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领哼了声,撩起衣摆,跺跺脚,道:“今儿个来得早了,没来得及擦靴子。”目光却是看着沈青藻的,有侍卫在窃笑。
沈青藻仍旧低着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帕子,伏身将他的靴子抹了抹,道:“统领大人,可还满意?”
统领露出个笑容,转身走了,看也未看一眼蒋敬五。几个侍卫急忙跟着,最末的一个忽然回首,道:“沈侍卫,你此行回乡,想必会带些什么特产吧,还不快些拿来孝敬统领大人。”
沈青藻应道:“是,多谢提醒,我回头送过去。”
蒋敬五见他被人当众轻辱,脸上仍然一片平和,没有半分难堪,心中有些佩服,道:“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将来定有出头之日。”
沈青藻苦笑道:“蒋捕快是明白人,这种事情哪里都有,若真的放在心上,早把人压死了。我出身寒微,没人撑腰,想要出头,谈何容易。”
蒋敬五望着他背影,远远的见沈青藻手一扬,那块给统领擦过靴子的手帕化作碎屑,纷纷落了一地。
蒋敬五叹口气,不由得打开酒葫芦,仰头灌了两口。
通传的小吏一路小跑过来,道:“陆大人要见你。”忽然闻到一股酒味,目光落在蒋敬五的酒葫芦上,斥责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是见什么人,居然敢喝酒!”
蒋敬五心中不安,也不敢回话。小吏道:“陆大人事事严谨,你倒是胆大,看你怎么收拾。”眼神中已经露出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蒋敬五道:“敢问是刑部哪位陆大人?”
小吏白了他一眼,道:“刑部有几个陆大人?!以前的那个陆大人是刑部尚书,早些年就已经告老还乡,现在的这个,便是他的儿子刑部侍郎陆峻陆大人。陆大人是刑部最仔细认真的人,你答话时,多些小心。”说话间,已到了跟前。
小吏气息定下来,恭敬的道:“回陆大人,人带到了。”
蒋敬五只听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道:“让他进来,远远守着,不许人来。”
小吏道:“是。”将蒋敬五推进门去,反手关了,远远守着。
蒋敬五急忙跪下,道:“见过陆大人。”
陆峻头也不抬,道:“不必跪着,起来说话。”
蒋敬五听他口气淡淡的,并无想象中的严厉,心中稍安,起身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官员身着官服坐在书案后,眉目俊朗,带着儒雅之气。
陆峻放下手中的案卷,抬起头看着蒋敬五,一双眼睛寂若寒潭,深不可测,道:“你做捕快多少年了?”
蒋敬五一怔,不知何意,道:“回陆大人,已经二十多年了。”
陆峻点点头,道:“你如何发现死者的?将经过说与我听。”
蒋敬五便将经过又详细说了一遍,与案卷上并无多大差别,自然都将有关廉字白玉腰牌的事情抹去不提。
陆峻道:“他身上除心口致命伤外,是否有其他伤口?”
蒋敬五摇摇头,道:“我与仵作细细查看过,心口的伤导致他立时毙命,此外并无其他暗器之类的伤口,而且,他并没有中毒,或者迷药。”
陆峻笑道:“果然是做了二十多年的捕快,你家大人为何不升你做捕头?”
蒋敬五一时无语。
陆峻道:“他身上除了你带来的这些物件,还有其他东西遗漏么?”
蒋敬五给他清冷的目光一看,心中打了个突,不动声色地道:“大人,没有了。”
陆峻沉吟片刻,道:“回去告诉你们大人,这件案子在我手里,不要向人提起,越少人知道越好。好好保留死者的遗体,不得有丝毫怠慢不敬,我会尽快着人去带回来。下去吧。”
蒋敬五一听,心里有些忐忑,后悔与沈青藻说得太多。
陆峻见他迟疑着不走,道:“蒋捕快,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蒋敬五跪下,道:“陆大人,先前在外面等候时,遇着叫一个叫沈青藻的侍卫,卑职想他是刑部的人,也不知道大人严禁这件案子外泄,一时多了几句嘴,跟他说起这件事,请大人恕罪。”
陆峻道:“你倒是老实,难怪二十多年只是捕快,沈青藻知道也没什么打紧,我不怪你,只是,不要再跟旁人提起。”
蒋敬五松了口气,一颗心放下来,应声“是”退了出去。
第 3 章
陆峻坐在书案前,对着满案卷宗静默不语。
案上摆着青玉的牌子,雪白的丝帕。
陆峻细细端详着丝帕上的“宛”字,自语道:“南羽冲,你为何这般不小心,竟如此枉死。你这一死,便乱了我一盘棋。”叹了口气,将所有东西收入一个袋里,密密封好。召小吏进来,道:“速去找侍卫统领林泽来见我。”
小吏应声着,飞快的去了。
不多时,林泽走进来,行了礼,道:“不知道陆大人唤卑职有什么事?”语气里并无敬畏。
林泽出身官宦之家,以前听过有关这位陆侍郎的一些传闻,知道他曾为一个戏子跟廉小将军争风,废了廉小将军一只手臂,后来离家与那个戏子私奔,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甚至沦落到与那戏子一起登台唱戏为生的地步。因此一直以来,林泽在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对陆峻的不以为然。
陆峻为官七年,自然知道大家私下里的谈论,如林泽这般一个侍卫统领的不以为然,当然不会放在心上。淡淡一笑,道:“林统领,沈青藻是在你手下做事么?”
林泽一怔,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起沈青藻,道:“不错,陆大人为何突然问起沈青藻?”
陆峻不答,反问道:“他是什么来历,身手如何?”
林泽一边心中计较,一边答道:“沈青藻师从青城派缠丝剑,武功一般,是以做侍卫七八年,未有建树。”
陆峻道:“原来是青城派缠丝剑的高足,做侍卫这么久没有建树,倒是辜负了缠丝剑的名头。”
林泽不以为然道:“大人不知道,沈青藻布衣出身,这个刑部侍卫的差事,还是看在他师父缠丝剑的面上送与他的。”
陆峻淡淡看他一眼,道:“缠丝剑是江湖人,如何有这么大的颜面?”
林泽忽然觉得这一眼宛如冬天突然放入脖子里的一块冰,冷彻身心,态度上便不自知的有些微妙的改变,道:“卑职原先拜过几位江湖师父,其中一个与缠丝剑交情深厚,是以写了亲笔信来与家父,家父不好推却,试了他的身手,让他进刑部来做侍卫。谁知这些年他一直不争气。”
刑部侍卫里有不少官宦出身的,做侍卫,不过是图出身的跳板。
侍卫中出身寒微的,免不了被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欺凌压榨,要想出头,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沈青藻在林泽手下,想来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陆峻道:“林统领,我手头有些事情,缺少人手,想向你借人一用,可方便?”
林泽意外的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陆峻冷清的眸子凝着他,林泽心中暗骂沈青藻不知走了什么运,道:“陆大人,沈青藻回乡探亲,今天一早才回来销假,还有些杂事等着,一时间恐怕走不开,大人何不调其他的人手?”
陆峻道:“不过是些小事,不十分急,等沈青藻的事一了,叫他立刻来见我。”
林泽再不情愿,也只得应是,满腹计较的出了门,想来想去也不明白这位陆侍郎的心思。不过看起来,沈青藻的出头日子似乎到了。想到这个,林泽觉得无名火起,大步流星的向侍 卫们聚集的院落走去。
陆峻见林泽含怒而去,不由勾了勾唇角,说是笑,嘲讽的意味却更明显些。
沈青藻恐怕又要无故受欺辱。
陆峻吩咐小吏几句,离开刑部回府换下朝服,骑了马独自向城东南园去。
南园隐在一片林中,一条小河从门前流过,幽静中多了些许欢快。
陆峻拴好马,敲敲紧闭的院门,伸手接住一片悠悠飘落的梧桐叶,抬起头,阳光便透过枝桠桐叶照下来,支离破碎。
陆峻忽然意识到周围全是梧桐,加之清幽,锁得南园平白添了寂寞之意,也不知南羽冲是如何找到这地方的。
“陆大人,”院门开处,探出一个苍老的身影,一边笑着,一边往里让,道:“大人,你来得不巧,公子出去公干有些日子了,你这边请。”
陆峻迟疑了一下,道:“福伯,公子有什么消息来?”心中却一刺,多了几分自厌。
老管家福伯讶道:“大人也不知道我家公子的消息么?这么久也不捎个信来,小宛姑娘一直坐立不安,这可如何是好。”
陆峻暗暗叹了口气,道:“想必你家公子忙,一时忘记了。”
老管家笑道:“说的是。大人,请客厅坐。”
陆峻道:“前次有些东西落在书房了,你带我去书房。”
老管家听了,便带陆峻去书房,道:“大人,请稍坐,老奴去请小宛姑娘来。”
陆峻微讶,道:“小宛姑娘也在么?”
老管家笑道:“公子一走二三个月,小宛姑娘怕家中有事,暂时住了过来,也多亏有她时时看顾。”
书房打扫得极为干净,除一些书,字画,花瓶全无,有空寂之感。
陆峻走到南羽冲常坐的桌前,静静的坐了片刻,见左首案几上有一副未完的画,便取来打开,画中一个美丽的少女淡衣素服,回眸浅笑,无限温柔。
老管家奉了茶进来,笑道:“大人,请用茶,小宛姑娘稍后就到。这幅画是我家公子为小宛姑娘亲笔画的,可惜还未完成。”
陆峻道:“看得出你家公子用情极深,这幅小像画得十分用心。”
老管家叹了口气,道:“就是这深情害了他,否则候爷也不会将他逐出家门。小宛姑娘样样都好,只因出身寒微便入不了候爷的眼。公子也是样样都好,就是固执了点,小宛做妻做妾有什么区别,最重要的是两人在一起不就好。”
陆峻将画卷起放回原处,道:“他对小宛姑娘用情极深,自然不肯让她受半点委屈。”
老管家笑道:“公子说得没错,果然是你知他甚深。”
陆峻听他如此说,不由怔了怔,老管家又道:“我家公子说,天下多情人皆用情滥,深情的却没几个,大人可算一个。”
陆峻知南羽冲必是说他少年时的一段情事,不由暗暗苦笑,对着窗外的梧桐出了片刻神。
楚宛进来,望着陆峻落寞的背影,不敢打扰他,半晌方唤道:“陆大人,民女楚宛见过陆大人。”声若柳间啼莺,闻者如沐春风。
陆峻回过身来,望着眼前似画中走出来的人,淡淡一笑,道:“楚姑娘,不必多礼。”
楚宛笑笑,也坐了下来,道:“陆大人,羽冲好些日子没回来,连封信也没有,他是否平安?身体还好么?”脸上虽是笑着,眼睛中却满是焦急。
陆峻默然半晌,苦笑道:“楚姑娘,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惜我也不清楚,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楚宛美丽的眼睛中流露出不能掩饰的失望与忧心,道:“陆大人,羽冲这次出去得太久,我实在不能安心,大人可否告他去了哪里?”
陆峻叹了口气,道:“楚姑娘,实在抱歉。”
楚宛咬了咬唇,忍住不安,道:“大人,这些问题原是我不该问的,只是一时情急,请大人恕罪。”
陆峻摇摇头,楚宛道:“大人,羽冲临走时交与我一样东西,并嘱咐说,如果大人来找而他尚未回来,便将东西交与大人。”说着起身,将书架上的几本书移开,摸索了几下,不知按动什么东西,书架忽然前移,现出墙壁上的一个暗格来,里面放着一个极普通的书匣。
陆峻搬了下来,楚宛按动机会将书架依旧复位。
陆峻打开书匣,入眼是南羽冲苍劲有力的字迹,便知道是自己要他收集的东西。另有几封信,收信人是廉沧浔,字迹也熟悉,是以前见过的廉大将军的亲笔,想来是家书。
陆峻弃了书匣,将东西收在怀中,道:“多谢楚姑娘,这些东西十分重要,切不可随意向人提起。”
楚宛道:“陆大人无须担心,只是,请陆大人务必告诉我,羽冲到底有没有危险?”
陆峻声色不动,道:“楚姑娘为什么这样问?”
楚宛手指绞着丝帕,咬了咬唇道:“羽冲临走时说的那些话,叫人听了心中不安,而且,他走了这么久,半点音讯也无,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再也说不下去,泪水已经流了下来。
陆峻移开目光,笑道:“楚姑娘不必担心,羽冲功夫好,人又机智,怎么会有事?必然是要务缠身,一时忘记捎信回来。何况,下个月你们就成亲了,他无论如何都会赶回来,风风光光的迎你入门。”说到最后,气有些虚了,声音便弱下去。
楚宛听着也不十分信,情知有不对,却又不敢深究,生怕希望落空,便强笑道:“既然如此,我信陆大人就是。到时,还请陆大人不要嫌弃,来喝杯水酒。”
陆峻点点头,以刑部事务繁忙为由,匆匆告辞。
过了河,陆峻回头望一眼梧桐飘落的南园,不知想起什么,冷清的眸子升起纷纭,叹口气,打马绝尘而去。
楚宛本是心思敏锐的人,细想着陆峻的话及神色,越想心越难安,一块丝帕几乎被手指绞烂。也知道这样空自着急无济于事,却又没心思做别的,便将南羽冲未完成的画卷挂起来,痴痴望了半晌,抵不过心中的不安,眼泪又落下来。
沈青藻在门外看到,心中一痛,道:“小宛,为何落泪,发生什么事?”
沈青藻是南园的常客,是以老管家也未多礼,直接将他放了进来。楚宛没想到叫他撞见自己的眼泪,急忙拭了泪,道:“沈公子何时来的,叫你见笑。”
沈青藻固执的追着她的视线,道:“小宛,为何落泪,发生什么事?”
楚宛只好叹口气,道:“多谢沈公子关心,没什么事,只是羽冲离家日久,心中有些不安。”
沈青藻目光缓缓落在画像上,笑了笑,微黑的脸上,牙齿雪也似的白,道:“原来羽冲还未回来么。小宛,你不必担心,羽冲只是远行公干,想必很快就会回来。况且,你们下个月成亲,他怎么舍得放你一个人?”
楚宛道:“羽冲自然不会丢下我,是我多虑。沈公子何时回来的,这次还乡,有何收获?”
沈青藻露出个苦瓜似的笑容,道:“今天一早去刑部销的假,师父和师母一切都好,只是婚事催得紧,好似我是姑娘家一样,年纪一大,便嫁不出去了。”
楚宛被他逗得不由一笑,望着他犹带憨实的笑容,道:“沈公子,你师父师母也是为你好,还是认真考虑,找个好姑娘,对他们也是个安慰。”
沈青藻阳光般的笑容消失不见,道:“小宛,我尚未有出人头地,哪里有资格谈婚事?况且,又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