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进泉水里,希望清醒。
13
第二天就拎起了包袱去江淮考察风情,不算突然,起码太书院知道他为这行程已准备月余,除了直接上署,司马迁看不出有必要越级请呈最最最上署;这是他第一次在走前想──「很快就会被连姓名都是避讳的伟大人物忘记,只要自己一不出现。」
司马迁行到出城一里,回头望望,举世闻名的皇都长安甚至还没睡醒,看他的城墙巍峨砌立,看他的盛世永留史册。已经能宽慰而松了口气了。
一去,就是六个月。江淮的风情真是跟北方大不一样呢,有这许多自己闻所未闻的好地方好故事好典籍,越往南走风沙越少,到最後,摸了摸岸堤绿柳,丝一样薄,湿湿润润没一点灰尘。江淮人吃的烤饼怎麽都是甜滋滋的?从扎藕白围裙的姑娘手里递过来的饼子浸著甜甜的香脆脆的嚼劲,这在北方,那是想不到的,习惯啃著乾巴巴硬邦邦的冷食干活,这麽突然,可以坐在好花好水的小溪流边上,好好赏赏一派江淮秀美风光。
游历了很多名胜古迹,但因为年久失修,有些已经破败不堪,对於文物,没有相应历法重视保护。
走在集市,跟自己的家乡长安一样热闹得不像样子,尽管没有那麽分明的划分出哪行哪类,但稀奇的孔雀毛、五彩的夜光珠、手织的精美壮绣、连祈祷风调雨顺的地藏菩萨像那都是和辛辣的北方有著甜美温润上的明显不同的。
因为新奇有趣的重重发现和收获,辛苦都有了代价,曾经在书本里读到的一切都在眼前一一活现,以至於,奔波不觉劳碌,翻山越岭也当成自由自在的享受,甚至围在篝火前和少数民族的姑娘手拉手跳起了大寨舞,也欢畅淋漓恨不得时间稍停。
很多人认为司马迁是不知享乐为何物的呆子,但没有体会过享乐的人,怎能好好写出享乐?他与常人的区别,只在当他深刻体会到享乐是多麽幸福舒畅时,仍然愿意牺牲享乐来赢得理想。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所在。你是前进还是停滞直到永远沉睡。
六个月後,满载著一车的绢书手抄,司马迁踏上了往家的归途,他壮实了,也黑了,眼睛更有精神了,因为收获良多而更满足了。沿丰都、杞县、望宁一线北上,等抵达长安城外时,又是大半个月後。
在城外,就觉得奇怪,守城官兵中竟有半数胳膊上戴孝,他认得一个统领,问出了什麽事?答案真是不敢相信,李敢在陪同皇帝到甘泉宫打猎时,被鹿角意外撞死,皇帝对此不幸很感伤,对李家也特别封赏,官兵戴孝也是皇帝默许的。司马迁当即就连家也不回了,往李府吊唁。
灵堂上,哭声不绝,关内侯李敢的牌位就放在正中,他的父亲飞将军李广的牌位放在他更上面,再旁边还有更多的牌位,他们都是为皇帝为国家忠孝捐躯的李氏一门,司马迁所知道的李敢,勇猛不可挡,多少次在朝堂上,他铮铮铁胆畅言抵御匈奴之术,他的大名,连匈奴最英雄的武士听到了都会颤抖!──这样的人,怎会被鹿角撞死?司马迁到现在都不能接受这位豪迈勇敢的忠良之後如此荒唐死法。
来吊唁的还有不少大臣,司马迁试著找熟人问底细,他离长安太久,对现在局面完全不知晓,熟人们表情晦涩,似乎都明了其中隐情,但却支吾搪塞,他更加觉得李敢之死绝不寻常。
──「你滚出去!」吼叫几乎声嘶力竭,冲动的年轻人就要揪上来人的衣领,手指想拔出腰中剑却只摸到麻孝。「你这贼人谋害我爹爹,竟敢还出现在我李陵面前!」
司马迁不认得那个年轻人,却熟悉此刻正遭受辱骂的人,那正是霍去病霍将军,年少成名,刚直冷傲,仪表非凡,天下无敌手。
霍去病没有一丝表情,他此行似乎只是来吊唁而非忏悔或其他任何,当他注视少年人,甚至可以让身边人感受到明显的轻视和怜悯,就好像在说连你父亲都不是我对手,更何况你这小儿。
李陵终於还是没有揪到大将军的衣领,他的母亲,赵夫人几乎在刹那就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提手就重重给了他一巴掌直打到他嘴角流下鲜血,她骂他:「大胆逆子,你怎敢犯上?」赵夫人全身麻孝,脸色雪白,显得摇摇欲坠的脆弱,但抓住自己小儿的手指却使出了极强大的力量。
司马迁可以感到她的痛彻心肺,年轻的李陵呆呆地看著母亲,眼里好像牢里困兽只有强抑制满心仇恨和焦灼。
霍去病安然地挺立在那种目光、甚至整个李府都在仇恨的目光里,当他面对这麽多牌位,显示的是青年将军每逢杀人如麻时的冷酷坚定。这样的霍去病,司马迁觉得可怕,霍去病的样子正逐渐与皇帝重叠,他正在越来越像他,那麽冷酷,带著刚愎自用在无情剥夺别人的生死。
冷酷是多可怕的东西,他能让一个原本温柔的人变得像魔鬼。
──「子长,什麽时候回来的?」
司马迁刚走出李府,就被叫住,原来是同是文官的任安,任安为人正直,此事他一定知晓。
「你还什麽都不知道吧,可怜李老将军为我大汉九死一生,立下军功无数,却不敌皇帝耳边的枕头风……」任安红著眼睛,大声不平。
司马迁经历过以往这些惨痛,此时已懂得收口噤声的重要,既然总是招致屈辱,又何必多言?默默做好自己分内事就好了,不要再插手管自己没有能力管的事了。他拉任安到僻静一旁,听他将事情源源道出。
──两年前那次出征时,飞将军李广跟随霍去病,被调到东路的李广在沙漠中迷失了道路,没有参加战斗,霍去病派人责问其迷路的原因,李广说:「我的部下无罪,迷路的责任在我。」又对部下说:「我与匈奴作战七十余次,好容易有机会跟著大将军直接与单于作战,但大将军把我调到了东路,本来路途就远,又迷了路,天意如此呀。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实在不能再去面对那些刀笔小吏。」
说完就拔刀自刎了。
李广的儿子李敢当时正在霍去病军中,因父亲的死而怨恨,动手打伤了霍去病,当时霍去病碍於李广刚死没有惩处。当七天前,李敢在甘泉宫陪汉武帝狩猎,皇帝突然发诏,说李敢被鹿角撞死,既然皇帝发下诏书,谁敢不信?只可惜天网恢恢,有李敢部下亲眼看见是霍去病亲手用箭将李敢射死。皇帝只是为他隐瞒事实。
司马迁听完,久不做声。他不明白为什麽越是信守道义的人物,倒往往遭遇不幸和失败?就像与刘邦相比远为坦率和自尊的项羽,与皇帝的宠臣相比远为正直和勇敢的李广,为什麽都难免以自杀结局?而一个身为皇帝的人,不仅不能关爱臣民,反而助长残暴,狂妄自恃,这样的帝王又算是什麽帝王?
14
次日上朝,照本宣来,凡事依旧。
下朝,著书立传,安分守己。一切已回到正常模样。
两个月後,就是飞将军李广的忌日,还记得一年前他的死讯传到长安,满朝乃至全国无不震惊哀痛,这位老将军实在不该如此结局。他的陵墓修在南郊,一如他本色,庄重简朴,花岗岩碑座上刻著他将为千古传诵的名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豪迈壮语犹在耳边,人却已不在。
这天,在下雨,瓢泼大雨,天上都是阴沉黑云,闪电不止。司马迁撑著伞,却无法给老将军点上纸钱,雨这麽大,火星瞬间就给刮熄。
南郊,天色将晚,四周墓群静寂而沉默,空气湿冷,老将军的墓在山顶上,一眼向下望去,除了白皑皑的冷清萧瑟,除了迎风剧烈摇摆的松柏,再没有其他。还记得去年今日,此地多少官宦英雄名流墨客感慨万千,沧然泪流。在这世上,究竟有什麽敌得过时间?
「李将军,子长与你在朝堂上虽无交好,但在小时候,家父就常跟我讲起您骁勇忠义大战匈奴的事迹,我一直景仰您为人,虽然我只是个连战场也没去过的文官,但倘若国家需要,我也愿学您投笔从戎,马革裹尸还。」
司马迁从竹篓里提起一壶酒,慢慢浇灌在墓座之上,郑重言道:「这壶用淮河水酿造的好酒,是我从南方一路带来,还请大将军先饮。」当水和酒混凝一起,酒香四溢,好酒原就该和知音一起喝才豪爽痛快,司马迁仰起脖子将壶中余酒灌入口,辛辣甘美同时逼上心头,不由痛快而笑,扬手抛开空壶。「江山如此壮丽多娇,无数英雄竞折腰。」
——「好个英雄竞折腰。」
带著微醺酒意,与苍凉心境,懵懵然看著眼前这个人,与自己一般以酒祭奠,这酒香,才真是百年佳酿,宫廷御用。
李将军,你在天有灵,也该看见您为之而死的人也来看你了——
「陛下……」定定看这个人狂气中难掩肃穆,侧脸好像刀刻一样锋利锐利,当那双往往如雷电一样蛰猛俯视臣民的眼注视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也有著从没见过的感伤,才慢慢发现他原来还有一颗人的心。
「为什麽要纵容霍将军杀害李敢?为什麽宰相李蔡一句对先皇不敬就要抄他满门?为什麽要为一个新宠就将一国之母你的皇后废黜?——」
於是把对人才能说的话,统统都说出口了,带上谴责和骂的意思,其实才喝了一口酒,却在壮胆犯著抄家灭门的死罪,为什麽不能说?忠义良言从来都是被利用来戕害自己的利器,但此时,在这个墓碑前面,司马迁什麽都敢说。
大汉皇帝,根本不知道在想什麽,一片茫茫雨里,他高大而不可摧折,有超越英俊这种肤浅的猖狂魅力,他自己撑著皇家的帛金伞,静静站立,远比常人宽厚的肩膀湮出黑色雨迹,他竟然就那样站著,好像根本没听到小小太史令的胡言乱语,甚至当司马迁索性劈里啪啦扔掉手中伞,劈里啪啦开始登梯子上梁更发疯发狂指戳著他心口,开始按著年月日一一历数他的暴戾残酷给人民造成的种种危害,刘彻才开始转过皇帝的头颅,他的感伤就快了无痕迹,眼前人却仍旧不知死活;这个全然被冰冷雨水浇灌著,头巾、衣服、眼睛都皱成发抖的一团、说话声音永远是中正而冰冷的人。
「连时间都记得这麽清楚,朕杀过的人究竟有多少个?」
皇帝说著残酷的玩笑话,他从不在乎自己杀过多少个,但眼前湿淋淋的生物为什麽令他感到焦躁?又有点想打这个书生。
——「李广将军自刎的时候,一定是已经对您不抱希望。」司马迁说著他一辈子都想说但都从不能说的话,今天终於能够亲眼看著大汉骄傲的帝王,说出这些话,尽管身体非常寒冷,但心里却在蒸腾热气,尽管这个人衣服乾燥暖和,但他有一颗冰冷的心,他再也不可能觉得暖和为何物。
「为朕而死,是他的光荣。」没有人敢跟刘彻这样说过话,在司马迁的行为里,他不是他的皇帝而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如同他将成为他通史里一页墨迹,刘彻突然想到那晚,也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做出那样的事,这个在情事里总是滑稽表现的人,像拥抱女人一样小心温柔地拥抱了自己,为什麽没有杀他?为什麽到现在还没想好折磨他到痛苦至极的好办法?
司马迁愕然而失望地望著他,「这世界上,没有谁比谁的命低贱。我原以为,你今天来,是有其他话对李将军说。你再这样下去,一定会造成人民的灾难,与其这样,先皇真该选中继位的是你的兄长太子刘荣!」
刘彻在意识到以前,已经又打了他;他们之间的力量从来就无法比拟,他是巨大的,他是弱小的,他可以单手扼住他脖子直到活活勒死,他也是没有实力反抗的——除了身体的力量,他也有绝对凌驾於他的气势,这个小文官没有任何值得自己动怒的地方。
但一脚就把他踹倒在泥泞雨地後,心里竟然知道这是不能让他住口的。
太史令狼狈地趴在雨地,脸已经脏了,眉头疼得缩成一团,他轻轻发著抖,轻轻一字一句说:
「你本来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要不是皇后的母亲馆陶公主帮你,你怎麽可能这麽容易当上皇帝?——先是馆陶、再是你生母、最後是你祖母窦太后,她们虽然让你当皇帝,却比你握有更大的权利,是啊是啊,这些女人帮了你也害了你,你忍了四年终於等到太后也老死了,你终於可以为所欲为——你有几万个女人,你心里却是憎恨女人,难道你不是玩弄她们看她们受罪?看看你现在又对皇后做了什麽?你一定承诺过馆陶会善待皇后,但现在却无耻反悔,你提拔这麽多人才将相,却只要他们犯一点错就杀死他们,你随心所欲地放任杀戮,你以为只有痛苦和鲜血才能证明忠诚,你太可怕、太无知了……」
汉武帝已经把手扼住他脖子,司马迁大大瞪著眼,手指甲陷进地缝里,但没有反抗他的帝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可以死但不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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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朝,照本宣来,凡事依旧。
下朝,著书立传,安分守己。一切已回到正常模样。
两个月後,就是飞将军李广的忌日,还记得一年前他的死讯传到长安,满朝乃至全国无不震惊哀痛,这位老将军实在不该如此结局。他的陵墓修在南郊,一如他本色,庄重简朴。
豪迈壮语犹在耳边,人却已不在。
这天,在下雨,瓢泼大雨,天上都是阴沉黑云,闪电不止。司马迁撑著伞,却无法给老将军点上纸钱,雨这麽大,火星瞬间就给刮熄。
南郊,天色将晚,四周墓群静寂而沉默,空气湿冷,老将军的墓在山顶上,一眼向下望去,除了白皑皑的冷清萧瑟,除了迎风剧烈摇摆的松柏,再没有其他。还记得去年今日,此地多少官宦英雄名流墨客感慨万千,沧然泪流。在这世上,究竟有什麽敌得过时间?
「李将军,子长与你在朝堂上虽无交好,但在小时候,家父就常跟我讲起您骁勇忠义大战匈奴的事迹,我一直景仰您为人,虽然我只是个连战场也没去过的文官,但倘若国家需要,我也愿学您投笔从戎,马革裹尸还。」
司马迁从竹篓里提起一壶酒,慢慢浇灌在墓座之上,郑重言道:「这壶用淮河水酿造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