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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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游-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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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去非掀开棉被,赤足踏在光秃秃的车厢地面上,冷得她打了个哆嗦,脚步不停地跑过去,俯下身。
  那少年安静顺从地躺着,一张脸被尘灰污垢遮得丝毫看不出本来的俊美。
  可是没关系,哪怕他毁容残疾变得痴傻甚至从此沉睡不起……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
  李去非缓缓地坐下来,慢慢伸出手,握住赵梓樾的手。
  她想起在嘉靖府的大牢里,她告诉赵梓樾她要下去,然后听到一声凄厉的“不要”。
  那是她平生听过最绝望悲苦的叫喊,那更像一句哀求,仿佛一个人情愿将他自己剥皮削骨鲜血淋漓地牺牲出去,只求上天垂怜。
  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和体力,竟能沿着绳索攀援而下,顺利地落地。
  在落地的一瞬间,她见到倒地的赵梓樾,身后是斑斑点点连成线的血迹。
  那么多的血啊,李去非当时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救人,而是站在那里拼命回想,医书里说,一个人体内有多少血?
  她想不起来……博闻强记过目不忘的李去非,什么都想不起来……
  后来赵梓樾体内的内息自行运转疗伤,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她才蓦然醒觉,急忙救治他。
  那时分,她才猜到那声喊是因为赵梓樾以为她会和他一样,从二层直接跳下去,他重伤发作没有余力接住她。当时,他以为她会死。
  她吓到他了。
  李去非拉着赵梓樾的手,慢慢地躺倒,蜷缩在他身旁。
  可是小樾,那时候的你,与这时候的你,同样也吓到了我……
  李去非知道韩珍和那丫头都在看,车帘半掀,寒风咕嘟嘟地灌进来,将本来的温暖舒适破坏殆尽。
  车厢硬梆梆的木头地面睡着很难受,她能感觉寒意从背心侵入,四肢百骸都在瑟瑟发抖。
  赵梓樾的手并不比木头地面暖和。
  赵梓樾的呼吸是她听过最美妙的乐曲。
  她微笑着闭上眼,决定再睡一会儿。
  车帘外隐隐传来一声叹息。

  第十九章 杀不杀

  从嘉靖城到京城北郢这一路,整整走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赵梓樾几乎都处于昏睡中,只有停车休憩时,韩珍才会把他拎出去弄醒,让他吃点东西和盥洗。
  李去非仔细查探过,赵梓樾体内残余的内伤已经平复,连磨破皮之类的外伤也逐渐痊愈,之所以昏迷不睡,完全是韩珍用独门手法所下的禁制。她只能查出韩珍在他的手少阳三焦经上动了手脚,好在尚属温和,除了昏睡不醒别无它害。但若她硬要解开禁制,反而可能伤及赵梓樾。
  赵梓樾不醒,李去非不会逃;赵梓樾不醒,李去非也没能力逃。朝夕相对,却连一句清醒的对话都不能。李去非只有苦笑,再狡计百出的狐狸,也扛不住韩珍这样的好猎手。
  一路行至京城,北地风光与江南的温山软水大为相异,道旁衰草连天,看不到一丝碧色,偶有几棵松柏,也被厚重的积雪覆盖得严严实实。
  遥遥望见京城的南门,坐在车夫身旁的韩珍轻轻咳嗽一声,车夫立即缓下马速,毕恭毕敬地问道:“公公有何吩咐?”
  韩珍朝守门的两个士卒微微颔首,又咳嗽了两声,道:“让他们给王爷捎个信,派人来接李公子。”
  车夫应了,利落地跃下车,笔直朝城门而去。
  李去非懒洋洋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来:“能让禁军传话,听闻殿前司都指挥使俞敏熹是王爷的人,看来果然不假。皇上稳坐深宫,诸班直环绕左右,可是安全得紧。”
  韩珍皱了皱眉,低声道:“王爷用心良苦,李公子即是知己,又何必出言嘲讽?”
  知己……李去非望着帘外透亮的雪光,神思缥缈,当年的相遇相知一幕一幕如在眼前……浴佛节初会,一位志存高远却不通世务的贵介公子,一介屡试不第只能靠招摇撞骗混饭吃的小道士,一名初到京城却胆大包天的乡下小子,这样三个堪比云泥的年轻人却倾盖如故,结为异姓兄弟……
  韩珍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李去非身旁的小丫头撩起车帘钻了出去,忧心忡忡地道:“外公,你都咳了好几天了,你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李去非被小丫头放进来的寒风冷得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也钻了出来,正遇到韩珍又一阵强烈的咳嗽,在风声呼啸中听来倍显凄厉,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抿了抿唇,探身过去,伸手搭向韩珍脉门。
  指尖尚未触及,腕上已经多出一只铁箍,韩珍脸色惨白,双目却通红,恶狠狠地瞪着她。
  “是百里姑娘呀,外公,你莫伤了百里姑娘!”小丫头大呼小叫,急得差点哭出来。
  李去非只觉右手痛得像要被生生扭断,她转头安抚地对小丫头笑笑,心想待会儿定要记得问她的名字,路上迁怒于她,一句话没同她讲过。
  韩珍又盯了李去非一会儿,缓缓放开她,沙哑地道:“我说过很多次了,要叫‘公子’。”
  “明明就是姑娘……”小丫头咕哝了声,被韩珍一眼瞪来,扁扁嘴,不敢再开腔。
  韩珍还要说什么,猛然又是一阵咳嗽,李去非活动了下手腕,随手拔出小丫头头上银簪,另一只手捉起韩珍手臂,一针扎入腕横纹上七寸处的孔最穴。
  韩珍的咳嗽声立时减弱,他大口大口地吸入冷冽的空气,时不时仍然咳嗽两声,却已缓了过来。他低哑地道:“多谢李公子,老奴这毛病当年就多亏了公子,六年间再没犯过,想不到甫与公子重逢,又要劳烦公子。”
  李去非一边轻轻捻针,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咳血的毛病最难根治,只能靠调理。六年来公公在王府荣养,王爷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自是不会犯病。如今为了李去非跋涉千里,旅途劳顿之下,难免旧病复发。”
  韩珍微微一笑,虽然仍是稚嫩如少年的面孔,眉眼间却分明是世事历尽的老人才有的旷达通透。他道:“王爷待老奴恩重如山,便是要老奴这条命,也在所应当。”
  佑康朝第一高手的命……也只是命而已……李去非拔出银簪,抬眸正要说话,却一眼看到雪地上一条雪线从远处飞速接近,她来不及眨眼,一条白晃晃的人影已拔地而起,刀光闪耀,映着日光雪光当头劈下!
  那刀片子映着日光雪光,根本看不清形状,只看到一团光,滚动着同时袭向韩珍的头、双肩、胸口!
  韩珍抬手。
  刀光敛。
  李去非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一支银簪。她看着来人,眨了眨眼。
  来人从头脚裹着一身白色紧身衣,这显然是他能在雪地里潜行无踪的决窍。他死死地握着刀,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刀却依然纹丝不动。
  因为韩珍抬起左手,那只干净整洁的手上五指张开,包住了刀锋。
  小丫头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气声,异变迭起!
  四面八方、前后左右,不断有人从雪层下冲天而起,刀光一团团耀得人睁不开眼。一团团刀光笼罩住李去非三人和——马车!
  车里还躺着人事不知的赵梓樾!李去非对当头而下的刀光视而不见,拼尽全力奔向马车。刀风割断她数茎发丝,韩珍及时推了一掌,将那杀手击飞了出去。
  “轰”一声,那杀手坠到雪地里,琼瑶飞溅。
  韩珍眼中杀机迸发,待要补上一脚,身后传来小丫头的惊呼,他急回身,又是一掌击出。
  李去非到底晚到一步,刀光滚过,马车车厢崩塌解体,赵梓樾平躺在残骸中,任由漫天刀光罩下。
  李去非向前一扑,硬是挤进刀光中,将赵梓樾护在身下,然后,闭上眼。
  眼睛虽然看不见,李去非心头却奇异得一片清明,她甚至能凭借刀刃引起的风声,描蓦出刀锋运行的轨迹……就这样吧……小樾,每次都是你保护我,想不到最后还是要靠师傅我……早知道师傅我就多少学点功夫……哪怕学学逃命的功夫也好……
  李去非闭着眼,一遍黑暗中,她仿佛看到银白的刀锋堪堪触及她的头顶、脊背、手臂、腿,整个人瞬间就将像马车一般粉身碎骨——
  她等到的,却是一声似曾相识的沉喝。
  “放!”
  惨呼声盈耳。

  第二十章 睿王爷

  尖厉的破空声、惨呼声、沉重的坠地声……所有的声音混乱而短促。
  李去非仍然伏在赵梓樾上方,闭着眼默默地聆听着,直到一切平复,四周重又静下来。
  拉车的马儿不知何时跑得无影无踪,车厢四五分裂,只余下一个光溜溜的框架,车板上的李去非和赵梓樾。
  李去非慢慢地张开眼,第一眼却对上赵梓樾黢黑的眸子。
  她一怔,喜道:“你醒了?”
  赵梓樾不答腔,眼眸里焦灼、愤恨、屈辱、忧虑……种种激烈情绪,面部表情却维持着平静无波。
  李去非即刻明白了,或许是刚才的碰撞让赵梓樾恢复了意识,身体却依然被制,明明意识清醒却不能移动哪怕一根小指——就像个活死人。
  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李去非一动不动地与赵梓樾对视着,她的眼神安定柔和,隐约还有微微笑意,仿佛刚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仿佛未来不管怎样的艰险苦厄她都能坦然面对。
  是的,她真的是这样的,一直是这样的。
  赵梓樾的眼神慢慢地变了,所有激烈的情绪一点一点地沉潜下去,变得和她一样柔和、安定。他闭上了眼睛。
  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有马,李去非恍若未闻,她伸手握住赵梓樾的手。
  和之前不同,他的手很温暖,证明他的内息已经恢复运转,难怪他能这么快稳住情绪,定是想早点冲开禁制。
  李去非有点担心,韩珍的手法古怪,连她都不能查出端倪。但她旋即释然,赵梓樾用内息在体内顺着经脉察探,定是比她要精确许多。
  一群人和马的脚步声停在十丈开外,有人跃下马,雪地里轻轻一声响,顿了顿,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仅仅一人。
  李去非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梓樾,近一个月未梳洗,他的头发纠结,脸只是胡乱擦过,衣衫还是当初在嘉靖府监牢摸爬滚打那件,散发出酸臭味道。
  饶是如此,雪光映照下,赵梓樾玉白的脸漆黑的发,长眉下密合的眼睫,仍是清逸得如工笔勾勒而出。
  李去非盘膝坐下来,单手撑住下颌,笑吟吟地饱餐秀色。
  那人的脚步声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如同月下散心一般,越来越近。
  李去非侧了侧头,左边地上是白衣杀手的尸体,个个不甘心地圆瞪怒目,有的手里仍握着他的刀。
  他们当然不甘心。因为他们不是死于决斗,败于比自己更强的武功高手。
  每具尸体的致命伤皆是箭伤。
  一箭毙命,例不虚发。李去非一眼扫过,全是白蜡杆的雕翎箭,最好,也最昂贵的箭。端王朝律例,有资格配备这种箭的,除了御前班直,只能是皇亲贵胄的近身卫队。
  李去非瞥向右边,地上仍然是白衣杀手的尸体,旁边直挺挺的跪着韩珍两爷孙。
  那人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不足一丈。
  李去非低下头,雪地里长长一条影子。
  那人道:“三弟。”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温柔诚挚,怎么听怎么真心真意。
  李去非回首,仍是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看着他,懒洋洋地叫了一声:“大哥。”
  睿王百里颉,先帝十七位皇子中排行最末,生母肖妃出身世家,祖上为端王朝开国元勋。百里颉从小“好读书、善骑射”,当今圣上对这个幼弟也极为喜爱。佑康三十二年,匈奴犯边,百里颉以弱冠之龄自请出征,率大军逐匈奴于大漠之北,溃不成军。消息传回,圣上题诗祝贺,更于京郊亲迎睿王班师回朝,从此天下皆知睿王。
  佑康三十三年,睿王力主推行新法,当年岁入翻番,国库弃盈,圣上下旨褒奖。
  佑康三十四年三月,御史以新法盘剥扰民参劾睿王,圣上再三叹息,亲书“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四月,废止新法。
  佑康三十五年,睿王借口圣上体弱、太子年幼,上表自请监国,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秦辅之当庭怒斥睿王狼子野心,骂一句在御阶上重重顿首,最后额肉绽裂血流披面,唬得圣上匆忙宣布退朝。虽然最后睿王所请被驳回,秦辅之也得到圣旨温言抚慰,睿王与秦相的梁子却算结下了。
  佑康三十六年,匈奴再次来犯,睿王请战被圣上驳回,秦相推举门人为将,圣上准奏,睿王大怒之下弃冠而去。从此天下人皆知这两位是冤家。睿王惯于戎马生涯,无论官面还是民望都比不上秦辅之,于是书生议政,乃至走街串巷的说书人口中,秦相是比前朝诸葛武候更忠的忠臣,睿王却被含含糊糊地形容成另一个曹操。
  整个佑康朝,知晓事实真相的,怕是只有三个人。
  李去非抬眸望向百里颉,他站在雪地中,披着一件白狐裘,一眼看去并不如何英俊,只是一张端正温和的面孔,眉眼间浅浅倦意。
  他微微笑着,即便笑着,眉眼间的倦意仍烟笼雾罩一般,温言道:“三弟一路辛苦了,大哥相迎来迟,你不要怪大哥才好。”
  “没迟,大哥你来得正好。”李去非摇了摇头,又扫了一眼尸横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挪到光秃秃的车板边缘,正要往下跃,百里颉走前两步,举高手来扶。
  李去非的动作一顿,看向那只手。
  那是一只熟悉的手,她曾经携着这只手月榭对酌,露桥闻笛。她甚至觉得,她的手还记得它的手指长度,骨节形状、掌心的温暖……她缓缓伸出手。
  一只手先抓住她的手。
  熟悉的手指长度、骨节形状、掌心温暖——却来自另一个人的另一只手。
  李去非转头,赵梓樾不知何时已坐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百里颉,眼角也没有看向她。他的右手却坚决地、牢固地握着她的左手。
  李去非摇了摇左手,他没反应;她轻轻抽手,他仍是没反应;她使劲抽手,他终于转眸,冷冷一眼瞪来,她老实了,他又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百里颉旁观这一幕活剧,那两人眉眼默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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