玦儿点头道:“那我还是进去等吧,我不吵他就是了。”
玦儿进了屋,先看着他脸上的疹子,虽未消去很多,倒也小了些,稍放了些心。再看到桌上的书还摊开着,旁边散着几本书,都是些评说前朝功过得失、或是议论前朝政事、帝王等等之类的书,还有一本是自己从家里抄录给他的,心下感叹季涟平日里也是辛苦,早上从来睡不得懒觉,就要去前边跟着父亲议政,回来时时时被批的灰头土脸,总被陛下说他的那些个想法“荒谬狂悖”,柳侍郎倒是颇赞同他的看法,可惜陛下又觉得季涟每日里这些歪念头肯定是柳侍郎所教,连带柳侍郎也疏远了,前几日还说要给季涟换个师傅,只是一时没找着合意的人。现在起了疹子,还要熬夜看这些个东西,又不知什么时候哪里射出些明枪暗箭,难以提防。
想到这些,玦儿就走到了床边坐下,季涟尚在熟睡,在床上排了一个“大”字,过了一会儿翻了个身,把被子蹬去了一半,脸朝外侧躺着,玦儿忙拉了被子来给他盖好,想起昨日的事,又有些脸红。见他还睡着,就伸了指头沿着他的眉毛画了去,就这样呆看了他大半个时辰,玦儿第二次给他盖被时他才有些醒意,朦胧中拉了玦儿的手拽着,嘴里嘟哝了几句含糊不清的,又睡了过去。
玦儿只是坐着,一时间觉得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跟他说,又不知怎么开口,就由得他握着自己的手,过了半晌,季涟眯着眼,见到玦儿在床边,猛地睁眼,又看到自己死死拽住玦儿的手,愣了一下,笑道:“我还以为自己是做梦了,原来你一早就过来了。”
玦儿道:“过来看看你疹子消没消,小王公公说你昨夜睡得晚还没起来,我就进来坐了会儿。”季涟觉着玦儿看自己的眼神,颇有几分含情脉脉的样子,被她看的有些心里又有些躁动,想着昨日的事情又怕唐突了她,忙叫小王公公进来,服侍自己穿了衣,要玦儿在书案旁候着,自己去洗漱了来。
就这样,这几日两人只是一起看看书,写写字,玦儿照旧给他上药膏,不许他去喝送来的药,季涟也不敢再唐突。有时季涟也跟她说说烦心的事,无非都和立储有关,永昌帝在时他是倍受圣宠的,养在宫里找最好的进士教他读书,还打算着等他成亲时封一个皇太孙的,谁知还未等到时候就崩了。永宣帝迟迟没有下诏册封他为皇太子,他心里虽估摸着此时二弟涵儿才九岁,对他还构不起什么威胁,可是父皇正值壮年,他要是当个十几二十年的皇长子,那日子只怕不比父皇当太子时好过多少。
“皇爷爷在的时候,遇上有什么事,我也是那样的想法,当时皇爷爷还夸我机敏果断,怎么到了父皇这里,就变成冲动有余,沉稳不足了呢?”
“遇上什么事了?”
“今日中朝的时候,收到平城府的折子,说突厥的老可汗死了,死前也没立个遗嘱什么的,几个部落的首领都在争夺可汗之位,我不过提议趁突厥内乱之际派兵袭击,好把他们彻底赶出漠北,结果父皇就说我不顾百姓死活,说是本朝建国不足百年,还未休养生息好,就贸然动兵,是穷兵黩武之举。”季涟提起这个就颇有些不忿,他记得皇爷爷在生时是心心念念要把突厥赶得在远些的,现下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先帝马上得天下,为人果决,自然喜欢口齿伶俐又才思敏捷的人;陛下在金陵驻守后方多年,又做了十几年的太子,为人宽厚,显然更喜欢沉稳些的人。你平日里就是有什么主意,也要先估摸着陛下的想法,缓一缓再说,别事事想着出了风头让那些臣子称赞你。”
季涟听着有几分道理,苦笑道:“看来我是要开始修身齐家了。”想了一下又道:“你先前给我看的几本书上的道理,皇爷爷很是喜欢,父皇却似乎不太赞成。你那里有没有你觉着父皇喜欢的道理?”
玦儿撇嘴道:“我那里又不是什么宝库,你说什么就有什么的”,说着便帮他收拾书案上的书,格子窗前的花盆上正是先前她送与季涟的一盆美人蕉,花盆里还有一只花栗鼠——季涟一向喜欢书画,把花栗鼠和美人蕉养在一起,时常画些静动相谐的工笔画,玦儿看着那花栗鼠皱眉道:“你这花栗鼠怎么怏怏的,大白天还睡着呢?”
季涟边问“怎么了?”边走过来,见那花栗鼠果然趴在美人蕉叶下,怎么逗它也是不动,笑道:“许是昨夜里没睡好?”
玦儿横了他一眼:“它每日里活蹦乱跳的,哪有这么贪睡?”
季涟失笑道:“或者……是病了?”伸手去推了推那只花栗鼠,却动也不动,季涟忽然脸色微变,“这几日……那几碗药,你不都倒进了这花盆么!”
玦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忙到帘子那看了看外面,除了小王公公在外屋伺候,只有另几个太监宫女在外殿,回转来拉着季涟急道:“这可怎么好?”
季涟脸色阴沉的看着那只花栗鼠,玦儿心急的要他好好查查,他垂着眼帘略略笑笑,满不在乎的拉了她坐到床边,自己躺在里侧,道:“查了又怎样?害不死我,这会儿肯定已经知道了,早毁尸灭迹了,那还能查到什么。”
玦儿想了半晌,这事自己提了个头,季涟即已察觉了这事,以后也会小心饮食,自己点到此处也就是了,便道:“用了几日药才这样……或许是慢性的。你往后——可得小心才是。”
季涟冷笑道:“慢性子的更好,这会子我要是死了,傻子都知道是谁做的,正是要慢性的才好,让我一日一日病下去,将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死了,人人就只当我是病死的了。”
沉默了半晌,又握着玦儿的手在掌心,轻声道:“这次要不是你怕那药味,只怕我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玦儿苦着一张脸:“这次误打误撞,逃过一劫,谁知下次又要想什么法子来算计你?这日防夜防的,哪里防得住。”
季涟叹了口气,把玦儿搂入怀中,闭了眼靠在床上,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的搂住了她,抚着她垂下的发丝去嗅那发香,间或吻着她光洁的额。
过了片刻,季涟睁了眼,偏头问玦儿:“你说,咱们能熬过去么?”玦儿肯定的点点头,季涟笑道:“你又不是算卦的,就这么肯定?”玦儿脸红了红,低着头不说话,偶尔才抬眼飞瞟他一眼。
季涟想了一想,看她欲说还休的娇俏模样,心中一荡,复又认真道:“你到底年纪小,不知道这事情的险恶。我不怕老实同你说,如今朝堂上的形势,我都看不清了……皇爷爷在时一直极疼我,母后也一直待我如己出,是以大家都把我当作嫡长子。可是如今……很多事情都不同了,如今我是长,涵是嫡,依本朝律例,妻年五十而无子,才能立庶以长。只是……皇爷爷在以前各种大大小小的朝议上,都说将来要传位于我,是以如今形势尴尬。父皇不肯下诏立太子,可又带着我上殿议事,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季涟看着玦儿愣愣的,他心里虽坚定的认为皇位他必夺无疑,且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可看到玦儿带点茫然的眼神,忍不住还是问出口:“你就没想过,若我败了,你会如何?”
永昌帝把玦儿接到宫里养,里里外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若自己夺储失利,绝无可能做一个安乐的亲王——那孙家也就如同拴在一个绳上的蚂蚱,必败无疑——可玦儿到底年岁还小,未必懂这些进退得失。
玦儿低了头,小声道:“若是败了,至多不过死一块了。”
季涟心中一阵激荡,揽住她的腰,在她颈间细细蹭摩,咬着她耳朵根子,半晌才道:“玦儿你以前拿给我的书里,有一本里面的一首小曲,以前看着,我总觉着不可思议……现下总算明白了。”
玦儿问道:“哪一本?”
季涟摇摇头答道:“记不清了,晚上找到了再写给你。”
过了半晌,玦儿忖着今日在这里呆了许久,起身准备回去,季涟送至殿门,忽又拉住她环在怀中,在她耳边低低的、缓慢而坚定的说道:“玦儿,他日我为帝君,惟愿江山共享,誓无异生之子。”
玦儿被他在殿门口环住,顿时脸上飞红,生恐有往来的人看见,听他如此誓言,心中跳个不停,连忙推开他,头也不回的飞奔回去,留下季涟一个人立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发笑。
这日晚上,小王公公送过来一方丝绢,很素雅的样子,左下角绣了极淡色的荷花,右上角是季涟那熟悉的字迹:
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独自跋涉。
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
虽然是一时间花残月缺,休猜做瓶坠簪折。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玦儿呆看了半晌,只是盯着那句“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发愣,心中泛起点点蜜意,一时也忘了是那本书里的,便拿了一个木匣仔细收了起来,又放到衣橱的最里边,生恐被人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应该算是两个人感情质变的一个地方
至少在某人心里,这是一个质变
江山共享,这是唐中宗李显和韦后的誓言;
无异生子,这是隋文帝杨坚和独孤的盟誓。
不过……都有点变味,hoho
第十 三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季涟身上的疹子全好了后,心里便时常惴惴不安,毕竟这一次是冲着他的性命来的,自己稍有闪失便什么指望都没了。心中不安,听课时便有些恍惚,柳心瓴见了,便问:“殿下前几日病了后,身子还没复原么?”
季涟低下头,这后宫里阴险算计的勾当,总是上不得台面,便有些迟疑,思索一阵才道:“弟子身子已好了,只是想托先生问一下顾首辅,若有人……起了斩草除根的心,又当如何……”
柳心瓴脸色大变,道:“怎么有人要殿下的性命么?”他一听说斩草除根,那便不是明里朝堂上的争斗,而是直接冲着季涟的性命来了,惊忧交俱,毕竟他教导季涟好几年了,永昌年间便被当作将来的帝师看来,如今朝中关于立嫡还是立长的争执正是暗流涌动之际,若是季涟出了什么事情,那他的仕途也可算是毁了。
季涟只是默认不语,柳心瓴道:“这才没几个月,难道事情已糟到这个地步了么?殿下没有和陛下说这件事么?”
季涟道:“弟子,并没有实据,若不是当时侥幸,将来弟子不知不觉的死了,都不知是怎么回事。”
柳心瓴心中有些乱了方寸,出宫后便直奔顾首辅的府邸,第二日授课时,柳心瓴向季涟道:“老师说,殿下不妨考虑尽快成亲,入住东宫,到时找些放心的人在身边就好了。”
季涟道:“孙小姐要到明年冬天才及笈呢。”
柳心瓴道:“那殿下或者考虑向陛下请命出去历练……”
季涟皱眉道:“那孙小姐一个人在宫里怎么办?”
柳心瓴厉声道:“殿下左一个孙小姐又一个孙小姐,如今到底是储君之位重要呢还是孙小姐重要呢?”
季涟被这样当头棒喝,半晌不言语,最后仍不死心:“难道就没有两全之法么?”
柳心瓴甩手道:“那殿下只能在宫中好自为之了!”
季涟也有些怄气起来,恼道:“顾首辅便对弟子如此不管不顾了么?”
柳心瓴冷然道:“顾首辅何尝不知道孙小姐尚未及笈,但如果殿下连在宫中生存的能力都没有的话,将来又谈何治理天下呢,威服四边?”
季涟一时气苦,又无话可说,这个顾首辅,他倒是见过很多次了,每次中朝,父皇都会把他带着,然后,对他的观点大加贬斥,朝臣中起初有些人为他辩护,说皇长子殿下的看法,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后来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而顾首辅每次都端坐一旁,如看戏一般不发一言。
柳心瓴见季涟这样,亦甚感无奈,叹道:“顾首辅还有一言让臣转告殿下……”
季涟忙问道:“什么话?”
柳心瓴道:“顾首辅问殿下,是否非常急于赢得陛下的赏识。”
季涟叹道:“这是自然,弟子在宫中住了好些年,陪皇爷爷的时候多,跟在父皇身边的日子少,渐渐的似乎也疏远起来,如今有机会随着父皇参加中朝,自然……可惜父皇似乎对弟子的观点甚是不喜。”
柳心瓴道:“顾首辅说,殿下的那些道理,听起来也是不错,只是未免纸上谈兵,殿下自己并没有任何实际主事的经验,陛下自然觉得殿下失之于轻浮。满朝的臣子,就算本来觉得殿下的主意不错的,年深日久之下,只怕也对殿下失去信心。”
季涟默然半晌道:“那依顾首辅的意思,是要弟子出了这宫去,把那些事情一样一样做好,才算是良策么?”
柳心瓴道:“这样自然是不可能做到的。顾首辅的意思,是希望殿下的朝堂之上,不要锋芒毕露。殿下既然知道陛下性宽厚,喜柔弱,为何事事都反着来呢?”
季涟恍然道:“可是也不能一味的随着父皇啊,这些话总要有人说才是啊。”
柳心瓴道:“其实在朝堂上说的是一套道理,下来大家做的,也许是另一番道理,难道满朝文武都是傻子么?只是殿下的眼睛,总是盯着陛下,殿下不妨稍微开阔一下眼界,看看朝臣。”
季涟似有所悟,不住的点头。
柳心瓴虽口上说的轻松,心中的焦急却远甚于顾安铭。毕竟顾安铭在朝堂上并不曾十分明面的支持季涟,就算将来立了嫡,最多不过告老归田;他自己却是和季涟命连一线,从律例上来看季涟本是没有太多的赢面,但因永昌帝早年对季涟的宠爱,即便是嫡子涵降生,也丝毫未动摇永昌帝的心意,再者今上和皇后也一直当季涟嫡子相待,朝堂上下当年便是以皇太孙之礼待之,因此以朝堂上的势力来看,倒是季涟占优。
此时季涟自然不能出什么差错,他暗想着,还是想法让陛下早定储君,让季涟入住东宫,方才能安心。
日子又渐渐的近了夏天,季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