深夜里,电话铃一遍一遍响着却都没有人接,我额头渐渐冒出冷汗来,当第四家电话响到十来声的时候,终于对面“啪搭”一声轻响,传来了一个不耐烦的男人的声音。
我哀求半日,那医生却无论如何不肯出诊,只说外面太乱,最后他勉强给了我地址,说让我把人送去。
肖南已经在昏迷之中,这半夜三更,我哪里去找车。
没有犹豫,我匆匆到楼上拿了东西,又在门廊上捡起扔掉的手枪,藏到怀里,开门便出去了。
当我陪着医生和一个小护士带了器械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肖南依然昏昏沉沉地躺着,医生检查完便说必须要马上取出子弹。 护士准备手术麻醉的东西,我则马上把家里所有能搬动的灯都集中了过来。准备停当,小护士示意我离开,我看看医生没有作声。
“你放心,我是个大夫,还不会那么卑鄙。” 医生一边带手套,一边苦笑着说。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冷冷看他片刻,才道:
“我相信您。”
那医生看起来面色诚挚,不再象刚才在诊所时那般冷淡嘴脸,我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决定孤注一掷,转身出去,带上了房门。
让冯嫂去睡了,我一个人在昏暗的走廊里等着,实在等得心慌,想喝酒又不敢,那两个多小时,真得难熬。
门终于开了,我站起身来。
“他这伤,怕是已经有一两个月了。” 医生擦着额头的汗走出来,“高烧太久,体力消耗厉害,之所以能撑到现在,一是原来身体好,再一个,是因为两处子弹都没伤到大血管。 不过……”
“不过怎样。”
“病人的腹部已经出现了黏连,虽然我已经做了剥离,但创口扩大,一定要加倍小心,以防进一步感染。”
“他会有……危险吗?”
“注意清洗伤口、物理降温、补充营养增加抵抗力,如果他能够慢慢把体温降下来,就有八九成的希望了。 不过……关键是你要能找到足够的盘尼西林来防止伤口继续感染和可能出现的败血症。”
“哪里能找到盘尼西林?”
“市面上是没有的,” 大夫犹豫着又道,“名义上来说盘尼西林只供应军队,但实际上,大多数西医诊所都会有点存货。”
“那大夫您呢。” 我问道。
大夫脸色一白,顿现愤怒之色,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向我插在西装口袋里的双手。
一不作二不休,既然把人都逼着来了,再吓唬出一点药来就不算什么了,我冷笑着,把两只手从口袋里慢慢伸出来,一边是枪,一边是钱包。
强买来的盘尼西林只有五天的剂量,我倒不怕,只要这上海还有,总能弄得到。
(十八)
肖南便如强弩之末,在廊下看到我以后便从空中掉了下来。
二十年来第一次,肖南这么乖乖地躺在我身边,安安静静的样子让人心惊。 我帮他把胡子刮干净了,露出了两侧深陷的双颊和尖锐的颌骨,肖南一直发烧,翕合的鼻翼透露着沉重而灼热的呼吸,有时候则会很突然地抽搐一下,象是梦见了什么。
“哥,哥……。”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轻声叫他几遍,只生怕他就这样放弃,只希望他还有所挂牵。 我不断地用酒精擦拭着他的四肢,用井水浸泡的湿毛巾冰着他的额头,吃饭的时候,慢慢撬开他的嘴,用小勺把鸡粥一点一点灌进去, 没有事了,就那样握着他枯瘦的大手,看着他青黄的脸色,看着他艰难地吞咽,看他梦呓时不安,看他安睡时沉静……。
肖南回来的第三天,一大早,我疲惫地端了盆子去水井压水,下楼就看见冯嫂和一个乡下人站在客厅里。
“李少爷!” 冯嫂看见我,慌慌张张走过来。
“怎么了?”
“我男人来接我了。” 我点点头,冯嫂又道:“李少爷,我男人说虹桥那边出事了。”
我心里一凉,好快。
“李少爷,” 那乡下汉子忙过来道:“说是前天有两个日本人在虹桥机场那儿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