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涟突然想到去年齐王涵坠马一事,心中忽地一寒,许多事情似是清晰起来,却又难以让人相信,他犹疑了一番,面色还是沉了下来:“往年她倒是巴不得我没有儿子呢。”
玦儿低眉叹道:“事实上……母后也没说错啊,我是生不出儿子了,还老占着你,母后不过是替人说了而已,就算母后不说,你以为别人就不说了么?”
季涟忙问道:“有人在宫里嚼舌头么?”
玦儿苦笑道:“就算嚼舌头,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敢嚼到我跟前来啊。只是……凡事你也总该有个打算,我这里你是指望不上了,难道你还真准备一直这么下去么……”
看着玦儿幽幽的双眸,季涟心中一抖,慌忙强笑着皱眉道:“我怎么听你这话,像是准备把我往外赶似的?这些日子你说身子不舒服,我也没有强逼你,难道连让我在这儿歇会儿的时间也不给了么?”
他口上虽如此说,心里却不自觉的想起这些日来柳心瓴劝他的话——这些道理他并非不明白,只是知易行难,若人人明白道理就能照章行事,这世上又怎有这许多烦恼?
玦儿勉强一笑,半嗔怪半幽怨的:“你以为我想把你往外推么?现在还好说,往后日子长了,只怕前边那些人的口水,都够把我淹死了。我也不指望别的什么了,就安安稳稳活几年,好走在你前头,也就知足了。”
季涟拉了她的手抚道:“你也别每日都这么丧气的样子,什么死不死的,咱们俩不都还好好的么?这些事情你也别老放在心上,该怎么做我心里自有计较,你只管每天好好养着身子,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往日里都是你帮我操心,也总该轮到我替你做点事的时候。”话虽这样说了,可要怎么做,他倒真是一点谱也没有。
玦儿心头一暖,靠在他肩上,烟儿送了汤药上来,她才撑着用了几口,季涟马上就拈着一枚蜜饯送到她口中,她轻轻的嚼着,才觉出些许甜意来。
待季涟不在长生殿时,玦儿又一个人倚在榻上愁眉不展,高嬷嬷见了,便偷偷劝道:“娘娘,有些话你别怪老婆子多嘴,像这么下去可不是个办法,总得想个法子才是。”
玦儿愣了一下,又不自觉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踌躇半晌才道:“已是这样了,还能有什么法子”,才说了两句,眼泪又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高嬷嬷叹了气,让宫女们都出去,拿了帕子替她揩了眼泪,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老婆子在宫里呆的时间长了,也听说过不少事情了——这现成的例子,可不就是太后娘娘?先前不也六七年都没有身孕,现在不照样贵为太后?”
玦儿抬起头,犹豫道:“嬷嬷是想说——借腹生子?”
高嬷嬷点头道:“可不是,听说以前宫里也有不少这样的事情,没有生养而当了皇后、太后的娘娘比比皆是,娘娘只要肯下点功夫,寻一两个好生养的宫人即可——陛下那边还不是什么都依着娘娘么?”
玦儿想了想,摇头道:“此事万万不可,陛下温良泛爱,我要是做出这样的事来,岂不是伤陛下的心?再者,陛下和母后因为此事始终有些心结,我又怎能为了自己做这等事情?”
高嬷嬷又劝了几次,玦儿只是不肯,高嬷嬷无法,只得作罢。
八月十五的那天,季涟在夕晖殿设了家宴,照例请了从封地回来的两位叔父,还有在京里的几位大长公主、驸马,张太后、齐王涵、周王漳、卫王湐等一众人等一起赴宴,往日都是带江皇后和玦儿的,这次玦儿却并未出席,除江皇后外,选了谢昭仪、周昭媛几人陪同伴驾。
席上张太后问及玦儿,季涟垂目答道:“太医说她最近受不得风,儿臣就没有带她出来,让她多歇息一下。”
江淑瑶见玦儿虽未来,却另带了三四位妃嫔——虽已是意料之中的事,脸色仍不免灰白,强笑道:“妹妹既是身体不好,过几日本宫去看看她吧?”
季涟皱眉道:“再过些时候吧。”
这日家宴散后,季涟回了秋风殿的书房歇息,又让人给玦儿送了丝被,说是近日天冷起来了,别受了寒。玦儿躺在床上,只是睡不着,印象中似乎没有哪年的中秋是季涟不在的,刚刚送丝被过来时还带话说要她安心——只是她的心怎么安得下来呢?
往后几日,季涟又照常来长生殿,还吩咐小王公公去备了不少木材和石材送到玦儿这里,白日间除了看看折子,也陪着玦儿刻石,刻了几日又怕石材太凉让她受了寒气,叫人把屋子烤的暖暖的,倒让玦儿有些受不住了。
只是季涟也开始去别的妃嫔的屋子里坐坐了,不断有各式各样的消息传了出来。
听说苗充媛自小画画的好,陛下坐在圆辉殿里让她画了一副小像;
听说谢昭仪的琴音如青山流水,陛下已经有几日去长生殿时,中途被琴声吸引住,在云华殿外驻足了;
……………………
听着烟儿向自己一条一条的报告,玦儿听着有如刀绞。自己画画的像鬼画符,以前被季涟取笑过好几回,后来便再也不画了;至于弹琴,她有一次也曾想学,被季涟讥笑为弹棉花,于是又放下了……
到底是红颜未老恩先断么?
然而季涟来时,却从来不提那些人,只是静静的看她刻石。还有一次叫人送来了一张图纸,画的是一盏荷花灯,样子和当年玦儿在追慈庵住着时用的那一盏颇为相似,只是画的更精细些,季涟拿着那图样笑道:“叫工匠做了来,挂在纱帐外头,夜里醒来时有个亮,心里也安稳些,好不好?
玦儿点点头,也不问其他——似是两人达成的默契一般,她心里渐渐也明白起来——季涟只怕迟早要召那些妃嫔侍寝了。
然则……谁会是第一个呢?
平日里和自己交好的周昭媛性子最是可爱,先前许多人来拜会自己,不过是为了赢得季涟眷顾。周昭媛却总是随意而来,并不捡着时候,这两年别人都用尽了心思去钻研他的喜好,她的喜好,周昭媛却总是天真烂漫,她虽只是和周昭媛学学曲闲话一些家常,倒是看得出周昭媛并不是争强好胜要讨季涟欢心的性子——只要她不是第一个,玦儿心里倒也好受些。
那么……谢昭仪?宫里公认最为美貌的就是她了,刚进宫的那年七夕便费尽心思献采莲曲,之后几次三番的在云华殿抚琴引季涟前去观看,只是季涟一早看穿了她的心思,并未有什么反应——可若真是如此,那这些日子为何又去了云华殿?
她缩在被褥里七想八想的,往日的山盟海誓、花前月下在如今酷烈的形势下忽地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连让她定下心来的力气都没有。
若是这些妃嫔有了身孕,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她猫出头看了看衣箱,里面放着师太给她的书,不用拿出来看,她早已是背熟了的;前人曾使些什么手段,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只是……季涟到底是需要一个子嗣的……
想着想着又想起自己没了的那个孩子,不管是儿是女,总是自己和季涟的骨肉,心中又是一阵难过,这时季涟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发什么呆呢?叫了半天你都不应?”
玦儿回神道:“没什么呢,在想你那个荷花灯什么时候才做好。”
季涟见她落寞的样子,这些天来似乎总有些失神,抚了抚她的头发劝道:“别老想不开心的事情了,你……要不要我接你爹娘进京来瞧瞧你?”
玦儿想着若爹娘知道自己以后不能生养,只怕更要为自己忧心,忙摇头道:“花那么大的心思做什么,倒不如……能找到我师傅就好了。”
季涟叹了口气,半晌无言。
接下来几日,季涟又哼哼唧唧的跑来长生殿,说秋风殿的饭做的不好吃,非要留在这边陪着玦儿一起用膳,晚间每每看着玦儿睡了,才转回秋风殿的书房去歇息,却并没有召人侍寝。
玦儿见他这样,想着他心中尚是顾忌自己——然而他再也不是自己一人所有,却已成定局。思前想后许多回,终于在九月初一从蓬莱殿回来后,她咬着唇忍着泪对季涟道:“阿季……我知你挂念我,可是……社稷为重……”,一语未完,已泣不成声。
季涟圈着她的双臂倏的紧箍起来,半晌后回过神来,发觉玦儿咬着下唇,渗出淡淡的血印子,慌忙伸手去阻她——他硬生生的将自己的拇指塞到她唇齿之间,让她松了口,却没有发现自己早已咬破了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道他才回过神来,忙紧紧的抿着唇,生恐被人发现了。
晚间温言细语的搂着玦儿睡下,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他猛的长舒了一口气,又长抽了一口气——好像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却又砸的人生疼。
他亦知这是迟早的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孝道也好,社稷宗庙也好……
他不能没有儿子,朝廷不可无储君。
她窝在他怀里睡熟了,他心烦意乱的,随手捡起案头的《诗三百》,随意翻开一页,映入眼的又是令他刺痛的字眼——往年他只宠着她一个,半是爱她,半是怕她——她家里的父亲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如今……她咬着牙忍着心痛说出的话,却让他巴不得能在她先前醋坛子的挟制下过一生一世。
次日的傍晚,便有旨意下来,召云华殿谢昭仪侍寝。
后宫里顿时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宫女太监们简直要奔走相告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讯息便传遍了兴郗宫的每一个角落,大家艳羡谢昭仪的时候,又暗暗叹息孙贵妃,三年里恩宠未衰,到如今,终是要淡下来了。
长生殿的沙漏如往常一样的旋转——那是当朝最有名的匠人制成的五轮沙漏,轮盘上站着击鼓报时的小桃木人,每个时辰跳出来四次。
往常玦儿总觉得那桃木小人跳出来的太快——季涟才讲完一段左传里的故事,它就跳出来了;才得空陪她,批了几道折子,桃木人又跳出来了;她靠在他胳臂上才讲了一会子话,桃木人就开始敲鼓了……
如今那桃木人也如死寂一般,她拿着书从第一页翻到最末一页,竟然也听不到一声小鼓——九月初二的夜,似乎比季涟大婚的那一夜更加漫长。
第七十三章 谁料江边怀我夜
初二夜里,谢昭仪半夜便被送了回来,初三,季涟又宿在了长生殿。一些平日里得长生殿赏赐多些的宫女太监心里竟有些暗暗欢欣,互相传言着原来陛下到底还是离不了孙贵妃。
初四这夜,召寝的是赵充仪。
秋风殿的偏殿里,燃着浓浓的檀香。
小王公公领人去斯盈殿传了口谕,赵充仪沐浴、更衣后,被一顶宫轿抬至秋风殿,小王公公伸手扶出赵充仪,道:“娘娘,陛下还在书房看书呢,让充仪娘娘在寝殿候着,充仪娘娘要是困了,就先歇了吧。”
赵充仪诺了一声,随着小王公公进了寝殿,一进去就闻到浓烈的檀香,熏得人有些发晕,便问道:“陛下很喜欢燃檀香么?”小王公公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今日陛下又燃的浓了些。”
赵充仪坐在鎏金龙塌旁,强忍着过于浓烈的檀香,等到子时,仍不见季涟过来,便又怯怯的叫了小王公公来问:“陛下每日都如此忙么?”
小王公公尚未回答,旁边响起了一个疲惫的声音:“小王,把烛火灭了。”——正是季涟过来了。
赵充仪忙起身见礼,黑暗中看不见季涟的脸色,只听得他似乎走近了床榻,传来轻轻的一声:“ 记得,……你是琅琊人?”
赵充仪心中顿时感动,自进宫以来除了偶尔在孙贵妃那里得见她颜,便不再见陛下对自己问候半分,没想到陛下竟然还记得自己家居何处,便答道:“正是。”
季涟又问:“听说你字写得不错,一向是学什么字的?”
赵充仪摸索着走近龙榻,渐渐分辨出塌上季涟的轮廓,他已褪去外衣,靠在雕着蟠龙纹的床栏上,脸色似有些疲惫,赵充仪又答道:“臣妾在家一向是学严少保的小楷,有时也临些前朝的碑帖。”
窗外透进一丝凉风,吹的碧纱浮动,香罗帐也随之轻摇,赵充仪觉着自己脸色些微有些发烫,入宫这几年来,自己早在心里幻想过无数次得沾雨露的情景,带进宫的乳娘也早已把葳蕤初开时要注意的事项说的自己都能倒背如流了,却没有想到初到秋风殿时是这样的情景。
秋风殿……现在吹的可不就是秋风么?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季涟闭目斜在榻上,闻到因秋风而有些散落的檀香味道,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昨天之前,似乎很久都没有歇在秋风殿的这个寝殿了——除了小时候有几次皇爷爷带他宿在这里之外。
那个时候皇爷爷教他念一首辞,那辞名就是这个寝殿的名字。
那个写这首秋风辞的人,经历了什么,才会写出“欢乐极兮哀情多”这样的词句?少壮几时兮奈老何——自己尚年轻——连而立之年都不到呢,为何也会有如此感慨?
他不喜欢这里,透过窗棂能看到遥遥的地方似乎是明辉殿——另一边是南薰殿……
赵充仪见他只是闭目不语,半晌才鼓起勇气轻声道:“陛下……”
黑暗中那个人伸出一只手,摆了摆,道:“过来吧。”
她惴惴的靠了过去,陛下的身躯微有些发凉,她想。榻上的那个人拉过她,十指成梳穿过她的发丝,她来的时候沐浴过,只拿发带束了头,黑暗中那个人的手轻柔而熟练扯掉那根发带,在发间抚弄起来,流出一声似乎是很满足的喟叹。
罗裳暗解,衣带轻分。
她紧咬着唇,痛与欢欣交缠着,她似乎听到在叫自己的名字,却又听不真切。
第二日起来时,赵充仪猛然发觉时间已不早了,有些惶恐,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赵充仪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昨天晚上的一切,似真实似虚幻,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曾经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