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看著面前的油画,那画里有蔚蓝的天宇,洁白的羽翼,和少年人明亮的眼睛。在父子俩同时凝望的海天深处,有生生不息的梦想和希望。他不觉微笑:“那又怎麽样?一生那麽长,总要找样东西来爱。”
杉下怔了怔,失笑道:“原来老板也知道,现在的浅见羽只是样东西,根本已经称不上是人了。真是很好奇老板怎麽会爱上一个充气娃娃?您不是很讨厌那些只会翘屁股求主人操的奴隶麽?”
忍沈默著,慢慢地道:“他……是不同的。”
“不同的……有什麽不同?”杉下好奇地道,“他有独立思考的能力麽?他能清醒理智地做出判断麽?除了主人的欲望和喜好,他还有什麽事情要关心?就算你说太阳是方的,他也只会去拼命思索为什麽太阳是方的,不会有丝毫质疑。人格、尊严、思维、喜好……他有任何一件属於自己的东西麽?到底不同在哪里呢?”
忍这次沈默得更久,低下头继续整理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冷漠地道:“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谁说非得爱上一个有独立意志的人,不能是一个全部身心都依附於你的奴隶?可以跟一条狗、一只猫过一辈子,为什麽就不能和一个奴隶在一起?”
杉下不禁笑起来,道:“你把这叫爱?你挤空了他,又用自己去填充他。就算你给他填入的是你从来没有付出过的东西,那也同样是风间忍牌罐头中的一个,不过是凤梨罐头和沙丁鱼罐头的区别而已。你认为你和他心灵相通?到山里去,对著山谷大喊一声,听到的回声会比他的回答更真实也更能贴近你。”
他摇了摇头,正色道:“老板,我以前一直很崇拜你。你说过一句话,说人可以骗别人,不可以骗自己。可是你现在……真让我失望!”
忍的手有些颤抖,他闭了闭眼,喃喃地道:“我从来不知道……你可以这麽刻薄……”
他回过身,直视著杉下,目光凝定,神色平静:“你嘲笑我,说如果爱他就不该把他变成奴隶。是的,我是不知道什麽是爱,可是如果有一个人让我宁肯他死或者自己死也不愿让他离开的话,那就是我对他的感觉。”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无法释怀的疲倦和悲凉:“你说我在自欺欺人,那麽你告诉我,除了把他变成奴隶,还有什麽办法可以让他永久留下?自由意志?他不需要。那只会让他痛苦。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自由。比如他,比如……”
他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自怜自伤从来不是他的风格。深吸一口气,勉强振作其精神,高傲地道:“我为什麽要跟你说这些?解散俱乐部,带什麽人走,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你凭什麽过问?”
杉下神色大变,他一言不发地踱了几步,踏著阳光在房间里投射下的光斑,面色也因此显得阴晴不定。最後他停下来,看著忍,目光复杂:“我刚才说过,我跟了龙介两年,跟了你四年,俱乐部对我来说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但即使情况倒过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在这里,也只有在这里,我才能真正做回我自己。”
蜡做的面具开始碎裂,白皙平静的面容因此染上一层绯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我喜欢弄死那些小虫子,把它们放到火上烤。我喜欢剖开青蛙的肚子,扯掉蝴蝶的翅膀。女人的肉体从来引不起我的兴趣,只有鲜血和尖叫才能让我兴奋。甚至,甚至乖顺的奴隶都不能让我完全满意,他们被鞭打时仇恨的眼神才能让我让我发狂。我讨厌看他们哼哼唧唧一脸享受的样子,那让我感觉我只是一个为他们服务的按摩师甚至高级牛郎。”
他笑著摇摇头,道:“在这个社会,同性恋被人歧视,sm爱好者被人鄙视,像我这种人,怎麽可能有容身之地。我知道他们是怎麽称呼我这类人的,变态。我也觉得自己就是变态,所以只能怀著隐秘阴暗的欲望躲在人群里,伪装成他们所谓的正常人的样子,生怕有朝一日会被揭穿,然後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自我鄙视,自我厌弃,在遇到你之前,我就是这麽活著的。”
他上前一步,热情在他眼中汹涌:“您给我的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做人的全部信心和自我认同。您的理论足以挑战那个虚伪的世界,我说我崇拜您,这绝不是虚言。在我眼里,您就是这个黑暗世界的君王!可是现在……您说您要走,去追求什麽不知所谓的爱情。俱乐部解散,您叫我们这些人怎麽办呢?”
他紧紧地抓住忍的手臂,热切地道:“撒旦也有撒旦的尊严,是野狼就不应该冒充家畜。留下吧,老板,健健康康变态,兢兢业业作恶,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
忍沈默著,慢慢地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扮开,道:“对不起,我没你想象的那麽伟大。”
难以承受那双眼睛的注视,他匆匆走出门去,在门口停了一下,道:“俱乐部可以不必解散,它是你的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杉下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央,看著他远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叫起来:“你会後悔的!”
带著被拒绝的愤怒,他诅咒著忍:“吸血鬼注定见不到阳光,你永远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那只是个不会回应你的奴隶!”
上部完
已是黄昏。电视新闻里传出播音员尖利的语声:“近来风波不断的浅见集团又传出高层震荡……”
忍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让冰冷的液体倾倒入喉,因为喝得太急而忍不住呛咳。他抬手抹去唇边的酒液,殷红而冷冽,象尚未凝固的血。
屏幕上出现了西装革履的浅见羽的形象,正对著公众侃侃而言:“是的,我决定离开……”神态从容镇定,说话清晰而有条理,恍惚之中,似乎仍是那个他第一次见到的有著凛冽容颜的青年。
但忍知道,那只是虚象。那个人已经被他彻底毁了,从里到外,从身心到灵魂。那具身体只会因为他而颤抖,那喉咙里发出的是属於风间忍的话语。
站在世界的一头看著另一个自己的感觉是怎麽样的?
答案是:──没有感觉。
他仍然是坐在空寂无人的观众席上的看客,冷眼看著舞台上灯火通明,人物来来去去,诉说著属於他们的喜乐和悲哀。
而他仍然无法融入,仍然只能独自坐在黑暗和阴影中,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脏还在胸腔里孤独地跳动。也许会一直一直这麽坐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四亿美元,拿到这笔钱,我打算退休了。做这一行那麽久,已经累了,倦了,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爱人的能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刚接下这份委托时跟龙介说的话。
也就是在这黄昏时分,拿著一杯红酒,盯著电脑屏幕上浅见羽的照片,若有所思地道:“做完这一次,早些退步抽身,也许还有机会尝试正常人的生活吧。”
那时他还不知道,眼前那个年轻人会改变自己的一生。
那时的他是何等天真!
还以为一切可以挽回,他可以满带著财富,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的不过是又一次轮回,让他在自我毁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再也无法回头。
年轻时总是这样骄傲,总是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可以强大到拒绝整个世界。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活,他可以自己关心自己,对著杯酒明月品味神圣的孤独。然而孤独归根到底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在被很多人包围的情况下,孤独才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帝王般的尊严。无人理会的孤独是没有丝毫尊严可言的,除了印证生命的荒谬与虚妄,别无用处。
年轻时总是心存奢望,总觉得只要努力就可以弥补过去的过错。然而有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就像精致的细瓷花瓶上绽开一道裂缝,只能眼睁睁地看著缝隙越来越大,象妖娆的藤蔓般爬满整个花瓶,然後砰的一声,碎裂成万千碎片,不可收拾。
木已成舟。
覆水难收。
然而即使可以从头来过,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做。
如果没有这场龌龊的交易,他们根本不可能相遇。
如果没有这样残酷的调教,他也没有兴趣去了解这个陌生人,进而越陷越深。
所以一切都是注定,他注定只能在十八重地狱中挣扎浮沈,永世不能解脱。
是报应吗?在他决定接下这笔生意的时候,就已经铸就了今日的结局。
上苍以最残忍的方式给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看见救赎的希望,却又安排他亲手毁灭!
他呛哑地笑起来,用力将酒杯掷到地上。晶莹的玻璃酒杯在厚重的地毯上滚了两滚,竟然没有摔裂。还未喝完的红酒倾泻出来,在地毯上晕染开一朵妖异的花。
已经是深秋,房间全部封闭,开了空调,很是暖和,寒风透不进来。
但他看见外面的天空,昏暗如墨怒泼。
什麽是地狱?地狱从来不是刀山铁树,镬汤铁磨,就是在这样阒然无声的黑暗中,固守在一间完全密闭的房子里,让孤独和悔意一点一点地吞噬自己的生命。没有希望,没有目标,只是等待,等待时间带来最终的结局。
“向里向外,逢著便杀”。恍惚之间,他记起了《临济录》里的句子:“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
然而他是冲不出去的,每一刀刺下去,割碎的只是虚空。
房间太过密闭,而他害怕外面的寒风。
是的,害怕。
现在他承认他是害怕著的。
就像陷入地狱底层的大盗犍陀多,即使佛祖垂怜放下一条蛛丝让他攀爬上来,他还是恐惧著。恐惧著蛛丝被扯断,恐惧著抓不住这唯一的逃生机会,於是他想把攀附在蛛丝上的其他人踢下去,但就在恶念乍起的刹那间,蛛丝断裂,他再度跌进黑暗的深渊。这一回,祗园精舍的锺声将不会再为他响起。
“美就蕴藏在我们身上。……有一颗敏感的、懂得爱的心,有一个关切这世界、并给予热忱回应的灵魂。因为这个,仅仅因为这个,我们才成为世界的主宰,造物主的宠儿。”
“你掏空了他,又用自己填充他……你管这个叫爱?”
爱。
忍微微苦笑,现在他知道什麽是爱了。
爱就是那根蛛丝,可被他弄断了。
他很没有形象地坐下来,疲惫地靠著墙。有那麽一阵子他以为自己会哭,但他只是累了。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著了。
***********************
他轻轻地拉开门,主人正半倚半躺地靠在沙发上,见他进来,向他招了招手。
他轻捷地脱去了全身衣物,爬到主人的身边,亲吻著主人的足尖。他觉得自己今天表现不错,主人应该会满意的吧?
但主人一直没有说话,让他心里很是忐忑。主人以前告诉过他,只要他做完这件事,就会带他离开,到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再也不见外人。这些天来,这一直是他奋斗的目标。
房间里光线很幽暗,他听到主人沈重的呼吸,意识到主人喝了太多的酒,浓郁的酒味甚至盖过了他平时熟悉的松针的清香。
但主人并没有喝醉。他看见主人冷凝的双眼,幽冷魅惑宛如北极上空闪动的光束。过了一会儿,主人站起身来,冷淡地道:“跟我来。”
他随即跟进,房间很温暖,壁炉里燃烧著熊熊的火。房间中央有一张他熟悉的调教台,和一张厚实的橡木桌。他注意到桌上有个漂亮的盒子。
主人走过去,背对著壁炉,火焰在他身後跳跃,橙黄色的光焰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
“你决定了麽?”主人淡淡地道,“你是否决定做我的终生奴隶,从身心到灵魂完全属於我,彻彻底底地服从我,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是的,主人。”
“很好。”主人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清晰地道,“我给你命名为零。”
“零,是一个终结,你过去的一切将从此刻起归於寂灭。”
“零是一个开始。从今以後,你将开始你的新生。”
“零只是一个简单的洞。除了服从我,取悦我,你什麽也不是。”
“零是一个首尾相接的圆。你的生命将因此归於圆满。”
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个薄而轻盈的银质项圈,上面刻著繁复的蔓草花纹,正中间的徽章中心是简单的一个圈。
“零,要做我的终身奴隶,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我,效忠我,包括忍受巨大的痛苦。你做得到麽?”
他望著那个项圈和壁炉里腾腾的火焰,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一时间心都已抽紧,但取悦主人的心思占了上风,他低声道:“是的,主人。”
他爬上调教台,柔顺地任由主人铐住他的四肢。但当主人拿著烧红的项圈走向他的时候,恐惧达到了顶点。他只能看著主人的眼睛,才能暂时淡忘那个近在咫尺的热气吞吐的项圈。
主人深深地凝视著他,目光纷繁复杂,他读不懂。但他知道,那里面所有的情绪都是因他而汹涌。窗外夜空漆黑如墨,屋里摇曳的光焰将主人的影子印照得扭曲变形,主人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一字字地道:
“我风间忍,承诺收容零作为我的终生奴隶,今生今世,不离不弃。不管他变成什麽样子,不管他做了什麽事,也决不离开他。如果有朝一日我厌弃了这种关系,我将杀死他,而不是抛弃他。这个项圈就是证据,它将代替我陪伴零一生一世,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仍将束缚在他的脖颈上,直至尸体化为白骨。”
那眼神那话语都让他迷惑,就这一刹那,灼热的项圈吻上了他脖子。他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忍看著那个昏死过去的奴隶和脖子上的项圈,等到那项圈完全冷却的时候,将与那具身体合二而一,再也无法分开。那是即使真田清孝出现、也无法抹去的印记。
他大笑,分开那奴隶的腿,狰狞的凶器一插到底,在那具身体上纵横驰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