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泽的口气让俊一有一种被排斥的感觉。他好想说‘你哪有要补习?胡说八道!’。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正如水泽所说俊一没有补习,也没有参加学校社团活动。在刚跟水泽成朋友的时候,俊一曾经被他问到‘要不要到同一家补习班补习’,还把申请表给他,不过俊一看一看就丢到垃圾桶里去了。他不是讨厌补习,而是补习费就要花上勇三分之一的月薪。要是让勇看到申请书的话,俊一觉得他一定会明知道生活难过,还是叫自己去补习。
然而,水泽把申请表给俊一的时候已经认定了他会一起去,所以当俊一决定不去的时候,水泽满脸不高兴地一整天没跟他说话。
“我走了。”
水泽一个人回去了。不愿意追上去的俊一只能含恨地背过身去。跟秋森独处诸侯,俊一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跟秋森并没有多久要好。当他想提出回去的要求时右手却被握住了。
“跟我来。”
那种感觉并没有令俊一不快到想甩掉的程度,但是他也觉得有必要这么亲密吗?
“我……”
被秋森强拉着走的俊一,到半途就粗鲁地甩开他的手。秋森回过头讶异地看着他,随即表情变得像枯萎的花朵一样悲伤起来,低下头说‘对不起’。被秋森一道歉,俊一就好象自己做了坏事一样不自在。他不好意思说要回去又不愿意进去。在迷惘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刚才那个中年美妇探出头来,俊一不觉紧张得挺直背脊。
“我想说你们怎么还不进来呢!你另一个同学呢?”
“他还要补习就先回去了。”
“是吗?太可惜了。”
把飘落到颊边的头发轻轻塞进耳后,女人微笑说道:
“请进来吧!没准备什么好东西。”
到了这个地步,俊一再也没有拒绝的勇气。还以为会到秋森房间的俊一,突然被带到有着皮沙发的大客厅时紧张得双腿发软。墙壁上装饰着表框的油画,一旁的小桌上还放着插满花朵的花瓶。秋森本来想带俊一进房的,无奈母亲坚持‘有什么关系,你上了国中之后第一次带朋友回来,就介绍给妈认识一下嘛!’。等母亲走出客厅之后秋森才对俊一说:
“对不起啊,我妈很喜欢跟我朋友聊天,我每次带朋友回来都是这样。”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但是,我从以前就很想跟你说话了。在班上你有点沉默寡言,感觉有点早熟……”
随着敲门声,秋森的母亲端着一个银色的托盘回来,把上面的茶杯和点心依序放在桌上。
“这是我妈亲手做的。”
那就像俊一在蛋糕店的橱窗里所看到各式各样设计精致的点心一样,很难想象是亲手做的。
“这是水果奶油蛋糕,不知道你敢不敢吃?”
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的俊一只能点头。除了老师和班上的女同学之外,他已经好久没跟异性说话了。连果汁都不敢伸手去拿的俊一,闷闷想着这种时候是不是该先自我介绍,但是毫无前兆地就开始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不太对劲,越想越是迷惘的俊一到最后连对方的脸也不敢直视,只能低下头凝视自己的脚边。
“呃……他是我同学叫做真田俊一。”
听到秋森帮自己介绍之后,俊一赶紧‘伯母好’地小声打招呼。
“好。真田 同学,谢谢你常照顾我们家圭司。”
他跟秋森的交情根本没好到值得他母亲感谢的程度,不敢否认的俊一又沉默了起来。他来势觉得坐在这里的人不是自己,应该是池或端田还差不多。
“圭司是我们家的独生子,可能是因为上下都是姊妹,所以在个性上似乎太温柔了。再家上公立中学的学生比较杂,我还担心他在班上会不会被欺负呢!”
“妈,被说了。”
秋森羞耻地阻止母亲再说下去。
“对了,真田同学你知不知道车站前那家枞木医院?”
她指的是大约在五年前开设的一家规模相当大的综合医院。俊一三年前得了重感冒时曾被勇带去看去。虽然打针很痛,但是护士和医生都很温和。
“那里就是我们家的医院,圭司的父亲也是里面的医生。如果你哪里不舒服的话,只要说出你是圭司的同学就可以立刻帮你诊疗。……对了,你父亲在哪里高就?”
瞬间,穿着兰色工作服的勇掠过俊一的脑海。
“啊……”
勇任职于垃圾回收公司,他负责把回收的垃圾运出去处理。小时候的俊一非常喜欢勇的兰色工作服还有好大的垃圾车。但是,现在的他知道回收垃圾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做的工作,而且也不会像当医生一样被人羡慕及感谢。不过,他了解那是必须要有人去做的工作,况且他也知道勇有多么认真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奋斗,拼命赚钱养育自己。然而,即使他知道自己没有去厌恶的立场,还是不由自主地‘讨厌’回收垃圾的工作。他不断告诉自己父亲是凭劳力赚钱没什么好羞耻的,但就是无法说出口,也不愿意说出父亲的职业。
“我听水泽说过好象是清洁工作吧?”
惊于秋森怎么会知道的俊一霎时涨红了脸。
“好象很辛苦。”
母亲嘴里说着很辛苦,但是语气一点也听不出来‘很辛苦’的感觉。他觉得好象有被人居高临下安慰的感觉。
“请用茶点啊!别客气。”
秋森母亲微笑催促。俊一虽然饿了,但是现在的情绪让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如果可以的话,他巴不得现在就飞出去。
“以后也要请你多找国我们家圭司了。”
俊一不喜欢这个女人,他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嘴坏的人不少,但是像这种把鄙视隐藏在温柔之下的感觉,更深深伤了俊一的心。
2
越远离车站的地方就越是阴暗。街灯的支数慢慢减少,到后来俊一只靠着自动贩卖机或超市的灯光走着夜里。
走过熟悉的三叉路口后就看到墙壁对面那栋老旧的公寓。那长方形的公寓把房间隔成像火柴盒似的形状,光是秋森家的庭院就比这栋公寓还要大了。
从最旁边一间的窗子里可以看到灯光,勇已经回来了。俊一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他今天不想看到勇那张没大脑的脸。他在门口犹豫了十几分钟,既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肚子又饿了,只好乖乖回家。
在门前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俊一突然想到什么,于是伸手转开门把,果然如他所料门真的开了。虽然已经司空见惯,但俊一还是受不了勇这种不小心。
“我回来了。”
一开门进去就看到地上堆了些什么东西,他听得到电视的声音,不过房间却没有开电视。这里的房间墙壁就像厚纸板一样薄。俊一走进房间,跨过像一条破布似的躺在榻榻米上睡觉的勇,走到衣橱前脱掉上棉裤和T恤。 也没做什么事的俊一却觉得分外疲累,他有一股冲动想躺在勇身边一起睡觉,不过一睡下去可能就到明天了。一点小声音是惊不醒勇的。小时侯看起来像巨人般的父亲,在自己的身形已经慢慢追上的今天,俊一才知道原来他的体格比一般的男人瘦小。
又瘦又轻浮的勇,一点也看不出来已为人父。两人走在一起被问到是不是兄弟的次数,都已经多到算不清了。
“起来啦!”
俊一蹲在勇的身边捏捏他的脸才睁开眼睛。不过等他完全醒来起码需要五分钟。勇粗鲁地搓揉着自己的眼睛打了一个呵欠。
“快点到邦彦家里去啦!”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俊一的话,勇边抓自己的头边站起来走到厨房就着水龙头喝水,还发出咕噜的声音。
“我才不去邦彦那里。”
勇站在厨房里回答。
“嘎?你又跟邦彦吵架啦?我才不要现在到超市去没便当呢!”
听完俊一的抱怨,勇才一副你上当的表情说:
“笨蛋,我们才没有吵架。邦彦从今天开始出差三天,我已经把三天的食物准备好了。别担心。”
勇打开冰箱得意地说。平常总是空空如也的冰箱里竟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保鲜盒。勇拿出几个放到流理台上。
“呃……兰色的是可以直接吃的,红的要加热……咦,是这样吗?”
勇皱着眉思索。俊一不耐地把勇推到一边。
“看了就知道啊!我来弄就好了啦,你去烧开水。”
俊一把邦彦做好的食物盛在盘上,把该加热的拿去加热。看过一遍之后应该是红的就是要加热的。勇烧了开水后又躺回榻榻米上。
“你回来之后有没有洗澡?”
他那像细线的眼睛微微睁开。
“……还没。”
几乎听不到的回答。
“难怪我有闻到臭味,拜托你赶快去洗澡好不好?我才不要一百年吃饭一边闻你的臭味。”
勇慢吞吞地爬起来拿着浴巾走进浴室,不到几分钟就冲出来了。他的头发虽然是湿的,但是实在看不出来有没有洗。
“有没有洗头?”
勇用浴巾擦拭着头把脸撇向一边说:
“有没有洗都一样啦!”
他果然没洗。俊一不禁叉腰叹气。
“头发每天都要洗,不洗多脏啊!你自己无所谓,但是我可不喜欢闻臭味。都已经不知道讲过多少次了。”
勇像把脸藏起来似的用浴巾盖住头。在俊一不断抱怨有臭味或不干净之下,不知何时勇又不又不见,然后从浴室里传出水声。过了五分钟后再度出现在厨房的勇还故意抬头挺胸,实在有点奇怪。
两人面对面的坐着吃晚饭。在跟勇抢菜吃的时候,俊一突然想到自己的家还是跟别人不一样啊!邦彦不出差的时候每天都到他家里去吃饭。一般的家庭有妈妈会做饭吧?妈妈不在就由爸爸做。但是,自己家里既没有妈妈,勇做菜的手艺也不高明。而邦彦不是勇的兄弟也不是亲戚,只是亲梅竹马的玩伴而已。上小学时的俊一在没被同学说奇怪之前一点也没发觉到,不过不管再怎么奇怪,邦彦还是会做饭等他们来吃,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自己跟勇都会饿死。邦彦称呼自己的父亲为‘勇’。听久了之后,俊一也有样学样地学着邦彦叫‘勇’,而勇也没有反对。在学校提到勇的时候,老师还以为俊一说的是朋友的名字,后来知道勇是父亲的名字后,就开始纠正他不能直呼亲人的名字,因为太没有礼貌了。他嘴上虽然说好,但是心里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礼貌。然而,看周围的同学真的没有人直呼亲人的名字,而老师也一直反复教导‘那是礼节’。如果叫名字是不礼貌的话为什么勇不纠正呢?勇的确是自己的父亲,但是跟一般连续剧或书上出现的父亲又有点不同。他不穿西装,也不会叫自己正座着听训。没错,俊一从来没有被勇骂过。
“你今天到哪里去玩了?”
每次吃东西就把渣屑散了一地的勇问道。
“你又掉了满地啦!”
被俊一说,勇就把掉在桌上的渣屑拣起来放进嘴里。只要把话题一扯开,勇就好象得了失忆症似的完全不提。
“我到同学家去看狗,他们家养了一只黄金猎犬。”
勇停下筷子‘哦’了一声。
“你说黄金什么的是很厉害的狗吗?”
俊一不知道勇是根据什么用‘厉害’来形容。
“我不知道厉不厉害,不过黄金猎犬是一种毛很长的大狗,我看到的还是小狗就是了。”
“哦。”
勇应了一声后放下筷子,用眼光在桌上扫射了一圈后站起来,走到棚架上拿出牙签边掏着牙边说:
“对了,我记得你以前曾经拣过一只狗回来嘛!好象是一只小黑狗,后来被房东抓到后就被赶出公寓了。”
那么悲伤的事,那种连想养都不敢再提的辛酸往事,在勇的口中居然说得好象快乐的回忆似的。
“狗真是不错,我小时侯也想养狗,但是父母不准。后来我看到别家有养狗就心有不甘地去作弄那家人。”
勇把牙签折断丢进垃圾袋里。
“不是独门独户的话是无法养狗的。以后就要看你了。”
勇耸耸肩,露出排列不整齐的门牙笑说:
“你上了大学之后找到好工作,等赚钱赚到足够买房子之后就来养狗吧?我很期待跟狗玩哩!”
想到那么遥不可及的未来,俊一就觉得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以后的事谁知道?”
“你像弓子一样脑筋聪明,幸好不像我,每次看着你就觉得多了一份期待。”
勇说着拿起放在冰箱上的烟和打火机走到门口。他不喝酒,但是会固定在晚饭后抽一根烟。知道让俊一吸到二手烟不好才故意到外面。吃完晚饭后的俊一把碗筷拿到厨房去洗。勇不会叫他做家事,不过勇通常不到没有碗可用绝不会去洗碗,所以一旦积下去的话会越积越多。以前在夏天只有积放个十天就会滋生蚊蝇蟑螂,俊一到现在也忘不了睡到半夜时蟑螂爬到脸上的记忆。从那时候起俊一就开始洗碗。他闻到刺鼻的烟味,从厨房开了十公分左右的窗隙,望出去可以看见蹲在外面抽烟一脸满足状的勇。把桌子整理好之后俊一开始写作业。抽完香烟回来的勇看了做功课的儿子一眼打开电视。俊一从以前就习惯在吵杂的环境下念书,所以看电视的声音还影响不了他,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能集中精神。
花了一个小时做完功课后,俊一坐到勇的身边抱着膝盖一起看电视。俊一太眼那种总是离不开腥色的无聊节目却是勇的最爱,每周都固定要看。即使俊一抗议勇也不理睬。节目结束后是晚上九点,看到勇打了个大呵欠又准备躺在榻榻米上的时候,俊一赶紧从壁橱里搬出棉被。
“勇,铺好棉被再睡啦!”
勇转进铺好的棉被里后还把俊一也扯进来。
“唔哇,不要啦!”
被勇搔痒的俊一在棉被中暴动,他也不甘示弱地搔回去,两人就在棉被里闹成一团,后来还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大喝一声两人才住手相视而笑。勇向着看到的邻人吐了吐舌头。在热呼呼的棉被里俊一开始昏昏欲睡,然而越来越贴近的身体却让他感到有点狭窄。
“喂,好挤耶!”
勇恩了一声稍微松手。
“我觉得有点寂寞。”
“寂什么寞?”
“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