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不要糊里糊涂地死掉,让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笑她笨,即便是当鬼,也要当个明白鬼。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他心事重重地眺向窗外。
「那谁能回答?」
「你问得太多了。」独孤虹稍稍缓和的面孔,此刻又黯沈下来。
「多?」宇琳好想哭,更想笑,正确地说,她真是啼笑皆非。「此事攸关我的生死存亡,才提出两个问题,你就嫌多,你的良心让野狗叼去了吗?」
独孤虹蓦地回首凝向她,脸上犹如拂上一层寒冰。
他不是人!
宇琳自懂事以来没见过这号人物,浑身交融着没丝毫情感,说不定他连血都是冷的。
「到了太行山,你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宇琳惨然一笑,「明白我终究难逃一死?」
他紧抿着双唇,避开她的视线。
天底下没有生性就喜欢杀人的人,他杀人是迫于无奈。如果可以,他情愿废去这一身武功,做个平凡快乐的人。
然而他不能,因为他父亲不会答应。独孤星没给他快乐,也没教过他仁慈,他希望独孤虹永远只是一具杀人的武器。
这样的父亲世间少有,独孤虹感到悲哀,却并不恨他,因为他给他生命,教他武功。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独孤星就告诉他:「你的一切都是我赐予的,终其一生,你都必须为我卖命。」
这就是他的命。
可惜宇琳不会懂。
「既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干嘛千里迢迢的,陪你到太行山去找死?」她弯身捡起县太爷落在地上的大刀,横架在脖子上。「你不肯给我一个痛快,我只好自行了断。」宇琳才把刀子移近颈项半寸,忽然手臂一阵刺痛,虚软无力地将刀子甩落在脚边。
「你……」他学的什么妖术,隔这么长的距离,尚能伤她于无形?
其实他使的这招,是很寻常的弹指神功,只怪宇琳眼光不够锐利,没瞧出来而已。
「你干嘛多管闲事?难不成我连自杀的自由都没有?」她再度捡起大刀,再度往脖子上抹。
独孤虹长叹一声,继续赏她一粒小石子。
「哈!」宇琳莫名的兴奋,把刀子一丢,欺到他面前,「刚刚就是你在暗中搞鬼对不对?我饿得四肢无力,怎可能那么神准,每投必中。原来是你,你才是如假包换的杀人凶手,来人吶!快来人吶!」
「住口!」独孤虹一把摀住她的嘴巴。「再喊就割掉你的舌头。」
哼!那我就咬掉你的指头,看谁狠!
宇琳勉力张开嘴巴,往他中指使劲咬了下去,瞬时间,他的手指头已渗出许多殷红的血丝,然那只粗大的手掌,则依旧紧紧摀着她的嘴。
他受了伤,却吭都不吭一声,这种刚毅的性子,反倒令宇琳大大折服。
「嗯!嗯嗯嗯!」她朝他拚命眨眼睛,表示她不会再大吼大叫,而且快断气了。
独孤虹试探性地移开一小缝,宇琳逮住机会,赶紧深吸一口气,以备不时之需。
「愿意跟我走了?」
宇琳将脸别向一边,冷哼一声,权充回答。
他点点头,伸手抱住她的腰。
「你放手!」还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孰料竟是个好色之徒。「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吗?你企图杀我已经够坏了,还想毁损我的名节。」她已完全忘记晌午在市集上,为了逃命,曾主动投进他的怀抱。
独孤虹只顿了顿,仍然恃强地搂住她。
「你不会轻功,没有我助一臂之力,如何能逃出这里?」
「多谢你的鸡婆。」她用力打掉他的手,可,很快地又攀了上来,且比刚刚搂得更紧。宇琳咬紧牙关,奋力挣扎,最后干脆蹲下来用咬的。
独孤虹从没碰过像她这么凶悍、泼辣的女孩子,不得已将她逼往墙角,强迫她面对着自己。
两人近在咫尺,间不容发,各燃起一簇怒火,倔强地对峙着。
「杀了我吧。」宇琳望着他高大的身躯,自知已没有活路可走。这种死法,虽说跌股到了家,但是又何奈?
独孤虹瞅向她晶亮璀灿的眼眸,胸口倏地怦然一动,他惶惑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不敢直视她。
「走吧。」他没给宇琳挣扎的机会,硬霸住她的纤腰,飞身跃上房外的槐树,直驱衙门后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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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是夜,独孤虹带着宇琳投宿到鄢陵的百悦酒坊。
店里的小二哥见到他俩,满面欣喜地嚷道:
「二位客倌来的真巧,咱们店里就只剩一间上房,楼上请。」他把他们俩当成是对小夫妻了。
宇琳才想出口跟他多要一间上房,却听到独孤虹抢着说:
「一间上房正好,劳烦你带路。」接着不容分说地拖着宇琳,跟着小二哥一起来到楼上的卧室。
这庄店招牌写的是酒坊,里边竟有二十几间大大小小的客房,比之一般的客栈还要豪华许多。
「房里备有茶水,两位用过晚膳了吗?」
「用过了。」
「还没。」
他二人异口不同声,使得小二哥楞在当场。
宇琳没好气地瞟向独孤虹。
「赏我一口饭吃,穷不死你吧?」
独孤虹被她这么讥刺,有些抹不下脸。
小二哥浸透人情,猜想他们大概刚拌过嘴,还呕着气,忙堆出笑脸打圆场。
「饭菜很快便可以准备好,我斟酌着端些上来好了。」
宇琳负气着不肯表示意见。
独孤虹则盛怒地看着她。
这种气势大有山雨欲来的味道,小二哥很明智地自我下结论--不反对就表示同意。
「稍后就送上来。」匆匆掩门离去。
房里又陷入僵凝的氛围。
宇琳坐到床缘上,两只脚悬在空中,晃呀晃,边寻思着,这一房一床,将如何让自己和他「安然」过夜?
她实在累得受不了了,加上天气燥热,浑身又粘又湿,只想找一桶水,冲个透心凉,再倒头睡得不醒人事。至于要不要上太行山,会不会一命归西?统统先把它们抛到脑后。
不行耶,肚子饿得发痛,再不吃点东西,恐怕没到太行山,她就已经变成饿死鬼了。
独孤虹负手面向窗外那一片黝黑的天际,不言不语,连呼吸亦极其轻微。
宇琳悄悄睨向他,忽尔觉得他人高马大的身躯像极了一个人;他的侧面,那鲜明俊美的轮廓,依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是了,是她爹,这名绑架她一天一夜的匪徒,怎么会长得与她爹如此相似?
宇琳原本被他捉得莫名其妙,现在终于有些了解了,然而究竟了解什么,她也不清楚,仅仅约略可以感受得出来,这件事必然与她爹有关。
独孤虹蓦地转过头来,恰恰迎上宇琳的双眸,两人互瞪对方快一百多次了,却没有这次来得震颤与惊心。
他迅速把头转回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宇琳也不明白,自己这样极度陌生的激越,意味着什么?
一阵低低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客倌,饭菜给您准备好了。」是小二哥。
「送进来吧。」宇琳自顾自地坐到方桌前。是他自己说的,他吃过了,那这顿晚餐,当然全部归她一个人吃。
小二哥端进来的托盘里,有辣子鸡丁、蒜炒腊肉、葱爆牛片和一碗潮州大云吞,上头犹冒着热气,香味四溢得令人垂涎三尺。
「您慢用,不够再告诉我。」
宇琳一见小二哥躬着身掩上门,立即拿起筷子,预备大块朵颐。
「不准上去!惊扰了我的客人,看我怎么对付你。」门外小二哥大声斥喝后,紧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往甬道上冲撞过来。
「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求求你!」
是女孩子的声音,听那脚步,应该不止一个。
宇琳不理会独孤虹同不同意,兀自走向门边,希望看个究竟。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的女子这时候恰好冲开房门,领着两名小娃儿,闯了进来。
「你们是……」
「善心的姑娘行行好,给我们一点饭吃吧,可怜我们母子三人,已经五天没进过一粒米饭,饿得昏吶!」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惨兮兮。
两名小娃儿也提起袖子跟着抹泪,小小的脸蛋上满是泥尘,教人看了好不心酸。
「出去,出去!」小二哥在一旁催赶着他们,「人家等着吃饭呢,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走!」
「姑娘!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他们再没东西吃,就要饿死了。」
「都起来,坐到椅子上来,跟我一起吃。」宇琳故意把余光瞟向独孤虹,看看他做何表示?
岂料,他双手仍负在身后,阴冷冷地盯着他们母子三人,一点怜悯的意思都没有。
宇琳对他算是彻底死心了,她原先还巴望他能良心发现,放她一条生路,眼看是没指望了,这种冷血动物,怎会有个叫「良心」的东西呢,说不定他连良心这两个字都不会写。
他们三个人,饿得比她还要惨,一阵狼吞虎咽,四只碗盘全部见底了。
「小二哥,再来四碗面吧。」
「不用了不用了,」他们用手抹抹嘴巴,再放到身上擦一擦,满足地喘了几口大气。「姑娘你好心一定有好报,菩萨会保佑你长命百岁。」说着,朝宇琳盈盈拜倒。
「起来起来!」她忙将他们扶起来。
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得也未免太大了,她明明命在旦夕,却教一名乞丐大娘来祝她长命百岁。
宇琳苦笑着望向独孤虹,他则侧过身子,佯装什么都没瞧见。
「吃饱了还不快走?」小二哥真的很称职,该他说话就说话,该闭嘴的时候,一句话也不吭,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宇琳长叹一声,掏出怀里的荷包,塞到那位女子手中。
「很抱歉,我匆匆出门,没带多少银两,这些你拿去做点小生意,别再让你的孩子四处行乞。」
那女子瞪大眼睛,「咯!」一声,跪在地上。
「姑娘对我们恩同再造,我秦淑娥但凡有一口气在,必定结草衔环,报答姑娘于万一。」她紧握着宇琳的手,「请问姑娘贵姓大名?」
「我……」唉!福薄命短的人,留下姓名有什么用?「不必报答我,也不必知道我的名姓,反正我就快死了--」
「吓!?莫非你得了绝症?」
「吃了东西,拿了钱还不快走?」
独孤虹这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那两名小小朋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快走快走!客倌着恼了,当心你的小命。」
一溜烟地,他们已摸出房门,下楼去了。
这下好了,饭没吃着,银子也没了,命又快保不住,真是名副其实的山穷水尽。
宇琳不觉得难过,反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你挺会慷他人之慨的。」独孤虹对她的善行,十二万分地不以为然。
「银子本来就是拿来花的,『千金散去还复来』,我替你积了个大阴德,你不该好好谢谢我吗?」
「哼!」独孤虹报答她一记卫生眼,「是你自愿挨饿的,别再嚷嚷我不给你饭吃。」
「没有饭给我毒药也行,」这种风尘仆仆,千里跋涉去找死的日子,她是过不下去了。「像你这样黑心肝的人,身上一定带着毒药,以准备随时随地害人,如何,赏一颗吧?」
「你当我是什么人?」独孤虹眼里已烧起两簇怒火,燃烧得炽烈。
「坏人喽!你还会是什么人?」宇琳才不怕他,想什么说什么。
人生最难无非一死。
她今儿个和这个字,打了无数次交道,早已经磨得不晓得什么叫怕了。
「严格说起来,你根本不能算是人。孟子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有什么?」
「可恶!」他一把箝住宇琳的肩胛,目光灼灼地瞪着她。
「何必生气呢?有本事就杀了我。」
他武艺卓绝,想从他手中逃脱比登天还难,可是如果这样就要宇琳柔顺听任他摆布,那也是异想天开。
她不会让他好过的,要痛苦大家一起来,整人她最在行,把以前的老招数,随时拿出来温习一下就行了。
「你以为我不敢?」他浓眉紧蹙,薄唇紧抿,唯一双深邃的眼瞳,寒光四射。
「敢。我对你杀人放火的本事从来没有怀疑过。」宇琳给他一抹讥诮的、深度的、佩服外加崇拜的注目礼。
「好,妳不想活,我就成全妳。」他挥拳封住她的咽喉。
叩叩叩!这串剥剥声敲得又响又急。
「什么人?」独孤虹不肯饶过宇琳,只将右手稍稍挪开一些。
「是我店小二,」他可真会算时间,「热水已经烧好,两位随时可以沐浴了。」
「知道了。」独孤虹没开门的意思,他不希望店小二破坏他惩罚宇琳的出言不逊。
他绝不承认他是坏人。没错,他是杀过人,但杀的都是狠凶极恶,或与独孤星有过深仇大恨的人。至少,他爹是这么跟他说的。
宇琳的话深深刺伤了他。这一生他是靠着这种复杂而矛盾的信念活下来的,其实他的内心比谁都孤寂而且脆弱,他禁不起旁人质疑,因为他唯一拥有的就只有他父亲和他给他的姓名。
「那……」店小二也没有马上离去的意思。「小的可不可以进去,把桌上的碗筷收一收?」
「明日再收拾不迟。」他瞅着宇琳,森森一笑,意思是说: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甭提是个店小二。
宇琳立刻回敬他一副龇牙咧嘴,大意是:我即便死了,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哦,也好,那……我把干净的衣服给二位送进去。」
哇!这家店的服务真是周到得一场糊涂,连换洗的衣服都给准备妥当。
宇琳不愿让他抓小狗一样老揪着,忙提高嗓门回应:「好啊!那就麻烦你送进来。」
她话声甫落,小二哥就迫不及待,推门而入。
「共是两套,你们一人一套。」他笑嘻嘻地望着宇琳,和站在宇琳身旁的独孤虹。
此时独孤虹已收回拳掌,正不耐烦地等着店小二快快离去,好重新让宇琳好看。
「才一套啊!」她故意上前,兴奋地翻弄那套布料质感好得没道理的衣裳,「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