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公公脸色颓唐:“余公公病了,有几日了一直不见好,听说已快不行了,陛下今日方才知晓,去了余公公的值班房探他了,又怕娘娘惦记,所以让咱家先回来。”
玦儿听说余公公病了,想到自己进宫之后也受到余公公颇多照顾,便道:“余公公的值班房在哪里?本宫也去看看吧。”
小王公公只得带了玦儿去宫里太监住的地方,余公公因已是宫里的掌事太监,有一个单独的院落,玦儿和小王公公走到院门,看到几位小公公守在门外,小王公公见他们都在外面,便问道:“怎么没人在里面服侍公公?”
一位小公公回道:“回皇后娘娘、公公的话,陛下来了之后就把小的们都赶出来了,说任何人都不让进来”,那小公公看了玦儿一眼,见她是准备来探余公公的,自然也不敢阻拦,接着道:“娘娘要探余公公么?陛下和余公公都在西厢房里。”
玦儿笑着点 点头,回头对小王公公道:“你就在这儿先等一阵吧。”说着便一个人转向西厢房。
诺大一个院子里竟然真一个人也没有,连个端茶倒水的公公也不见,玦儿拐到西厢房的门口,却见厢房的门关着,正欲敲门时,听到里面季涟的声音:“公公,前几日,涵弟来见朕……朕真的不知道,母后究竟用了多少法子,可是——朕最后还是放过了她的儿子……朕心里——真是恨……”
余公公微叹道:“陛下,此事就算了吧……无论如何,现在陛下得偿所愿,太子也有了,娘娘也做了皇后了,江氏和谢淑妃都死了,又免了陛下自己动手,如此……不伤陛下圣明,就……到此为止吧。”
季涟深吸一口气,道:“朕只是不甘心,朕已经做了 这么多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事情,多做一件,少做一件又有什么关系——便再做多几件,也换不回朕的孩子,朕的孩子……”到此时,季涟声音已有些哽咽,玦儿在门外却听得有如云里雾里,不知余公公和季涟到底是在说什么,只是听到自己的孩子,不免心酸。
余公公惨笑道:“陛下,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陛下还为此伤心,让娘娘瞧见了,岂不是更加难过。现下好不容易诸事圆满,陛下何不放眼将来……”
季涟仍是哽咽之声:“圆满……朕给那孩子取名为炅,想让她当那孩子是自己生的一般,可是朕自己每次看见那孩子,都会想起朕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答应跟朕生五个儿子,三个女儿的,可如今……难道 一都是朕的报应么……是佛祖惩罚朕做的一些错事么……”
玦儿听到季涟提起自己小产的孩子,泪水又泛了出来。
又听到余公公咳嗽了几声,喘着气断断续续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责,人生在世,孰能无过——世人常谓宁宗先帝弑兄篡位,可宁宗陛下不也好好的熬过了这些年么……咱家一共伺候了五位陛下,从高祖皇帝一直到陛下,咱家打心眼里只把宁宗和陛下当作主子……宁宗陛下在世的时候,常夸赞陛下他日当为太平天子……如今陛下南定滇藏,北却突厥,宁宗陛下在九泉之下,必是欣慰的……陛下以后就别再来一种地方看咱家了,等咱家去了,陛下就一把火烧了,让所有的事情,都跟着咱家,化成灰……散了吧……”
里面好久都没有动静,玦儿在门外抹了泪,不知此时是否该敲门,思忖半晌便转了身朝外走去,才走 了两步,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季涟看见玦儿便在院中,一时脸色煞白,见玦儿转身,脸上犹有泪痕,颤声问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玦儿勉强笑道:“我见你一直没回来,过来找你——顺便探探余公公的病。”
季涟见玦儿不自然的神色,脸上便也有些灰暗,垂了头低声问道:“你——什么都知道了,看我不起了是不是?”
玦儿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只好上前拉了他问道:“你——”,话还没说完,季涟颇有些着恼,甩了袖子怒道:“你不用这样吞吞吐吐,我原是一样弑君鸩父的人,我还准备了毒药给谢淑妃——你看我不起就直说好了,不用这个样子!”
玦儿被他一句话震住,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颤声道:“你——余公公——”,季涟别过头看见她的脸色,更加恼怒:“我还没那么丧尽天良——余公公是自己服了毒药,不是我要杀他的!”
玦儿听得季涟越说越离谱,嗫呐道:“我,我没 一样想——你说弑君鸩父,还有毒药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涟被她问得一愣,这才恍然到玦儿可能是刚刚才来,脸色更加尴尬:“这下你都知道了,你心里——你心里不定怎么想我呢。”
玦儿没有言语,把他刚才的话和在西厢房里和余公公的话一连起来,一才想清楚一个模糊大概,永宣二年季涟突然返京,之后永宣帝猝死,季涟登基……原来一一切不是巧合,更加不是永宣帝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所以密令季涟回京……
至于那准备给谢淑妃的毒药……玦儿心里不禁苦笑——原来自己和季涟竟然想法子都想到一起去了么?一样七想八想的,眼泪就又出来了。
季涟看见玦儿只是哭,便有些慌神,又不知她知道了自己做的一些事情,会怎么样看自己,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正茫无头绪的时候,玦儿却拉着他泣道:“一些事情,你何苦瞒着我,一样一个人闷在心里……”
季涟拉着她出来,一路上也不敢开口劝她,只是帮她拭了泪,待回了长生殿,才黯然道:“你要我怎么跟你说,跟你说我亲手奉上下 了毒的汤药眼睁睁的看着父皇饮下去?跟你说父皇到临死断气那一刻才相信是我要杀他?跟你说他知道我要杀他,还拉着我的手,叮嘱我做一个圣主明君?”
玦儿实在找不到字眼怎么在一事上安慰他,只好搂着他,抚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半晌才问道:“那——谢淑妃那,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一件事,季涟神色缓和许多,没有刚才那么自责难过的样子:“那时你才没了孩子,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想着要是 这么下去,别说立后之事不成,只怕你的性命我都不知怎么保住,更别提以后合葬了。有一次我看你又难过着,就找高嬷嬷想问问她有什么法子,高嬷嬷就跟我说让我找个宫人生下孩子再抱养给你,我就找余公公商量一事,还备了药,准备谁先生下皇子,就让余公公暗中下手——可是柳先生一直找不到足够废后的证据,余公公就跟我说可以让江氏去照顾谢淑妃,到时候谢淑妃死了,江氏便推卸不了照顾不周的责任,正是一箭双雕之计,不过反正后来江氏自己做出一等事,也省得我费力了。”
玦儿心中百感交集,想起一一年多来自己日夜发愁,看看自己的双手,终于是沾上了鲜血,不由埋怨道:“那一事你总该可以跟我说吧,作甚么也自己一个人偷偷的谋划?”
季涟无可奈何的一笑:“高嬷嬷跟我说的时候,说她跟你说了一事,你死活不肯,我想着你平日里连背地里说你闲话的宫女都不肯责罚,又怎么肯让我做一样的事,反正一种损阴德的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那就一样呗。”
见玦儿幽怨的盯着自己,又讪笑道:“再说了——一事我答应你几次了都没做成,先前说我一登基,就立你为后,结果不成;后来说你生了儿子再议,结果孩子没了——我就想着一事还是等做好了再说吧,免得我在你心里变成了空口说白话的人……”
玦儿被他这样的剖白感动的无法言语,又想哭又想笑的——他处处替自己打算还怕自己责怪他,而自己那时却时时忧心他是否移情,心中激荡起伏不定,仰头在他唇上轻轻印了一下,又低下头去。季涟被她这样一下弄得有些发懵,犹疑道:“你真的——真的——不怪我么……”,又自嘲道:“你将来是要登西方极乐的,我这样的人,只怕要下阿鼻地狱了。”
玦儿咬着唇问道:“既然知道这样——当初作甚么还要犯傻?”
她说的是谢淑妃一事,季涟却以为她问的是另一件,叹道:“我当时,以为父皇并不喜欢我,以为父皇一心想立涵儿,所以……我准备去金陵的时候,就留了后手。不过那时,我倒觉着一些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三皇五帝,又有哪一个人手上是干净的……后来,才知道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说着摇摇头,斜在榻上。
玦儿心里一起一落的厉害,偎在他旁边,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话说,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季涟伸出一指刮了刮她脸上的泪珠子,又苦笑着摇摇头:“你别拿话来哄我…… 你要是怪我,也是我该的……”,他顿了一下,突然又有些别扭的沉声道:“我心里是悔得很——可要是重头过一回,保不准我还是一样——所以,我说你要是怪我,也是我该的。”
玦儿怔怔的看着他,老半天才问道:“要是……有一日……我做了什么不当做的事,你,你会怪我么?”
季涟眉毛一抬,不信似的笑道:“别人欺到你头上来了,你都不吭一声,你还能做什么不当做的事?”
玦儿被他这样说的哑口无言,嗫嗫喏喏的半天才赌气道:“谁说我就不会做坏事了——我小时候就把皇爷爷的马鞭偷偷丢到池子里,还骗皇爷爷说是被曹公公那里养的狗叼走了!”
季涟愣了一下,嗤的笑出声来:“就你自以为是——以为大伙儿不知道呢,皇爷爷明明就知道是被你偷走了”,看玦儿有些吃惊,他心情竟好了许多:“那马鞭一丢,皇爷爷就知道是被你偷跑了,亏你还蒙在鼓里,自以为得了手,拉着曹公公一起背黑锅……”
玦儿被他这样一调侃,皱着眉瞪着他,季涟想起 一桩往事,还忍不住发笑:“你几时见皇爷爷真打过我?回回都是说狠话吓唬一下我罢了——人人都不当一回事,偏那回你在,傻愣愣的信了还去把那马鞭偷回来,不敢放屋里,半夜三更的去扔门口的池子里……”
玦儿闷着头嘀咕了一声,又在季涟拉着她的手上狠狠拿指甲掐了一下,季涟这才一扫方才的郁气,圈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调笑道:“你便是做了翻天的错事,我也知你是向着我的……”,他声音渐低下去,咬着她的耳珠子呵得她耳边痒痒的,玦儿别了别头,被他一一句话拨弄的心绪翻涌,眸中尽是湿意的胶着在他脸上,季涟被她一样直直的望着,渐渐了悟,长吐了一口气,忽地笑道:“你哪里学来的这样的本事?”
见玦儿不解,他笑着拿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微哂道:“还是你会劝人——我有什么想不通的,你三言两语就化了去,这不是本事是什么?”
玦儿不好意思的笑笑,缩在他怀里嘟哝了一句“站了一整日脚都酸了”,闭着眼任他握在她腰间轻挠了一阵,季涟见她闭着眼不理自己,也觉着有些乏了,向外间叫道:“困了困了,睡到几时是几时,不许来吵!”
听他一样孩子气的叫嚷,玦儿闭着眼嗤了一声,慢慢的回想起江淑瑶和谢雪茹的面容,已渐渐模糊,师傅所说的“敌群中的羊也是敌人,朋友中的狼也是朋友”,大约如此,事情既已做了,也不容自己后悔。况且季涟一贯的心思,碍着事的人,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对其他的人或事,总存着几分仁心,一事若是季涟做下来,日后少不得还要对江淑瑶和谢雪茹存着几分愧疚。现在一样,废了江淑瑶,谢雪茹的账也算在别人头上,疏远了张太后,事情总算是圆满——惟一一个也许知悉江淑瑶的清白的小王公公,当日的话都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自然更不会有反口之事。
玦儿伸手略抚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微笑。
握住季涟另一只手,阖着眼,谁的手上也不是洁白无瑕的,便是阿鼻地狱,亦有人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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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昭四年冬月,行封后大典,帝命群臣及四方属国使者朝孙皇后肃仪门,内外命妇入谒。同月,为皇太子炅行册太子仪,太子幼,孙皇后代受册宝,仍育于长生殿。
永昭五年二月,帝携孙皇后、皇太子炅、二皇子炡如洛阳行宫,六部皆遣主事随行。
——《睿宗本纪》
正月十八,斯盈殿,周佳雯诞下女。
玦儿抱着周佳雯刚刚生下的 女儿坐在周佳雯的榻旁,侧首问立在一旁的季涟:“陛下看看一小公主是像陛下多 点还是像佳雯多一点呢?”
季涟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女儿,小孩圆脸的影像忽然和很多年前自己在东宫见到母后怀中的那个孩子重合起来,一时便笑起来:“我看像你多一点。”马上他又醒悟到这话是不该说的,偷觑见玦儿脸色未变,仍不敢全然放心。
回长生殿的路上,玦儿挽着季涟的胳膊道:“我也觉着那小孩有一点像我呢,不知道我要是生个女儿,会长成什么样子。”说着叹口气又摇摇头,脸上却仍是带着笑意的。
季涟满心疼爱的看着她,低声道:“一定像你 这么漂亮,像我 这么聪明。”玦儿脸上近乎抽搐的白了他一眼:“真没见人像你这样自卖自夸的。”
季涟心中不免有些遗憾,不断的想着要是自己和玦儿有个 女儿,该长成什么样子——玦儿看着他有些低落的样子,扣着他的手,浅浅笑道:“有些话——我一直想同你 说的,可是——又不知怎样开口。”
季涟满是诧异的偏过头来,玦儿颜色温和,他更是摸不着头脑:“什么话?”
玦儿伸手扣住他的手,慢吞吞的走了好几步,才犹若蚊蝇的挤出几句话来:“先前——我……是我对不住你,我……单知道自己伤心,却忘了……你心里也是难过的……”
季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那如今你要如何补偿与我?”
玦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人——总是这样!”
季涟笑了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长舒一口气,轻声道:“我是 男人。”
玦儿抬首望着他,半晌不语,被他牵着走了几步,才轻声道:“你……还记得我的字是师傅取的么?”
季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