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峻见他离去,眼神恢复清明,慢慢站起身,行云流水般拂了拂衣上的尘,哪有半分无力的样子。他走到洞开的门前,对着黑漆漆的夜,低声道:“疯子。早晚拔了这根刺。”
第 14 章
林泽没想到沈青藻十分硬气,别的侍卫遇到同样的事情都咬牙忍了,他却不顾性命强冲穴道逃了出去。
当日的狼狈情景,有多半侍卫瞧见,林泽怕沈青藻一时鱼死网破,拼着声名职位不要将事情捅了上去。如果其他平日受欺凌的侍卫也站出来指认,即使他父亲在朝中人脉不弱,恐怕也要费些周折方能平息。日后升调,便不能十分顺畅。
因此,林泽忐忑了几日,见风平浪静,才放下心来。七八日过去,沈青藻仍无踪迹,其他人也都说未曾看见。
林泽安分了几天的性子又勾起来。
陆峻手下使的一个笔吏过来知会他,沈青藻如今被陆侍郎调用,侍卫营不必过问此人。
林泽泥塑一般呆住,直到笔吏走了,才省过神来,问在场的侍卫,才知道自己没听错。一颗心登时给猫抓破似的,火辣辣的痛,恨不得沈青藻现在就在眼前,好一刀剜过去。
林泽心里认定,无论谁出头,都比沈青藻出头让他好过些。
这天,林泽正和几个侍卫相约出去,小吏来报有人找沈青藻。
林泽听了精神立即一振,问道:“是什么人?”
小吏道:“说是青城来的商客,捎来沈青藻的家书。”
林泽眼珠儿一转,起身便走出去,其他侍卫互视一眼,立即跟出。
送信的商客与随行的家人都吃了一惊,脸上露出畏怯。
林泽道:“沈青藻是我营中侍卫,是什么人让你带信来?”
商人缩了缩肩膀,道:“回大人,是沈侍卫的师父,青城缠丝剑,沈侍卫离开师门很久,他师父十分想念,知道小人来京城买卖,因此叫小人顺路捎封信来给他,希望沈侍卫有空回去看看。”说着飞快摸出一封信。
林泽心中一动,道:“沈侍卫不是才告假回来,难道他没有回青城?”
那商人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敢问,将信交与林泽,作个揖,道:“沈侍卫既然是大人营中的,大人代收也一样。小人幸不辱托,这就告辞。”也不等林泽答话,带着随行家人一溜烟的跑了。
林泽唇边浮上诡异的笑,望了众人一眼,找个僻静处将信拆开来。信上无非是嘘寒问暖,嘱咐沈青藻离家日久,有余暇回师门一趟。
林泽心情大好,将信依样折回。沈青藻告假一个月并未回青城,却欺瞒众人,其中大有文章。老天真是有眼,知道他瞌睡,就送个枕头来。
几个侍卫见他眉目舒展,便趁机提出去胭脂楼喝酒。林泽立即答应,等到轮值换班,一行人换了官服浩浩荡荡出了刑部。
过了金兰桥,一个侍卫忽然叫了声,指着远处,道:“林统领,那不是沈青藻么?”
众人齐齐看去,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的不正是沈青藻!只是沈青藻满脸的温柔倒叫众人大开眼界。
众人随着沈青藻温柔的眼波转去,是一个即使憔悴也令人眼睛一亮的美人,心中都道:原来如此。
侍卫甲艳羡道:“他身边的美人是谁,怎么从没听说过沈青藻身边藏着这样一个尤物?”
侍卫乙不大肯定地道:“看着倒有几分象南羽冲的情人。”
侍卫丙道:“南羽冲尸骨未寒,沈青藻手脚倒是利落,这么快就弄上了手。”
林泽阴阴一笑,道:“咱们去把沈侍卫的家书交与他。”|
沈青藻一眼瞟见林泽与当日侮辱他的几个侍卫走过来,身体一僵,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若英,带你家小姐先回去。”
丫环若英见来者不善,应了声去扶楚宛。
楚宛道:“沈公子,你要紧么?”
沈青藻挡在楚宛身前,道:“不妨事,是刑部的同僚。”
林泽走近来,笑道:“沈侍卫,真是巧,近日不见你去刑部,原来是偕美同游。”
有人便要将沈青藻推开,道:“沈侍卫,有美人大家一起看看,遮遮掩掩算什么?”
楚宛听着不象话,便要趁隙离去,才一转身,却给人早一步围了起来。
沈青藻眼角寒芒一闪,仍旧恭敬道:“林统领误会,陆大人调卑职过去协查南羽冲遇害一案,因此没有再去侍卫营,陆大人没有知会林统领么?”
林泽心一刺,沉下脸,在他看来,沈青藻脸上的表情加上这些话,倒象是示威一般,冷笑道:“我以为沈侍卫因当日的事记恨在心,索性连侍卫也不做了。”
沈青藻脸一白,立即看看楚宛,倘若林泽当着她的面将侮辱他的事说出来,还有什么面目站在她面前?!
林泽心中一快,沈青藻垂下头,缓和表情,道:“林统领,这位楚姑娘,是南羽冲未过门的妻子,请看在亡者的份上,体悯一二。”
林泽脸色一变,侍卫甲抢着道:“沈侍卫,你真够义气,南羽冲尸骨未寒,你便将他的未过门妻子照顾到自己身边去了。”众人大笑。
楚宛白了脸,扶着若英的手摇摇欲坠。
沈青藻握紧身侧的拳,道:“各位兄弟,有什么不快,沈某担了便是,何苦玷污楚姑娘清誉。”
林泽冷笑道:“沈侍卫,今日出门,逢着一个青城来的商客,捎了封你师父的亲笔信,说是你离开师门太久,想念得紧,嘱你得空回去看看。”取出信来在眼前晃了晃。
沈青藻心一沉,飞快地瞟了一眼楚宛,目光中的惊惶难掩。
林泽心中大快,道:“沈侍卫,你告假一个月并未回青城,是不是躺在京城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一个侍卫随口道:“说不准是跟踪南羽冲,一剑杀了他,好谋夺身边的这位美人。”
“英雄难过美人关么,朋友算什么,哪有美人重要。”
众人放声大笑。
沈青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道:“林统领,卑职多谢你带来师父的亲笔信,至于告假一个月的行踪,卑职明日便回刑部向您交待明白。”眼神中有恳求之意,对信已经拆封的事也详做未见。
林泽见他态度转变,一副明显任自己予取予求的样子,眼睛中却仍是不甘,冷笑一声,傲然道:“沈侍卫,大家说笑而已,不必介怀。今日有空闲,大家约了去胭脂楼喝酒,你来是不来?”言罢一笑,目光灼灼落在沈青藻身上。
沈青藻被他看得身上一凉,想起那日的羞辱与苦处,头皮不由一阵阵发麻,强笑道:“林统领相邀,是天大的面子,卑职怎敢不去。”转身向楚宛道:“小宛,你跟若英先回去,我和林统领有些事情,改日再去找你。”
楚宛点点头,眼看着沈青藻随众人走远了,道:“若英,你说沈公子既然没有回青城探望他师父,为什么要瞒着大家?”
若英眨眨眼,道:“想必是去做别的事情,不愿意叫人知道。”
楚宛若有所思,自语道:“他做什么事要连我们也瞒着?难道跟羽冲有关?”想起方才听到的话,忽然间脸色惨白。
若英急道:“小姐,那帮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胡乱说的话,你怎么能听!沈公子是南公子的朋友,什么样的人品,这几年不是都看见了么,怎么对外人的中伤就听进去了。”
楚宛定定神,想想若英说的有道理,只是心中茫然一片,觉得沈青藻忽然间象笼了一身雾,看不清楚起来。这样想着,心中又一惊,难道自己真中了外人的挑拔,疑根深种?
沈青藻见林泽一行人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围在中间,断了左右逃生之路,不禁心中冷笑。林泽一行人,脸上笑容意味不明,如狼伺侧,没来由的叫人作呕。
因楚宛不在身前,少了顾忌,沈青藻态度也从容起来,笑道:“林统领,卑职有个主意,不知道应不应该讲。”
林泽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沈青藻挨近林泽,向众人扫了一眼,道:“林统领,朝中各位大人时常在胭脂楼宴客,大家若是喝醉了,一时忘形起来,有什么举动落入他人眼中,传出去不大好,说不定会影响到将来的升迁。卑职有个更好的去处,大家喝酒快活,百无禁忌。”
林泽原本就存了邪念,也知道胭脂楼不方便行事,见他主动提出,正中下杯,冷笑了声,道:“你说的有道理,不知道是什么好地方?”
沈青藻道:“林统领如果信得过卑职,尽管跟来就是。”
林泽与众人换了个眼色,道:“沈青藻,你若早识相,何必吃那些苦头。”
沈青藻垂眉道:“林统领说的是。”
林泽等人随着沈青藻另择路而行,穿街绕巷,七绕八绕,却越走越静僻。
林泽暗生警惕,道:“沈青藻,你搞什么鬼?”
沈青藻道:“林统领,稍安勿躁,转过巷子就是。”领众人进入一条幽静的小巷,行至紧闭的门前,一边作势敲门,一边道:“就是这里了。”
林泽打量着四周,不悦道:“你……”一字未完,忽然倒下去,七嘴八舌的侍卫一呆,才发现沈青藻不知何时剑已在手,一滴血正自剑尖滴落。地上的林泽胸口一个血洞,神情依旧是不悦的,显然未来得及疼痛惊愕便已经毙命。
众人脸色大变,有拔刀的,有转身逃的,有一时惊怔不知如何是好的,有人呵斥道:“沈青藻,你想造反!”
沈青藻一脸憨厚的笑道:“诸位也不要太不讲义气,留林统领一人在这儿算什么?”手下却不容情,一句话说完,地上已经倒了一地尸首,个个仍维持先前的神情与姿势不变。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小巷,沈青藻轻轻吹落剑上最后一滴血,手腕一转,收入腰间。
沈青藻对着地上的林泽叹了口气,道:“林统领,我见你的第一眼便想杀你了,忍到今天终于还是做了。好在有你的好兄弟同行,你也不致寂寞。”挥挥衣袖,翩然而去。
第 15 章
天色尚未开,风灯犹在破夜放明。陆府的门外传来震天响的擂门声,听得出来人的急切。
侍从打开门,认得是他家大人手底下使唤的刑部笔吏常清,神色疲惫,一宿未眠的样子。
常清一边向里走,一边口中急道:“快请大人,刑部出了事。”
客厅里灯火明亮,常清坐下还未喘过气,茶已沏好奉上。陆峻白衣轻服,散着头发走了进来,眼睛清寒有神,一点刚刚睡起的惺松也没有。
常清微微纳罕,想起方才的两个侍从,也是精神利落,双目如电,都不似睡梦惊醒的样子,但也没有像他一样大半夜未沾枕的疲惫。
陆峻道:“常清,发生什么事,你怎么如此狼狈?”
常清急忙行礼,道:“事情紧急,不得不来一大早扰大人清梦,请大人见谅。刑部八个侍卫昨晚被杀,请大人速去定夺。”
陆峻眉微微蹙起,道:“有人劫狱?”
常清道:“刑部牢狱平静,这八个侍卫是在别处被害的。打更的发现后立即报与巡夜的校卫,校卫发现他们身上有刑部的腰牌,打发人通知了刑部,卑职昨夜当值,接了消息已经将人带回刑部。”
陆峻道:“验过尸首了么?”
常清道:“卑职当时就将仵作一干人召来,乱了大半夜,已经查验清楚,伏尸处四周无尸体拖拽痕迹,八个侍卫是在第一发现地点遇害。现场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八个人也没有中毒迹象,身上只有一处剑伤,是被极快的剑一击毙命。”
陆峻道:“有没有死者详细身份?”
常清道:“回大人,侍卫统领林泽是大学士林栋的儿子,侍卫王千锋是刑部周尚书七夫人的弟弟,其他几个,也是朝中大臣的子弟姻亲。”
陆峻心下了然,只怕这六个人沾的亲戚关系太远,且那几位大臣本身官阶不高,所以常清就一句话带过。
陆峻略一沉吟,道:“通知周大人和林学士了么?”
常清道:“林学士已经知道了,昨半夜因林泽未归,他派了个家人来问,卑职拦不及,正巧撞上。周大人那里,卑职一早派了人去,赶在早朝前向他报告。”
林栋早朝遇上周用诚,必定质问,周用诚若不知情,怕不好应对。但知情又如何,同仇敌忾?周用诚身为刑部尚书,总有些尴尬。南羽冲命案被他压了下来,经了这些天,南安候恐怕不会再保持沉默。
刑部这阵子恐怕难有宁静日子过。
常清是他身边用久的人,行事作风也学了几分,颇叫他满意。
陆峻道:“常清,辛苦你,天马上放亮,你回去梳洗休息,下午再到刑部来。我早朝回来,便去刑部了解详情。”
常清一夜奔忙,已经疲惫不堪,行了礼告退。
陆峻望着渐晓天色,一丝冷笑慢慢浮上唇角。
南安候下了早朝,直奔候府灵堂。
南羽冲的七日早过,本应该安葬,南叶飞却不许,一定要用凶手的血祭过才可。因有水晶棺,也不惧天热,南安候没有异议。其实他猜即使没有水晶棺,南叶飞也会有办法安置南羽冲。
南叶飞素来冷冰冰的,与南羽冲并不怎么亲厚,这阵子却一直守候灵堂。南安候有些奇怪他们兄弟的感情何时深起来的。
南安候脑门子一阵疼,年纪大了,这些日子太过悲伤,早朝又跟几个大臣吵了一通,实在不能想太多事情。
南叶飞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南安候,唤声:“父亲。”又低下了头。
南安候叹了口气,道:“叶飞,你何必”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南叶飞跟他也一向疏离。
南叶飞道:“父亲,请坐。早朝的情况如何?”
南安候坐下来,道:“果然如你所料,林学士悲怒之下不顾朝仪,向周用诚质问。周用诚却冷着一张脸说他家也死了一个人,不知该问谁。其他几个大臣官阶小,只是叩头请万岁作主。”大清早的,真是乱。
南叶飞道:“陆峻如何?”
南安候想起来就生气,道:“他倒没事人一个,冷眼旁观不置一词。羽冲的案子竟然叫他压下来,周用诚也不知道来去。”
大殿上一团乱,眼泪、唾沫齐飞,互相攻击,言辞激烈,叫坐在最上面的那位心情糟透了,脸色也跟着沉了又沉,若不是身旁的太监见事情不对,咳嗽了一声提示,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皇上问起侍卫遇害的本末和南羽冲一案的详细情况,陆峻答一个才得消息不知详情,再答一个正在查,勾得皇上脸色沉得象大雷雨前奏。
几个苦主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口伐陆峻,私奔不俭仵逆不孝的事也公然拿出来说,一副耻与陆峻同朝为官巴不得罢了他的愤然。
陆峻一脸平静,任人作文章。
皇上看了一眼太傅汪廷佐,汪廷佐立即出面把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