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身后脚步声响,林俊南望着桌儿上的一个碧玉盖碗道:“那是极北寒玉制的,拿来盛冰镇的酸梅汤别有滋味——可惜啊,从三年前就搁置了,再没动过。这东西要是有灵性,你说是会哭自己不得器用,还是为这份清闲开怀大笑?”
那碗小小的,只合一握,每一分每一寸都在讲述昔日的繁华旖旎。谢晓风心里越发地恐慌不安,有一种尖锐的东西从虚空里刺下,又刺入虚空,空茫茫地扎心。他茫然地张望,目光定在桌子上的一把象牙梳上。许是用得久了,象牙色中透中淡淡的晕黄,别有种温润的味道,然而吸引他目光的不是这些,而是梳子旁边的印痕——和外面一样,桌子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但那梳子旁边的印痕却极为清晰,分明是不久前留下的。
林俊南目光一转,却落到另一端的书案上。走到近前看时,砚中墨迹已干,却分明是新用过的,墨棒上两根指印清晰可辨。他心中一动,拾起案角揉成一团的素帛,展开了,低头看了半晌,轻声念道:
“曾见双鸾舞镜中,联飞接影对春风。今来独在花筵散,月满秋天一半空。”
那人习的是王右军的字体,一笔笔龙飞凤舞、风骨矫夭。林俊南家学甚严,少时也曾习过,却远不及这帛上的字飘逸。这字,他是太熟悉了。当年父亲被贬,林家南迁,褚连城殷勤问候,书信甚勤,父亲还曾拿了褚连城的字骂他不上进。当日,他是深恨了褚连城的,心里想:天下间的人要都是像他这样件件做到极致,叫一圈儿的人举头仰视,那还不活活累死?他自己要累也就罢了,为什么把信寄了这么远,连累着他挨骂?
一抬头,见谢晓风眼神微有些迷惑,微微苦笑:“镜子还在,梳子还在,东西一样样都好好的,只是人却没有了。”
那人,是谁呢?——谢晓风望着林俊南,心中微微地颤粟。那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深心里却不敢相信。
第 28 章
林俊南原地走了个圈,忽然伸手一扯,锦障落地,露出一幅手绘小像。画中是个少年,年纪不过十四余,睛神怯弱,秀雅可爱。
右下角一行落款,那许多字谢晓风都不认得,却独独认得其中一个褚字。
仿佛一脚踩了个空,心头是空茫地惊,那空茫里却不宁静,只是纷繁地错乱,无论如何也理不清。谢晓风不知道是怎么被林俊南拉着离开了那个梦魇般的庭院,也不记得一路上曾遇到过什么人,那些人低声地说过什么。
好像只是一会儿,又好象过了半世,天忽忽的就黑了下来。
红烛次第点了上来,饭菜次第端了上来,小丫头在旁边惶恐地劝:“谢公子,你晌午都没有吃东西,今儿晚上好歹吃一点。公子他忙,今日或许不会来了。”
谢晓风恍若未觉,心里回荡着的是林俊南的话:
“梦隐是褚连城从妓楼里救回来的一个孩子,几乎是跟着褚连城长大的。梦隐性格内向,不喜欢见生人,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十三岁,紧紧拉着褚连城的手,像只小兔子,样子乖极了。我在褚府住了一个多月,他和我熟悉了,才渐渐肯和我说话。前年我随伯父来洛阳,到了府里找不着梦隐,问谁都不肯提,后来还是一个小丫头告诉我,说是跟着公子去了一趟通州,回来时就只剩公子一个人了……我急了,找褚连城去问,他不肯说,我大骂他,他也不还嘴,后来我打他,用脚踢他,他还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却连一丝哭声都没有……他从小刚强,从未落过泪,我从来没见他那样过……后来是卓青把我拉开了,卓青说他有他的难处,叫我不要任性……”
“……后来,我才知道是梦隐自己愿意留在通州的。这世上怎么就有他这么一个人,竟有这种本事,叫人替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这可真是可怕……前面有个卓青,后面有个梦隐,现在又有一个你……小谢,你喜欢谁都不要紧,就是千万不要喜欢他……我姐说他好,卓青说他好,可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说他好,我偏不说他好……我不管他有什么难处,就是天大的难处,就算梦隐心甘情愿,我也决不原谅他,他那些行事,真叫人心寒……他这些天突然对你好,竟似当日对梦隐那样地呵护……我想一回怕一回……这世上有了个梦隐就够了,卓青是个猴精儿,倒也罢了,可是你……小谢,我不知道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但你真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极轻的低语声。谢晓风被那声音拉回了现实,身子微微一震,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帘上怔怔地望去。那人只是停在外面,隐约是个女子的声音。谢晓风等了良久,不见人进来。这里是内间,风刮不到这儿来,门帘静得诡异,仿佛那静里藏着一个邪恶的猛兽。
又不知过了多久,服侍他的丫头走进来道:“公子那边传话过来,今晚不能过来了,叫谢公子早点安歇。”
谢晓风向她脸上望了一眼,那丫头眼光一闪,低下头去。
谢晓风心中微微一动,胡乱吃了些东西,说是乏了倒下便睡。
天寒地冻的,他一躺下,丫头们也得了安宁,除了一个值夜的都各自去睡了。谢晓风闭眼躺在床上,默默听了良久,确信四下都静了下来,轻轻起身,穿了衣服,来到外间,那值夜的小丫头裹着大毡偎在炭盆前打瞌睡,小小的脸被火光映得微红,嘴角微扬,似在做什么香甜的梦。谢晓风看着她,隐隐有些羡慕她的快乐,那么细微,却真切,杂七杂八想着,心下蓦地一酸,一咬牙,推门而去。
一路低伏疾行,不多时见前面灯光溶溶,映出一片光晕,足尖一点,掠上墙头。墙下站了一人,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一软,委顿在地。
两三个起落,已到了后面的雅舍。
舍中一点灯光,映出两个相偎的人影。
谢晓风心中一颤,几乎想要逃了去,脚却如被钉子给钉在了地上一般,生生挪不动一分一毫。
“又失败了么?”屋子里的人喃喃。是褚连城的声音,仍是那般的淡而沉静,却透着说不出的倦意,“真是大手笔,连影月坞的顶尖杀手都攻不进去。”
“这已经是我们派出去的第三支人马了。”另一个声音,是男子的,柔和悦耳,“当初找影月坞为的是不打草惊蛇,哪想到荣王竟请出了白草门的四位刑堂护法亲自护送洪运基,如今草也打了,蛇也惊了,再要刺杀那人更难上千倍……更糟糕的是,我们如今已无人可派了。”
一声轻响,似是指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那个男子的声音又道:“算着脚程,洪运基三日后就到函谷,一过函谷就是冯铿的地盘……再不下手,可就没有下手之机了。”
褚连城默然良久,道:“影月坞不是还有四位长老吗?告诉他们,只要能截住洪运基,夺下那封书信,我奉上黄金千两、明珠百颗。”
那男子苦笑,“影月坞的四位长老中的一位已经亡故,另一位三年前练功时走火入魔,两条腿都不能动了,沧流老人金盆洗手多年,早已不问世事,凤栖老妪浪迹江湖,连杜帮主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褚连城又是一阵默然。
那男子道:“如今政局微妙,私通封疆大吏最遭上忌。公子寄书岭南,寄的是梦隐,但他既在邓通身边,这瓜田李下就说不清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洪运基一旦入京,那书简就成了褚家的催命符。梦隐不是捎信儿来说一切都好,公子叫人回个口信儿也就罢了,却寄的什么书……”
“他为我受苦,我连一封书信都写不得?”褚连城低声叹息。
“写得,写得,怎么写不得?”男子声音微抬,似是动了怒气,“如今好了,把一大家子的命都写了进去。褚家一倒,林、张、王三家必受牵累,到时褚家满门抄斩,大家眼不见为净,这天下就留给荣王可着劲儿折腾去吧。”
褚连城被那人驳得无话可说,又是一阵默然。
两人都不再说话,房中一片寂静。好一会儿,窗上人影儿一晃,一个人翻身坐到另一人膝上,搂了那人的脖子看了一会儿,忽然俯身吻下去。
谢晓风一惊,只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去。
“我没心情。”被搂了脖子的人叹息,却是褚连城的声音。
“要杀洪运基,影月坞不成,不一定别人就不成。”那男子笑了笑,隔着窗纸也觉风情无限,“你亲一亲我,我告诉你一个妙法。”
第 2
褚连城烦恼,“别淘气。”
“你不信我?”男子笑。
褚连城无奈,果然在他脸上亲了亲,“你难道还能给我变出个绝世高手来?”
那男子揽了褚连城的肩道:“公子身边现放着一个人,怎么竟忘了?”
褚连城沉默了片刻道:“你不要打小谢的主意。”
“为什么不能打他的主意?”男子微微冷笑,“就算没有那一份旧情,他还是公子的结义兄弟。公子身处险境,他不帮公子,还有谁能帮上公子?”
褚连城道:“我已负他良多,怎么忍心再让他为我赴险。”
谢晓风心中一阵酸楚,来时的满腔怨愤疑忌都在这一句话里消融殆尽,却又升起一股委屈,只听那男子的声音道:
“谢公子剑法高绝,举世无匹。他单枪匹马全歼蜀中七狼之后,还有余力从葛飞龙手里抢出暖玉灵脂来,想必击杀洪运基、夺回公子书笺也是轻而易举。谢公子千里送药,是何等重情重义的人,只要公子开口相求……”
“别说了。”褚连城截断他,声音已冷,“此路不通,另寻他计。”
“公子真是个有情义的!”那男子静默了片刻,突然一声冷笑,“只是如今大祸临头,几千口的命都悬在这儿,那书简一入京,立时就是九族诛连之祸。公子本意虽是不愿把谢公子牵连进来,但谢公子对公子情重,自然会关心公子的消息,到时他就算远在天山,得了公子遇害的信儿,又岂肯袖手旁观?”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公子不愿拖累谢公子,但谢公子,岂是那怕受累的人?”
谢晓风听得心中一跳,那句“公子不愿拖累谢公子,但谢公子,岂是那怕受累的人?”在耳朵里盘旋良久,只觉比从自己肺腑里掏出来的话还要恰切,眼中一热,竟浮起些水雾。
房中寂然良久,褚连城的声音缓缓道:“后日,我亲自去函谷走一趟。”
“公子……”男子吃了一惊,声音陡然一抬。谢晓风心中也觉吃惊。
“小小的一个洪运基,值什么?”褚连城淡淡道,“一纸书简,难道真能逼死我,荣王也把我看得太轻了。”
这一回轮到那个男子默然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公子解惑。公子可以牺牲梦隐,为什么不能牺牲谢公子?”
谢晓风心中不由得一跳,竖起耳朵,凝神往下听,心中如沸。
褚连城却始终没有回答。
半晌,那个男子的声音轻叹:“你受了伤,哪里去得。”
谢晓风满心的热切都转成了悚然一惊——褚连城受伤了?怎么会受伤?谁伤的他?伤得重不重?
“些须小伤,值什么。”褚连城淡淡道。
“还是我去吧。”
“你?”褚连城似是在笑。
“笑什么?我要去,自然是有法子。你大概不知道,白草门四大护法之首的朱灵风也喜欢男人呢。”那男子笑了笑,长身而起,在屋中走了一圈道,“我今儿晚上照了照镜子,这两年习武奔波,竟然还不算太显老,我估摸着打扮得小一点儿,眼神儿再装得清纯幼稚点,嗯,最好是再怯弱点儿……满打满算,去勾引那个朱灵风大概也还够手。”
“卓青……”褚连城声音干涩。
那男子掩了褚连城的口,望着他微笑,“你舍不得姓谢的去冒险,我也舍不得叫你为难。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晚一别,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明明是极悲伤的话,他却说得轻易,忽然顽皮地一笑,“哎,听说朱灵风也是个美男子,我见了他若是移情别恋,你可别恼,只当自己运气差吧……”
声音突然消失,似是被什么给吞了下去。
突然又是一声巨响,似是瓷器摔碎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夜里格外显得惊心魂魄。
窗上的人影纠缠在一处,裂帛声、撞击声交迭响起,那人影痴缠在一处,突然倒了下去。
“好吧好吧,我不移情别恋,你……啊,你要弄死我了……”男子喘息着抱怨,后面的话被吞咽了,淹没了。
桌子被撞得吱吱作响,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后来是呻吟声、告饶声、哀求声。抵死缠绵,带着恨意,仿佛最后的狂欢。
谢晓风脑中一炸,冰冷的、灼热的东西在身上流窜,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仿佛是一场酷刑,无比华丽,无比黑暗,无比残酷。
想要走,却走不动,想要哭,却哭不出。
这一切,都超出他的想象。
我,算是什么呢?
算是什么?zybg
谢晓风绝望地想。
世界一片漆黑,房中那一点灯光是橘色的,这橘色的本该温暖的光令他觉得冷,那冷也奇怪,像是热。他知道热到极致时,感觉到的会是冷。那一点灯光的所在呀,那是生命的最冷和最暖的发源地,也是——痛苦的根源。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哑一声打开,逆着光,看不清那人的脸,身姿却是极优雅的。
在门口停了一停,那人回头,在身后的人脸上吻了一吻,低声道:“我若失败……”顿了一顿,似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往下说。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褚连城握住他的手,这些话似已耗尽他一身的力气,“不要让我再失去你,我承受不起。”
那人默然良久,道了一个“好”字,低头一径去了。
褚连城的脸庞在逆向的灯光里渐渐清晰起来,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又仿佛整个世界的悲哀痛苦挣扎折磨都在里面了。他只披了一件中衣,雪白的绸子,薄而飘逸,在冬夜的寒风中微微地拂动。这么冷的天气,呵汽成冰,然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不知道冷似的。
褚连城身形本就高挑而瘦,穿着这样的衣裳也就格外显得脆弱,谢晓风突然生出一种错觉——谁伸手一掐就要把他给折断了。
一种剜心般的刺痛突然间漫天卷地,瞬间将他淹没。
第 30 章
微微的一声叹息,褚连城转身回屋。谢晓风下意识地张手欲留,突然惊醒,连忙收手,褚连城习武的人何等敏感,已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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