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月末,又有百济和新罗的使者前来,他们在途中得了高丽宗室女被送回的消息,忙向国君禀报并送回了原本准备送往长安的宗室女子。
此时天气已转暖,到三月初时,梨苑里又是桃红李白、姹紫嫣红的一片。
玦儿在屋子里闷了一个冬天,见外面一片春意盎然,又约了周昭媛一同钓鱼或是赏花,这两年来玦儿除了去明光殿和蓬莱殿那些免不了的晨昏定省外,只和周昭媛最是交好。周昭媛在永嘉也是系出名门,少时念过书,于戏曲之上也颇有几分研究,言谈中也不失烂漫,让玦儿在这深宫中的日子,又多了几分欢趣。
渐渐的季涟也得些闲暇,陪着玦儿去折柳湖游赏,回来的路上,玦儿拉着桃纹袖,比了半天,向季涟问道:“你看我近日来是不是胖了?胳膊好像都粗了一圈。”
女人爱瘦,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季涟摇摇头笑道:“圆润些好,不然捏着都是骨头”,忽地回头笑道:“不过你最近是胖了——不止胳膊,连腰都粗了,这个我倒摸得出来。”
玦儿略一皱眉,道:“真的么?”她心里略算了一算,这个月信期似乎迟了好久了,只是她信期向来不太准,这半年来太医详加调养,才略好了些,只是有时仍会迟个近半月——照太医的说法,信期延后,乃是气血不足之兆。每次只要迟了少许,被季涟察觉了,便要劳动太医院的人过来检视一次,以至于她现下就算迟了,也不敢说与季涟知道,免得又闹的鸡飞狗跳,还白白落人笑话。
她一面想着这个,脚步迟疑许多,季涟在前面也忽地停下来,回头凝着眉问道:“我怎么记得……你的月信似乎迟了好些日子了?”——这种影响他福利的事情,他一向记得清楚。
玦儿左右一瞧,忙上前道:“还在园子里呢,说这些让人听到了笑话。我原来也有迟的时候,哎……这开春了外面日头好了,我玩的高兴也不记得确切日子了”,自心里虽也有疑惑,可是想起这半年来几个太医被季涟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自己也极不好意思起来。
季涟想着高嬷嬷以前跟他闲聊时讲过的女人怀孕的一些事情,忙止住她的脚步,扶着她的胳膊,好像她肚子里立时有一个孩子这一走动便能走掉了一样,问道:“近日……有没有不想吃东西,或是想呕吐?”
玦儿想了一想,摇摇头。
季涟又仔细回想了一遍高嬷嬷的教导,一项一项的印证:“高嬷嬷说孕妇贪睡,我看你最近似乎是睡多了些。”
玦儿白了他一眼道:“也不知是谁折腾的人晚上没法睡,只能白天补觉了。”
一旁的小王公公、许公公、凝儿和翠儿都抿着嘴忍住笑,季涟斜撇了他们一眼,故作严肃的斥责道:“笑,笑什么笑,这可是关系着江山社稷的大事!是你们可以随便笑的么!”
这一句话出来,连玦儿都没憋住了,闷在他怀里拽着他的胳膊直笑,季涟这才转了颜色,笑道:“小王,再去太医院请方太医过来一回,到长生殿。”
方太医风急火燎的赶过来——他到长生殿来问诊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先前调理的方子开下去,他心里打鼓就打了好久,想着这方子固然是好方子,可贵妃几时能有身孕,这并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每个月来问诊的时候,季涟看他的眼神似乎都很不满——好像贵妃一直没生出来,是太医院的错似的,长久下来,他盼着玦儿有孕的心情,竟丝毫不亚于季涟。
这时一诊出喜脉,方太医的手几乎都在打抖了,侧头看见季涟焦急的眼神,他心里陡然一寒,生怕出了差错,忙定了心神再切了一回脉,确认再三后,才跪下向季涟报喜:“微臣贺喜陛下与娘娘,娘娘此番确是喜脉!”
季涟一听此言,心中狂喜,脸上都有点不知作何表情了,扑到榻边拽着玦儿的手,笑得呲牙咧嘴的,脸上抽动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半晌才转过身来,道:“小王,给方太医打赏——”
方太医心中才放下一颗心来,先前每次问诊之后定然是有赏的——不过都是封口费,季涟给的脸色阴沉,他接的心中忐忑。
此番终于可以拿的心安理得,方太医心中一块大石也落了地,口上不免推辞两句:“陛下厚赐……微臣惶恐……微臣无功不敢受禄。”
季涟听了这话,噗的笑出声来,眯着眼满是揶揄的瞅着方太医,得意而不羁的笑道:“此事岂容卿有功乎?”
'注'
1、明年春,藏遣使者上方物,且谢罪;献二姝,帝敕还之,谓使者曰:“色者人所重,然愍其去亲戚以伤乃心,我不取也。”初,师还,帝以弓服赐盖苏文,受之,不遣使者谢,于是下诏削弃朝贡。
男主回绝高丽进献的女子的话,见于《新唐书·东夷列传》,帝指唐太宗李世民。
2、此事岂容卿有功乎?
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个经典笑话,拿出来博大家一笑了:
元帝皇子生,普赐群臣。殷洪乔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中宗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
第六十四章 夕晖殿奇戏呕血
因战事歇了,宫中各处都是一派和气景象,齐王涵的腿年后没多久便好了,张太后只是不放心,一定要他在屋里多歇些时候,季涟也生怕他落下什么病根,三天两头的遣太医过去差探。
等齐王涵的腿脚大好之后,十多岁的孩子在宫里只是闲不住,想再出去骑马打猎,自然没有人敢让他出去,想往长生殿来找玦儿,张太后隐约告诉他季涟和玦儿每日里你侬我侬,他这样去打扰显得十分之没有规矩,如此他也不好来长生殿了。
张太后看季涟一时半会儿并没有要齐王涵回封地的意思,齐王涵又在宫里耐不住,只好让人安排了些戏班子入宫来唱戏。齐王涵想着有好几日没见着季涟和玦儿,便闹腾着要请他们一起过来,想着自己去长生殿有些不合礼法,叫他们过来却是没有问题的。张太后略一斟酌,想起自己也有些日子没有见到玦儿了,便下了帖子让人送到各个宫里去,请江淑瑶、玦儿及一众嫔妃到夕晖殿听戏。
季涟看着送来的帖子,这不去是不行的,只是太医才刚诊出玦儿有孕,他生怕她多走动一步哪里会出问题似的,总是不让她出门,让玦儿在长生殿里闷了好些天。三月十五那天玦儿照例去蓬莱殿,结果季涟从中朝回来听说她去了蓬莱殿,急得跟什么一样,立时就冲到了蓬莱殿,见玦儿好端端的在那里和旁人闲聊,仍是沉着脸拽了她回去,生恐出了一丁点意外。
“苦着脸作甚么?其实太医也说了平日要多走动走动呢,一味的坐着反而不好,不然到时候都没力气生宝宝了呢。”玦儿轻摇着季涟的胳膊,哀声撒娇。
季涟却皱眉道:“要是想走动走动,大可以等我每天陪着你在园子里散散步啊,去母后那里人多,万一谁不小心撞着你怎么办?”
玦儿叹道:“难道我就真的不出殿门在这里坐上九个月么,向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张太后既已下了帖子请宫中诸人一同听戏,她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何况季涟这两年多来除了一些重要的祭典外,就长宿在长生殿,她这里引人侧目的程度,自是不言而喻,幸而她时时提醒自己,在各种场合一味的谦逊下去,各宫里对她这里的言辞才日渐缓和些。
季涟无奈的摇摇头,只好依了她,二人一同到了夕晖殿,亭台水榭依旧,只是换做了百花齐放的景象。季涟坐在张太后身旁,听伶人唱着流水孤村天际残云,一面和张太后闲话,眼睛却不时的盯向玦儿,生恐她出一丝毫的偏差。
齐王涵好不容易见了季涟和玦儿,看哥哥正和母亲说话,便跑过来找玦儿说话,孙姐姐前孙姐姐后的说个不停。他虽有比他略小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可张太后往日里虽对另外几个皇子和公主和他们的生母客客气气的,私下里却不乐意让齐王涵和他们深交,此刻云太妃、祁太妃、钟太嫔和崔太嫔及泠一同前来听戏,可他心里倒宁愿同和大哥情谊深厚的玦儿多说会儿话。二人名义上虽说是叔嫂关系,坐的这样近的闲谈有些于礼不合的样子,可是毕竟齐王涵并未成年,又是张太后嫡亲生的,大家便也由得他。
“涵儿觉着这伶人唱得怎样?你长兄听说你在宫里呆着闷,可又想不出法子来给你解闷,倒为这事烦心了好几回呢。”玦儿看齐王涵坐到身边来,笑着问道。
齐王涵听说大哥挂念着他,心里高兴,口上却撇嘴道:“才不信呢,长兄每天就记得陪孙姐姐,这些日子都不来看我了。往年我进宫的次数少,想见一次长兄都不容易;现在都住在宫里了,长兄也不多来看看我。”
玦儿听他又扯到自己身上,只是笑了笑,齐王涵又咕隆道:“先生说长兄字写的好,画也画的好,我一时学不来画画,这些日子都在母后那里写字呢,可写了来给长兄看,长兄只是随便看了看就放到一边去了,连句夸赞的话也没有。”
玦儿笑道:“这你可错怪你长兄了,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最是夸赞不得了。一夸就要上了天,骄傲自满可就不好了,你长兄不夸你,正是想你继续苦练,日后才有大成呢。”
齐王涵努了努嘴:“真的么?”回想一下觉得大哥平日里对自己确实是温温和和,常劝自己好好念书,偶有夸赞那也是极难得的事情,心中已有几分相信。玦儿想起二月间和季涟一同去明光殿时看到齐王涵写的一些字,便道:“比如上个月你长兄去看你的时候,你摹的那一帖《登天台记》,你长兄便私下里跟我说你写的字,已有几分灵动的气致,嗯……就是你人小,笔力还有些不足,恐怕也是还养着病的缘故。日后多加练习,只怕不出三五年,你的字流传出去,就有人争抢着要买回去挂起来呢。”
齐王涵听了这话,才十分信了,又和玦儿讲了好些这几个月练字的心得,评点了几位前代的书法家的优劣,想着她从小就能跟着大哥一起习字,在这上头的见解,和往年大哥偶尔教导他的时候极是相似,心里更是羡慕起来。
玦儿一面同齐王涵聊些闲话,一面隔着江淑瑶看看张太后和季涟,又微笑着同对面的云太妃、祁太妃、钟太嫔、崔太嫔等人颔首致意——倒真是一处也漏不得。听戏的诸人各自三五成堆的说些闲话,只有江淑瑶一人坐在季涟和玦儿之间,无奈而又无聊,除了张太后偶尔拉着她说几句关于台上正在唱得戏的闲话外,她实在找不到其他的话同旁边的人说。
此时戏台上正演的是一个奇女子女扮男装保家国振朝纲的故事,戏名叫《呕血记》,张太后看着便笑着向季涟道:“这也不知是哪里的人写的这样的折子,女扮男装哪里就有这么容易,不过这女子倒是一片孝心可嘉。现在写戏的人也比原先强了,以前专写书生小姐的故事,现在开始写这个了,听说在京城里很是流行呢。”
季涟看了一会儿也笑道:“闺阁女子也有这样的奇志,倒是难得,只是如此真是羞煞我们这样的七尺男儿了。”
江淑瑶默然半晌,才道:“只是不知这戏后面要怎么唱下去呢,这女子从战场回来,会不会被人发现呢?这欺君罔上,可是大罪呢。”
张太后看着一边看戏一边仍在闲谈的齐王涵和玦儿,问道:“涵儿和玥儿猜猜这戏下面该怎么唱呢?”
玦儿笑了笑道:“这戏里……先前不是还有这女子的未婚夫么,也许后面还会出来吧。”
齐王涵想了想道:“依我看,这里面只有那个帝王和这个女子最是相配了,可是她还是犯了欺君的大罪,不知道这里面的帝王能不能饶过她。”
往下也有几人略点评了一下,只有周昭媛看着那戏台发怔,回神过来也只随意猜了一猜。
等各人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通,季涟才笑道:“这戏才唱到第二出呢,后面还有四出,大家倒这么热心的开始猜收场了。”
此时第二出唱毕,中途休息换装的空档,换了一个伶人出来唱蟾宫曲,咿咿呀呀的唱些佩玉鸣銮南浦西山之类,齐王涵听得委顿,环顾半晌,第三出又开锣了,趁着周围热闹的场面,低声向玦儿道:“孙姐姐,我……可能下个月就要回去了呢。”
玦儿愣了一下,她并没有听季涟说过齐王涵会在最近返回封地的事情,便问道:“出什么事了,在宫里不是挺好的么,你要是走了,母后又不知要多挂念你呢。”
齐王涵满脸无奈的看了看张太后和季涟,低声道:“我留在宫里,母后也不许我出去玩;就算出去玩,也不能尽兴了。还不如回封地去呢,就算谁做错了事,我也尽可以做的主……”
玦儿听他这话,忙问道:“你在这里难道做不得主?母后也只是担心,怕你出事呢。上次从马上摔下来,你长兄也不知有多担心。但凡你有什么事,只要开了口,母后和你长兄自然都替你办的周全,什么叫做不了主呢。”
齐王涵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孙姐姐,我知道长兄最听你的话了,等我走了,你想法劝劝长兄,让他饶了上次我摔了腿时跟我出去的那几个羽林卫吧。我后来让人去问过了,陈庆隆没挨过那五十军棍,回去养了十来天,后来还是殁了。”他说到这里,神色甚是难过:“另外两个才养好伤,辛郎官就罚他们去做苦役……陈庆隆家里还有妻小呢……那回本是我的错,可是我求母后和长兄,他们都不肯轻饶过他们,说他们既带我出去玩,就有保护不力的罪责。我让人偷偷的给他们送了些银子,可孙姐姐你也知道——我在宫里也没什么银子,都在封地呢……所以——也只好找你去劝劝长兄,饶了另外两个人。”
玦儿听齐王涵断断续续的说了,才知道先前带他出去骑马打猎的那几个人放回去之后是死罪虽免,活罪难饶,那个陈庆隆更是没熬过去就送了命,若在平时饶过两个羽林卫,并不是难事。可她心里知道季涟要严惩那几个的原因,便只好委婉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