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飞”有点夸张,其实他只是仰面倒下,滑出了半米。毕竟那身沉重的铠甲怕有数十斤,我的脚力还没那么夸张。
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铠甲能够保护他,有些时候也会妨碍他,比如此刻。
我悠闲的站那儿看他在地上挣扎着想起身,铠甲发出“咔咔”的金属撞击声,等他的努力有些微成效时,我就恰如其分的补上一脚。
有时候踢他的膝盖内侧,有时候扫倒他用来支撑全身的手臂,有时候干脆一脚踩在他的头盔额头上,像那个古老的测智商问题——当你的后脑勺不离开某点时,你的身体能够直立吗?
黑甲骑士的智商看来不低,努力过三次以后,他不再乱动,老老实实躺在地上,头盔的护目下,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我。
我以为会看到愤怒和恨意,可是没有。
“你……”沃特子爵歇息了半天,终于有点精神冲我嚷嚷:“你又在……在骑士神圣的……决斗中……使用卑鄙手段……”
我看了看手中只剩半截的粗枝,比起黑甲骑士,我更想打沃特子爵的头。
“喂,沃特。”我摸摸下巴:“我们把这个人怎么办?”
沃特子爵怒道:“我的名字不叫沃特!”
“咦,你不是沃特子爵……”
“那是封号!我的名字是威尔登?休特罗?圣?阿罗卡斯……”
“行行!”我打断他,“沃特,你先过来。”
“别叫我沃特!”他瞪了我几眼,还是不情不愿的过来。
我指了指他手里的剑:“你用这个把他杀了吧。”
“你——”沃特子爵举剑对着我,脸色青白,气得浑身颤抖:“你要我杀死一个无力反抗的人……你在侮辱国王陛下的骑士的——”
“尊严。”我替他接上,废话真多。
低头看地上的人,仍是那双无机物一般的眼眸,似乎生死对他都无关紧要。
心里突然抽紧了下,多熟悉的心情,曾经……也是这般?
“你们有几个人?跟着我的老头儿被抓到哪儿去了?”我不抱希望的问,果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我一脚跺在黑甲骑士的肘关节内侧,铁甲在关节处均留有松动,骨头立刻发出“咯嗒”一声,成功脱臼。
我依法施为,挨个卸下他四肢关节,确定他无法再自行从地上爬起,这才俯身去拿他的剑。
出乎意料,即使关节脱落,仅凭腕力他也把剑握得很紧。我被迫又在他脉门上跺了一脚,这才如愿拿到剑。
本应冰凉的剑柄被人的体温捂热,我拿在手里,忽然有一种与他人握手的感觉,不由低头又看了黑甲骑士一眼。
关节被硬生生脱臼的疼痛我是尝过的,要忍可以,但像他这般不仅不出声兼且在剧痛来袭的瞬间记得放松全身肌肉把伤害减至最低……这人简直就像没有痛觉神经的傀儡。
直觉告诉我,此人危险,不杀他后患无穷。
不过,我又不是女人,哪儿来的直觉?教唆别人杀人和自己杀人可是两回事,我怕鬼。
我把那柄沉重的剑扎进巨树树干,看着颤巍巍的剑身微笑——武侠小说看太多了才是真的。
沃特子爵的鸡猫子鬼叫在我用粗树枝威胁要打他的屁股后终于止住,他以屈辱但顺服的表情任我背到背上。这傻子打这场毫无意义的战消耗了不少时间,但愿我们不会被追兵赶及。
我辨了辨方向,大步向南,继续这场逃亡之旅。
俘虏
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树林中穿行了许久,头顶树叶缝隙间透进的光渐渐西斜,我吁了口气,第十四次停下来歇息。
“放我下来!”沃特子爵在我背上第一百十四次叫嚷,而且嗓门儿随着体力的恢复越来越高。
好吧,这一次我如他所愿。
我站定了,托住他腿弯的双手一松,沃特子爵猝不及防,惊叫了半声,双手抓扯着我的衣服从我背上滑下来。
“砰”一声,跌进几棵并生的树下厚软的落叶堆里。
我跟着蹲下身,被他溅起的落叶撒了我满头满脸,新鲜的泥土带着淡淡的腐烂气息,不知为何引起了我的食欲。
我干脆坐到地上,抚着肚子叹气。
今天一整天滴水未尽,眼见着进馆子吃顿好的,却连个面包都没吞完就被吓得落荒而逃。
又累又饿……我捶捶肩膀,干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躺到地上。
沃特子爵从落叶堆中挣扎出来,气势汹汹的冲过来,俯身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居高临下怒吼道:“起来!”
我放松身体,懒洋洋的抬眼看他,那张脸下半截已经肿成青紫色,另半张因为激动涨得通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猪头”?
没得到回应,沃特子爵又施展出他的传统手艺,开始大力的摇晃我。
“追兵随时可能到,你给我起来!”
“你还没发现吗?”随手拍掉他的手,我倒回软绵绵的落叶层上,舒服的伸展四肢,慢慢的道:“追兵早就到了。”
沃特子爵瞬间僵化,五秒钟后脖子僵硬的转动看向四周,不见异样,似乎松了口气,又飞快转过头冲我吼:“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尾音化成空气,他的视线定在我的后方某处,大张着嘴巴再次僵住。
我没有动。从轻易摆脱那几条大汉我就觉得奇怪,后来沃特子爵跟黑甲骑士打了半天也没见他们追上来就更意外。我辛苦背着沃特子爵赶路,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终于让我发现异样。
有人在跟着我们,具体数目不清。
我沿途休息了十四次,我停他们也停,并不逼近,我试着在还算茂密的树林里东穿西插,对方仍是不紧不慢的衔着我们。
这副好整以暇的猎人姿态让我很不爽,同时也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清楚的认知。
熟悉的脚步声正在接近我们,沃特子爵醒过神,呆着脸举高他的剑,几步迈到我后方打算迎战来人。
这个傻子。我乘他从我旁边走过,伸出一只手重重捶在他旧伤未愈的右脚脚背上,立刻听到一声惨叫,某人再次倒进落叶堆里。
“你干什么!?”沃特子爵怒吼。
我没理他,坐起身拍拍沾到衣上的落叶,记得当时那个巨人是想用口袋笼到我头上,也就是活捉我。嗯,既然生命没有危险,当一回俘虏也无妨。
相信国王陛下会想办法救人,我眯起眼,只要他真如口中所称那么爱“仝赤伯爵”。
“要我不反抗也可以。”我又拔根草叼到口中,微笑着回过头:“只要给我食——”最后一个字被我饥肠辘辘的身体吞噬,我想我重复了沃特子爵的痴呆表情。
下一秒,我听见自己错愕变形的声音:“国王,怎么是你?!”
“够了!”沃特子爵“刷”一剑从我眼前划过,我下意识闭眼,眼帘内仍残留着剑尖锋锐的映像。
耳中听到他气急败坏的叫:“我受够了你自以为是的幽默感,你怎么可以错认国王陛下来开玩笑!?”
我睁开眼,小心翼翼伸出两根手指推开几乎点在我鼻子上的剑尖,转头望向稳步逼近我们的数人。
大约二三十人,林间空隙不大,人都隐在树后,只能看清走在前面的几个,尤其是当先一人。
修长的身形裹在黑色绣金边的衣裳里,衬着一张雪白的脸愈加绝美,简直像一位无性别的天使,只是那双眼角微向上挑的眸子带出几分邪气。
嗯,还是很像雷奥纳多?迪卡甫里奥。
他越走越近,沃特子爵警戒的瞪着他,刚想把剑收回来指向他,我很无辜的道:“他明明是国王……”
“不是!”沃特子爵虎的转身瞪我,彻底抓狂:“你看清楚,国王陛下没有胡子!”
“……他不刮不就有了?”
“国王陛下比他年轻!”
“……也许他太想我,所以变憔悴?”
“国王陛下的头发是金色的!”
我瞅了瞅来人的褐发:“……神隐王国可以染发吧?”
“国王陛下的眼睛是蓝色的!”沃特子爵狂吼,妄想挑战男高音的结果是逼出破音,呼呼喘气不休。
来人停在我身前两米,我坐在地上,收起一条腿,手肘搁在膝盖上抬头看他。
他似乎感到很有趣,微微一笑,眼眸向上斜斜伸展,可是不知是否因为上唇多了胡髭,少了那种令人血脉沸腾的媚惑感觉。
那双眼睛,是褐色。
“很久不见了,仝赤伯爵。或者,我该称你王后陛下?”他笑着柔声道,声音与国王极相似,却更低一些,发声的部分更接近胸膛,似乎还残余着胸腔深处的振动。
我看着他,慢慢眯起眼,没有回应。
他也不恼,姿态优雅的向我伸出手,身后的人走上来围到我和沃特子爵周围,我用余光一扫,果然是那几个巨人似的大汉。
“你哪位啊?”我问了句有点废话却又必须问的台词。
他的笑意更深,上挑的眼角出现几条细纹,顺着上挑的角度浅浅延伸,仿佛钻石上的裂痕,虽然残缺,却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请允许我向你重新自我介绍,尊敬的王后陛下,我是路易埃尔?爱德华?圣?菲茨杰拉尔德,你的丈夫的哥哥,神隐王国的奥罗杰公爵。”
长长一串听得我头晕,肚子饿让我发生思考障碍,我看了看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抬起右手就要放入他掌心。
“啪”一声,我的手被人重重拍开。
这一下力道够猛,我的手背立刻红了大片,明显昭示着某人公报私仇以下犯上的不可饶恕。
沃特子爵一步横过来挡在我身前,躬身向奥罗杰公爵行礼,公爵还礼,两个人都动作优雅姿势标准,我都有点怀疑他们不是在荒郊野外的树林里,而是立足于富丽堂皇的殿堂之上。
肢体上的礼数完美无缺,沃特子爵站直身后冲口而出的话却让我不由的望天翻白眼。
“公爵阁下,”他抬高青紫变形的下颌,冷而倨傲的道:“我尊敬你的爵位与威名,但如果你想伤害王后……”他手腕一振,细韧的剑尖颤动如蛇牙,似乎下一秒就会择人而噬,“……就请你踏着我的尸体再前进吧!”
得利者
沃特子爵说完这番话,执剑以保护者的姿态立在我身前,警戒的瞪着奥罗杰公爵。
后者明显怔了下,然后哭笑不得的看向后方的我。
我猜不透他的用意,我摸摸下巴研究那张在我看来和国王一模一样的脸。奥罗杰公爵的表情神色似乎并无恶意,简直比喜欢吊眼角的国王陛下还来得亲切。
眼风扫向四周,巨人们缓缓缩小包围圈,我和沃特子爵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
我叹口气,慢慢的站直身,掸了掸弄皱的衣角,伸出一只手搭向沃特子爵肩膀。
他肩膀一侧闪开,我看了看那只手,缩回来插进裤袋里。
“收起你的剑。”
他“哼”了声,头也不回。
“任性要有个限度。”我淡淡的道:“我以王后的名义命令你,收起你的剑。”
“你还不是王后——”我从背后一脚蹬在他屁股上,他“啊”一声,怒极回头。我眯起眼,看着他。
两双眼睛的距离极近,能够看清自己在对方瞳仁上的身影。
对视几秒,他紧紧抿住嘴,胸膛急剧起伏,末了终于别开头,右手回收,熟练的把剑插回腰间。
我微微一笑,这才转头望向在旁边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奥罗杰公爵。
他仍是亲切友爱的样子,还笑眯眯的对我眨了眨眼。
奥罗杰公爵和沃特子爵之间有某种关系,我想起那个古怪的侍者。虽然这个结论里有我的很多推想,但应该接近真实。想想看,如果奥罗杰公爵真的有野心,他怎么可能忽略建立与相邻封地——与他存在重大利害关系的封地贵族之间关系?倒是国王无视这个常理让我觉得比较奇怪。国王的作为简直像在赌博,硬把仝赤伯爵拉到他的阵营里去,如果失败……
好复杂,我肚子饿加上头疼,政治果然不适合天性纯良的我啊。
“叫你的人离远点。”我指周围一圈巨人:“我不会跑,他们让我呼吸困难。”
奥罗杰公爵打个响指,巨人们果然同时后缩,包围圈扩大。
“请不要误会。”公爵眼也不眨的谎话连篇:“我并没有伤害王后陛下的意思,我命人来请你,只是想更好的保护你。”
“那倒要多谢公爵关心。”我微笑道:“早知道公爵没有恶意,我何必从旅店里跑出来,老实等着又能吃饱肚子,多好。”
我笑着瞟了一眼侧方手按剑柄狠瞪公爵的沃特子爵,总算他还知道克制,没有轻举妄动。
奥罗杰公爵的笑容慢慢收敛,眼光闪了闪,深深望住我,似乎是想跟我眼神交流。可惜我不是仝赤伯爵,而且,我近视。
我平静的迎视他,以不变应万变。
他缓缓道:“如果我说……那些人不是我的部下,你相信吗?”
我看了他一会儿,没开腔。心里却开始怀疑。形势比人强,他没必要骗我。
“如果我要杀你,绝不会在首都附近下手。到仝赤郡还有几天路程,一路上有的是机会。”公爵道:“更不会连本人也出现在现场。”
沃特子爵在旁边冷冷的道:“我也希望不是公爵,但是除了公爵阁下,神隐王国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有胆伤害王后!”
“有。”奥罗杰公爵只盯住我,低声道:“还有一个人比我更有胆量和狠心。”
“谁!?”
公爵笑起来,笑的时候和国王一样眼角上斜,但与国王的魅惑不同,这个笑容里只有淡淡沧桑。
“你想想,明目张胆的伤害王后,全国上下都会像沃特子爵一样怀疑是我做的事,如果此时再出现所谓‘证据’,想必所有人都会认同我罪大恶极。这一连串的后果,对谁更有利?”
我的心脏在胸腔中跳得很快,似乎把整个人从内部震麻的感觉。我避开他的逼视,低下头。
脚下是落叶,半绿半黄的枯黄的干成碎末的……数十上百年的积累,厚软的覆盖了地面,透出一股子腐烂味道。
我曾经因这味道联想到食物,现在我想到尸体。
旅店那边数百名随行卫士,我的随从侍女,那个长得很像我妹妹的十几岁少女的尸体……如果这是个真实的世界,我在这里死去,留下的尸体是宋家明的,还是仝赤伯爵的?
这都是那个人想要的结果?
耳边听到沃特子爵在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公爵,难道你是想说……想说……”
下面的话如重伤的呜咽般听不清,沃特子爵虽然单纯得像个傻瓜,可惜还不够真傻。
我“扑”一声吐出含在嘴里的草茎,垂眸看着那点青绿坠到落叶层上,消失无踪。
奥罗杰公爵道:“这一切的最大得利者是国王,他因此有了最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