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呆不住,干脆走开去找女儿。
李去非侧首望着许老爹踽踽行远的背影,轻声道:“他走了。说吧,你把小红怎么了?”
赵梓樾不答,垂眸凝视他掌心中她的手。
他不意外瞒不过她,从小到大他被她怎么折腾都能心服口服,就因为她是这么聪明的人。
李去非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埋着头,头顶系发的布条有点松了。她抽出手,漫不经心地帮他重系发带。一边道:“许老爹的鞋是干的,也不觉劳累,应该不是他早起扫净了积雪。是小红的话,她知恩图报,或许会顺便帮我们清理马车。你昨儿夜里就睡在车里吧?她打扰了你,还是……轻薄了你?”
赵梓樾蓦地抬头,李去非的手被他撞开,又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难得见到少年老成的徒弟形于外的恼怒,李去非并不生气,微笑着与他对视了片刻,道:“她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就算举止不当,你也不该对她动手。”
赵梓樾别开头,闷闷地道:“与我无关。”
“哦?”
李去非眉梢一挑。
赵梓樾顿了顿,道:“嘉靖府冯彰的儿子看上了她,把她带走了。”
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像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还带点孩子气的幸灾乐祸。
李去非仅一怔,心念转动间,前因后果迅速串成完整故事。她转身急步走到大门口,开门便是一阵朔风,她刚想抬袖遮面,人影一闪,赵梓樾已经挡在前方。
李去非踮起脚尖,从赵梓樾肩头望出去。雪地里尚遗留着杂沓纷乱的脚印,已清扫干净的马车安静地停靠在墙角,旁边扔着一柄条帚。
脚跟缓缓着地,李去非抬头看向赵梓樾的背影。
寒风仍在迎面扑袭,赵梓樾的发丝,头顶上刚刚被她绑紧的布条四散飞扬。
“你就眼看着她被带走?”
察觉李去非语调怪异,赵梓樾回过头,讶异地看到她脸色刷白,嘴唇哆嗦,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摸她额头。李去非却“啪”一声拍掉他的手。
“我不记得把你教成这样见死不救的人。”她说,“罢了。”
她打开他的手,用力很重。
赵梓樾不觉得痛,那点力对练武的人不算什么。
她说“罢了”,声音很轻,他的胸口深处某个地方,却突然像被揪了一把,痛得他莫名其妙,措手不及。
只懂得发呆。
什么“罢了”!?“罢了”是什么意思!?
赵梓樾呆呆地望着李去非,李去非却没再看他一眼,错身下了台阶,大步走进雪地。
李去非在雪地里一摇一晃地走着,时候尚早,街上行人寥寥。前方不远处就是嘉靖府衙,一名差役押着几个轻罪的囚犯在门外扫雪。
李去非顿住脚,仰望门楣上方“一方父母”四字金匾。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她抽出腰间折扇,就要迈上台阶。
右臂被紧紧抓住,赵梓樾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想干什么?”
“如你所见。”李去非没回头,笑道:“入府衙,拜会一方父母,顺便把你的未婚妻领回来。”
箍在她臂上的手收得更紧,赵梓樾顿了顿,咬牙切齿地道:“未婚妻是什么意思?”
“别紧张,为人出头总要有个名目。”李去非仍是笑,“不过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师父我觉得小红是个好姑娘,和你也算相配。”
“不可能!”赵梓樾断然拒绝。
“嗯哼。”李去非倒转折扇,用扇柄敲了敲赵梓樾抓住她的手指,慢吞吞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乖徒儿,婚姻大事论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明知李去非的话十句有九句信不得,赵梓樾仍是被激怒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她用这种调侃的语气为他安排一个妻子他会如此愤怒,甚至——甚至感觉被出卖背叛……
他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勉强抑止怒意,沙哑地道:“你不是我师父。”
他以为李去非会反驳,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把全副心思转到让他唤她一声“师父”上,然后用不到一刻钟,她便会完全忘了现在说过的混帐话……是的,他们过去一直是如此相处,将来……永远都会维持原状!
李去非手上把玩折扇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着赵梓樾,莞尔一笑。
“你仍然坚持做我的书僮?也罢,就算你是我的书僮,家仆更不能违逆主人。”见赵梓樾又要张口,她抢先道:“你难道又想否认你是我的书僮?你若不是我的弟子,不是我的书僮,那……你我算何种关系?”
赵梓樾被她问得张口结舌,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心底隐约觉得李去非问得对。是啊,他不肯做李去非的弟子,虽然自称书僮,也从未真心要做她的仆人,那么,他和李去非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十三岁遇到李去非,相依为命五年,她教他养他,亦师亦母亦姐亦友,他心存感激,暗下决心要照顾保护陪伴她,从未思及其它。他见识过人间丑陋,蔑视所谓世俗道德,李去非的身份更是惊世骇俗,他一向以为,世上没什么能分开他们……他却忘了,他们到底非亲非故男女有别,不是师徒不是主仆,当她有所置疑,他又能依靠什么样的身份继续赖在她身边?
赵梓樾生性本来激烈,易怒易乐大喜大悲,却因为幼时的遭遇,跟随李去非后拼命压抑自己,装作冷面冷心。此刻思绪繁杂纷乱,失去了控制力,翻江倒海的情感淹得他透不过气……李去非又瞥了他一眼,轻轻拨开他抓住她的手,赵梓樾惶恐地、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李去非背转身,举步走上台阶。
“你既不是我什么人,也没必要再跟着我。”
“罢了。”
“你走吧。”
又是“罢了”!
胸中被揪扯的疼痛更甚,让赵梓樾想嘶吼,想责问李去非,“罢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又怕,怕他得回的是避之惟恐不及的答案。
赵梓樾立在雪地中,眼望李去非拾阶而上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的脸色愈发惨白,突然一顿足,青色身影飞跃上对面一幢民居屋顶,兔起鹘落间已不见人影。
“什、什么人?!”扫雪的差役瞥眼间看到,“刷”一声拔出腰间钢刀,快步赶到赵梓樾跳上屋顶的房屋前张望。人影不知所踪,脚下却感觉有些凹凸不平,差役低头再看,倒抽一口冷气——青石板上竟被踏出一对深深脚印!
偏他受的惊吓还没完,一口气刚吸进肚里,府衙方向传来的击鼓声又让他情不自禁再发出“咝”一声。
“咚!咚!咚!”
“一声告民,两声告官,三声冤重,青天开眼”。
卯时一刻,鸣冤鼓沉闷的鼓声回荡在嘉靖府衙前,天空中,厚重的云层缓慢合拢,不见阳光。
第十章 丞相字
三声鼓响过,公堂敞开大门,青天白日照壁闪闪发亮,穿着整齐公服的皂隶排开两列,水火棍把硬梆梆的地面敲得山响。
冯知府一摇三摆地从后衙出来,人未到声先到:“将击鼓人带上来。”
李去非被一把推进公堂。
真是粗鲁。她嗔怪地斜了一眼身后魁梧如熊罴的衙役,及时上前两步,避开他再次伸出的熊掌,抬头望向堂上。
公案后坐着官服的冯知府,身后一左一右立了两人,左边的青年仆从打扮,低着头看不清脸,右边是一名中年儒生,眉眼间透着精明。李去非的目光分别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猜到右边那人是冯知府的师爷。至于左边的青衣人……她先是蹙起眉,旋即绽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心道,天幸这人在此,赵梓樾犯的错还能弥补。
衙役上报道:“大人,击鼓人带到。”
冯知府点头,也不看李去非,举手落下,惊堂木响亮地击在公案上,两列皂隶立刻配合地敲打水火棍,齐声沉喝:“威——武——”
这一整套有个名目叫“杀威”。端王朝律例,刑讼是不能已而为之,为免小民因为鸡皮蒜皮的事也去告官,凡原告必先杀其威,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皂隶的沉喝和水火棍的敲击停止后,冯知府觉得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不禁咳嗽了一声,忍住揉耳朵的欲望,第一次正眼看向堂下的原告,然后怔了怔。
通常“杀威”过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民会吓得双股战栗当场下跪,就算乡绅巨贾也不免脸色发青,面对着公堂代表的赫赫天威国法百里百里,再心志坚定的人都要肃然起敬。
但显然,今天遇到了例外。
堂下立着一名书生,端王朝弘扬文治,秀才与七品官员同级,公堂上免跪。
那书生头戴秀才巾,长发却随意地挽在脑后,想是怕冷的厉害,身上穿了不知几层棉袄,鼓鼓囊囊像个棉团,愈发衬着一张脸小得出奇,五官清秀娟好如女子。但你说他怕冷吧,手上居然还执着一柄折扇,还时不时把折扇挥开,故作潇洒地扇一扇。
更令冯知府微怒的是,那书生竟毫无敬意地直视他这位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一张肖似女人的脸上笑容可掬。
那书生微笑着拱了拱手。
“丞相大人门下,闲人李去非拜见冯大人。”
丞相门下?冯知府心里打了个突,怒气烟消云散。
当朝丞相秦辅之,佑康三十二年榜眼,李逢春挂冠而去后钦赐为状元。一年后圣上更力排众异,将他以二十三岁之龄直接擢升至六部九卿之首,成为端王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秦辅之也并未辜负圣上的知遇之恩,任丞相六年来,端王朝边关战事不兴,内里政通人和,国运昌隆百姓安居,所以不但圣眷不衰,民间口碑也是一遍赞誉。前朝有句俗语:“丞相门下七品官”,意思是丞相门下的奴仆也能狐假虎威,堪比七品官员。到了本朝,这句俗语被改成:“丞相门下三品官”,一下子升了四级,由此可见秦辅之权势声威之盛,真正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历任丞相无可比肩。
想到这里,冯知府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顶上的乌纱帽——一个嘉靖城的知府,也不过区区四品而已。
冯知府正神游物外,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他脊背一震,神色又恢复威严,沉声道:“堂下秀才自称是丞相门人,可有凭证?”
“凭证……”李去非蹙起眉头,似有些犹豫,冯知府心头大松,举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道:“若无凭证即是冒充!大胆秀才,胆敢冒充当今丞相门人,该当何罪!”
“威——武——”两排皂隶适时出声吆喝,伴随水火棍“乒乒乓乓”地敲击,把个公堂烘托得煞气逼人,比阎王殿也差不了多少。
李去非当下很应景的开始发抖。
虽然不是吓的。是冷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公堂洞开的大门,穿堂风呼啸来去,像裹着无数小刀子,专往棉袄缝隙处钻,生生地割裂肌肤。
没有人替她挡风,真不习惯。
她缩了缩脖子,又无奈地转回来,向公案前走了两步,道:“大人未免过于心急,小生话还没说完。凭证自然是有的。”
公堂上诸般声音嘈杂,她软绵绵带着拖腔的说话冯知府听得不甚清楚,挥手令众人肃静,刚要命她再说一遍,却见她缓缓打开那柄一直不离手的折扇,翻过空白一片的扇面,将另一面正对自己。
扇面上墨迹淋漓,冯知府定睛再看,唬得差点从椅上滚下地来。
那扇面上白纸黑字,题着前朝贺铸的半阙《六州歌头》:“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闻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词句倒没什么,惊就惊在书写词句的字迹清瘦儒雅,起承转合间却暗藏锋锐,正是当朝丞相秦辅之亲笔!
冯知府通过来往公文早就熟识了秦辅之的笔迹,却是第一次见到他公文以外的题字。朝中皆言丞相一字难求,多少官员借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之机求他一幅墨宝,统统被他婉拒。谁成想,他竟有为人扇上题词的一天?
冯知府手扶公案缓缓立起身,惊疑不定地审视堂下的李去非。他现在半点不敢怀疑李去非是秦辅之的人,令他疑惑的是,这青年到底是秦辅之的什么人,何以配得上才高性傲的当朝丞相如此恩遇?
身后又是一声轻咳,冯知府下意识要回头,幸得半路上陡然醒悟,猛地又转回头来,额头背心已俱是冷汗。
吃这一吓也有好处,总算把他从见到秦辅之题字的震惊中缓过来。冯知府正襟危坐,第三次拍响惊堂木。
“威——武——”他摆摆手,止住衙役们的再度表演。等到公堂恢复静默,冯知府清了清嗓子,用自己都不习惯的柔声道:“凭一柄扇子就说你是丞相门人,未免儿戏,不过事有轻重缓急,本府先不跟你细究。李去非,你敲响鸣冤鼓,是要状告何人啊?”
李去非又望向冯知府身后的青年,那人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头埋得更低,右手却贴住腿侧,曲起三指,做了一个他们心照不宣的手势。
这是要她放心,交给他解决的意思。李去非微一沉吟,她本来的打算,是亮出丞相门人的身份直接要小红,就算领不回人,谅冯衙内也不敢随便毁了姑娘的清白。既然这人肯出头,比她硬碰硬来得更好。
她微微一笑,那仆役打扮的青年抬起头,面容清秀,嘴角上挑,天然带着几分笑意,正是跟随在神秘华服男子身边的青衣侍从。
两人对视一眼,青年微微颔着,李去非慢吞吞地道:“小生不想状告的任何人。”
“啊?”此言一出堂上堂下俱惊,衙役们不认得秦丞相的字,却能听懂这句直白的话,齐刷刷瞪住这胆大包天的文弱书生。冯知府颤声道:“你没有状纸要递?”
“没有。”
“没有冤屈要诉?”
“没有。”
“……李去非你是秀才,当知本朝律例,设鸣冤鼓为使百姓沉冤得雪,无端击响鸣冤鼓,轻则杖责二十入狱三年,重则流配三千里!”
“小生知道。”
“来人啊!”冯知府被她轻描淡写的回答激怒了,一声大吼,堂下皂隶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