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来时的进攻路线,一夜之内回撤五百余里,长安之危在瞬息之间顿解,而且还解的莫名其妙。
因为阳宁守军也只剩万余,先是薛平战死,然后颜柳接管阳宁兵马,在阿史那摄图回撤之前,颜柳重伤,最后只得符鸢坚守阵地。
然而八月十九一大早上阳宁守军换班时,发现北边的突厥人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
临走之前,阿史那摄图一把火给战死的突厥骑兵来了一个火葬,阳宁城继北庭之后,成为第二个废墟。
阳宁守军刚刚发现突厥撤兵时,还以为突厥人有什么诡计,不敢掉以轻心,不敢——当然也没有兵力能派出去追击,只遣了多支小股部队在附近仔细打探,谁知一连两日,只有沿北线跟踪突厥骑兵的探子回报,说阿史那摄图确实带着剩余的十万骑兵,十万火急的向北而去,到北庭之后改线向东北,目标直指都斤山突厥王庭。
季涟看着这份军报,又望望兵部自卜元深而下的侍郎、郎中、主事等人,盼着谁能给他一个解释。
然而兵部各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半晌之后,卜元深斟酌道:“也许……突厥王庭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突厥内部各部落一统也是这两年的事情,也许不那么平静呢,可能有什么内乱,阿史那摄图需要回去解决吧?再等两日平城那边孙大人应该就有消息报回来。眼下长安城还是不能轻易放松戒备,从北庭到阳宁一线,现在几乎是畅通无阻的,阿史那摄图能一夜之间回撤五百里,自然也能在一夜之间直接奔袭至长安城下。在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之前,长安仍要加强守备,军民不可有一丝松懈。”
季涟点点头,这消息来的实在太突然——突然得他一时都有些接受不了。
从太极宫到兴郗宫,一路上他都在苦思冥想,到底阿史那摄图因何放弃眼下大好的机会,朝廷的钱粮已难以为继,阳宁守军和突厥骑兵在数目上只剩下一比十的比例了,只要阿史那摄图再坚持几日,便可兵指长安,跨出他吞并中原的一大步。
回到长生殿时,玦儿一早就在园子里坐着候他了,见他进来,欢喜的跑上来,拉着他的胳膊道:“早上家里的信到了,爹找几个朋友筹了三四百万两银子,不过我爹说他这样出头太过招摇,只怕让外人知道了也不好,所以联络了一些朋友,以江南丝茶商会的名义,向朝廷进献这批银子,苏浙一带的其他商人也各自捐了些,凑起来约莫有五六百万的样子,已报呈了江浙的巡抚,银子如今已在到长安的途中了,说是信到之后,两日内就能到长安。”
季涟被她抱住,呆呆的看着她,喃喃道:“突厥人撤军了。”
玦儿愣了一下,问道:“撤军了——出什么事了?”季涟说的是撤军,那自然不可能是阳宁那边歼灭了突厥骑兵的缘故。
季涟摇摇头,茫然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八月十九的早上,阳宁那边的守军就发现突厥人在一夜之间都消失了,然后阳宁城内烧了一把大火,听说是阿史那摄图把战死的突厥骑兵在阳宁城内火葬……派出去的探子说阿史那摄图带着剩余的骑兵连夜北撤到北庭再转东,撤了五百里,方向是都斤山突厥王庭……”
“突厥撤军了——你怎么还这么闷闷不乐的样子?”
季涟苦笑道:“因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撤军啊……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快恢复阳宁城防——”,季涟想起刚才卜元深的话,阳宁如今不仅是个废墟,而且还是个死亡之城,短期内根本无法有人在里面生存,要除尽先前在阳宁城内投的毒就不知要费多久的功夫,重修城关等等事情,又都是耗银子的事情,想到这里他捏了捏玦儿的面颊,亲昵笑道:“你爹的银子,可真是能解燃眉之急了……”
一连三日,仍没有任何突厥骑兵的消息,平城那边倒是有折子,却只是孙思训听说突厥撤军之后,上折请示关于重建阳宁的若干问题。
阳宁剩余的万余守军也修整了三日,没有再见到一个突厥兵的影子。
只有一座如废墟般的阳宁城,作为突厥人入侵的铁证,残破的城墙,在长河落日之中,屹立在长安之北。
八月二十五,内朝商讨重建阳宁事宜,阳宁守军修整之后,带着朝廷运送过去的粮草和水,重新进驻阳宁。
符靖仍然每日巡察长安各处城防。
八月二十六,襄王耘、赣王析启程离京。
八月二十七,无事。
八月二十八,无事。
八月三十,内朝,兵部开始核定阳宁送过来的阵亡名单,阵亡将士九万三千有余。追谥阳宁守将薛平为正三品怀化大将军,追谥在北庭战死的严治为正四品壮武将军,严治之父也是永昌年间的旧将,加封为怀恩伯,葬薛平于肃陵功臣陪葬陵……
九月初一,太极殿中朝。因在北庭和阳宁战死的将官中,颇多金陵子弟,诏免金陵三年税粮;凡战死的军士家中,除朝廷抚恤外,免十年徭役,五年税粮。因阳宁到北庭一线空虚,命各州府派驻军前往北地,各地再分别从本地继续募兵。
正在司礼太监宣读一样一样的诏书时,从太极宫南宫门到太极殿门,传来一关一关哨卫由远及近的传令声——
“平城捷报——”
“平城捷报————”
季涟猛然从御座上站起,底下的朝臣也开始纷乱起来,传令兵一路跑进太极殿,跪拜后大声道:
“报——武义大夫符葵心率平城一万骑兵奔驰千里,北渡石河,八月十二抵达都斤山突厥王庭,俘获可贺敦三人、阿史那摄图四子、白鸿部特勒、叶护、屈律啜、阿波等逾百人,斩杀突厥附丽近千——”
传令兵顿了一下,各部大臣纷纷出列道贺,季涟正准备开口时,那被挤到一旁的传令兵突然站起来高声道:“陛下,还没说完……”
然而满朝文武欣喜异常,嘈嘈杂杂的谁听到一个小兵的叫嚷,传令兵高声喊叫再三后,众人才静了下来,那传令兵满脸通红,看见文武大臣又瞬间归位盯着他,他忙又跪下道:
“八月十九,突厥可汗阿史那摄图挥师回援,至石河。武义大夫符葵心率一万骑兵于石河之北设伏,两军交战于石河之畔,激战三日三夜,我军以一当十,奋勇杀敌,大展神威……”
满朝文武都屏住呼吸,凝神静气,季涟听着那个传令兵吐出连珠串的四字形容词,大声喝道:“结果!”
'注'
可贺敦:古代鲜卑﹑柔然﹑突厥﹑回纥﹑蒙古等民族对可汗妻的称呼。
特勒、叶护等,皆突厥官名,想知道详情的,去看《旧唐书》或者《新唐书》吧。
第五十九章 腹心手足本无私
传令兵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下,忙道:“我军斩杀突厥骑兵七万有余,突厥骑兵尸体截断石河水流,浮尸千里,血流成河——”他马上想到刚才陛下并不想听他这些夸张的形容词,马上住了嘴继续呈报战况:“阿史那摄图率残部逃回都斤山;我军损伤六千余众,武义大夫符葵心于昨日班师平城府,另有俘虏数百人一并羁押于平城府,孙大人特命小人先行前来报捷!”
传令兵见周围的人都望着他,忙又加了一句:“小人说完了!”一面掏出怀中的信,高高举起。
季涟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失笑出声,道:“有劳了,赏——”一旁的余公公忙上前将信接过,又将他带到太极殿的偏殿,让他歇口气。
季涟拆了火漆,里面是孙思训的详细战报。
原来阿史那摄图四月末开始攻打平城时,符葵心便几次往返于平城和阳宁之间,他先前在滇藏时也曾屡立战功,到平城后和孙思训屡次交流对突厥的攻防战术,深得孙思训的赞赏。阿史那摄图转攻北庭后,符葵心便向孙思训提出围魏救赵之计,只是我朝骑兵实力并不算强,且人数较突厥骑兵来说也远远不如。于是符葵心亲至平城,同孙思训多次商议奇兵突袭突厥王庭的策略。
到突厥骑兵开始攻打阳宁,两军僵持不下时,孙思训终觉时机成熟——两军僵持之久,危及京师,朝廷必倾尽举国之力以御之;突厥骑兵南侵耗时长久,王庭久虚,给养不足。孙思训遂在七月末时将平城仅存的一支骑兵托付给符葵心。此举虽然冒险,却实属无奈之策,不料符葵心在袭击突厥王庭之后,竟在石河设阵伏击阿史那摄图回援的军队,这倒是孙思训原本没有料到的。
孙思训的本意,只在于让突厥军队往返奔波,拖延时间,让朝廷稍事喘息然后募集兵员、整饬城防,并最大程度上拖累阿史那摄图的骑兵;然而符葵心将历年来所精研的阵法和历练出的经验尽数发挥于石河河畔,另一方面阿史那摄图常年骚扰北边边境,对孙思训、卢一钧、薛平等人相对了解,而对符葵心却是一无所知,更是吃了一个大大的暗亏。
符葵心以六千骑兵伤亡的代价,将突厥此次南侵的骑兵精锐尽数折损于石河,至少十年内阿史那摄图是无法再准备一场这样规模的南侵战争了。
孙思训在信中还写道,因符葵心所率部众在石河一带厮杀惨烈,石河沿线浮尸百里,已无法仔细统计幸存将士所枭敌首的具体数目,符葵心为了激励将士杀敌,避免因争夺敌首而浪费时间,战前曾严令任何人不准收集突厥敌首,许诺只要奋勇杀敌,能活下来的俱有封赏……据粗略估计符葵心本人斩杀突厥骑兵近百人……孙思训以此请求朝廷对生还将士予以厚赏并优恤阵亡士卒的家属。
季涟看了信之后,按耐住心中的狂喜,淡淡的将信放在一旁,微微笑道:“平城府会在几日内向兵部上奏详细的战报,诸卿继续奏本吧。”
在得到平城详细的奏报之前,京畿布防如故,兵部继续在各地募兵及抚恤阵亡将士家属……
下朝之后,季涟继续在览竹殿和几位重臣议事,并将孙思训的那封信传阅众人。石河大捷,符葵心在兵力极其悬殊的情况下,以少胜多,实在是几百年来中原朝廷对突厥作战中的奇迹,便是再往前追溯中原朝廷对匈奴的战争,也难有战役与之争辉。
符葵心此时年纪不足二十。
在臣子们面前,季涟仍要保持一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样子,等宫车停在长生殿门时,他便拔腿往里冲,可冲了两步之后,他又想看看玦儿听到如此喜讯会是什么,于是放缓脚步,照着惯常的步伐走进去。
外殿里只有几个宫女在打扫,拐到里殿,波儿和凝儿坐在一块正在给玦儿的衣裳绣花,烟儿在沏茶,见季涟来了,略施了礼,又向寝殿指了指,轻声道:“娘娘正看书呢。”
玦儿一如往常那样歪在睡榻上,拿着一本书,眉头紧皱着,似是很不解的样子,季涟踱至她面前,憋住满心的欢喜,想要逗她一逗:“女秀才,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呢?”
玦儿歪了头,答道:“左传。”
季涟趴过去凑在她面前打趣道:“哟,还真做起学问来了,好看不?”
玦儿白了他一眼,撅着嘴道:“才刚开始看呢,有些艰深晦涩,看得不大明白。”
季涟献宝似的向她自荐:“这书我十一岁就读熟了,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问我。”
玦儿指着正在看的那一段,问道:“就是这一篇,郑伯克段于鄢,这一句,称郑伯,讥失教也——明明是这个段要谋反嘛。而且郑伯的母亲太偏心,太纵容段才有这样的结果,况且郑伯已经一再放过他,他一定要执迷不悟的啊,为什么反而责怪郑伯呢?”
季涟笑了笑,指着向上的几行字,道:“你看,这里说段开始有不臣之举的时候,郑伯没有管教或责罚他,不是因为郑伯挂念兄弟之情,而是他觉得这个时候段作恶不够。这个时候治他的罪,不仅治不死,还会被人责怪他兄弟相残;所以郑伯故意一而再再二三的放过段,直到段准备谋反的时候”,季涟手指下移几行,“郑伯说可也,意思就是说他觉得这个时候去伐段,名正言顺而且可以一击即中——简言之就是我要么不治你,我一治你就要治死你。明白了?”
玦儿似有所悟,想起这和师太曾教导的“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喃喃道:“哦……原来这个郑伯是故意的——可是,这件事情也是武姜有错在先,郑伯固然狡诈,可武姜偏宠段是因,郑伯故意陷害弟弟才是果啊,我说的对不对?”
季涟摇头晃脑两下,点头道:“你说的当然也有道理,郑伯克段,固然凉薄了些,也总好过卫桓公被其弟谋刺;不过……郑伯的作法,到底不是仁君所为,不值得提倡的——所以写史的人批评了他”,说着便得意洋洋道:“怎么样,为夫这个先生当的不错吧?”
玦儿颇不服气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那么小就有柳先生一字一句的教,你都学了十多年了,我才刚刚看呢,当然看不出你这么多门道。”
季涟把书从玦儿手中抽出合上,扔到榻旁的小案上,笑道:“你那一个师傅,能把十个柳先生都比过了,不过你一向只喜欢听故事看唱词,意趣不在这些上面罢了。今儿个——你怎么想到找这本书出来看的?”
玦儿起身帮他除了外袍,扶他在旁边躺下,笑答道:“也没什么,就是看着你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的,我什么忙都帮你不上。有时帮你批两个折子,还要你讲解半天,我想着要是多读点书,兴许多少能让你少费点口舌教我呢,所以就把十三经都找了出来,谁知道这么难懂的。”
季涟听着便觉着心暖,凑在她唇上轻啄一下,柔声道:“难怪说你忧思过甚,现在连我这些事情你都要揽在身上,你不怕累坏了我心疼啊?不过这些书里倒也有许多故事,为夫倒是可以勉为其难收下你这个学生,每天讲一篇给你听——如何?”
玦儿笑道:“你要是再一篇一篇的讲给我听,不是要花你更多时辰?”
季涟啊了一声,道:“进来看见你看书,就跟你扯了这么多,倒忘了有正事告诉你——”
玦儿看见季涟突然正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