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亲自去找,这位肩懒抬、手懒提的姑娘,还是差了小厮抬软轿,一路沿着地道过去书库那儿。
林家在济南立宅百年,先人极具巧思,在山内挖掘了宽广的地道直通后山,地道内甚至有规模宏大的藏书库。自幼她们姊妹就在地道里捉迷藏、读书玩耍,就像另一个林宅似的。
奶奶要的书倒是不费劲就找着了——自从二姊到金陵当教书先生,这个书库几乎都是她在管的。拿着书,望着幽暗地道的那一头,丽郭发起呆来。
「三小姐,书可拿了?这就回去了吗?」小厮殷勤的问。
「书?哦,我拿了。」她不由自主的说着,「时候还早,先到后山看看吧。」
几个小厮古怪的互相看一眼。这四位小姐各有抱负,又亲厚待人,她们能够在外行走而不被老爷看穿,端靠下人们众手遮天,以及林太夫人的大力维护。
远在外地的三位小姐他们不清楚,但是这位在后山开起鬼医馆,让众土匪、强盗头子服服贴贴的三小姐,可是他们日日所见。
说起来,下人们都极喜爱、尊崇这位艺高人胆大的三小姐。这些日子她会闷在林宅半个月,他们也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情……
苦心经营的鬼医馆被烧得剩下一片空地,又在她鬼医馆死了这么些暗黑武林的头子前辈,可以说她这几年辛苦的成果全烧光了,就算是个大男人,也不太禁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吧?
「三小姐,太阳大,咱们家和地道里阴凉不觉得,后山可热得紧。咱们出来得匆忙,连纱帽也没戴一顶,热坏您怎好呢?」年纪大一点的小厮劝着,「改明儿天气凉快点,多派些人手陪你过去好不?就算太阳不大,后山猛兽多,就我们几个……」
「不妨事的。」丽郭叹了口气,「你们抬我到地道口就歇着吧,我也只是瞧瞧罢了。」她蹙起秀气的眉,拿着罗扇遮脸,不让人看到她的表情。
小厮们知道劝她不动,暗暗差了人回去加派人手过来,依旧是照她的指示,抬了软轿到地道口。
丽郭默默的下了轿,站在地道口。她背对所有的人,淡淡的说:「我在附近走走,别跟过来了。」
她不希望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甚至连自己也不想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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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不过是个偶然吧。
父亲嫉恶如仇,所有贼寇都挡在林府之外。那一天,丽郭刚好巡完药馆回家,在门墙外听到男人痛哭的声音。
「大哥!你撐着点!俺再去跟林老头磕头看看,若是林老头怎么都不医你,俺放把火把林府烧了!」几个长了满脸大胡子的草莽大汉,围着一个要死不活的人哭着。
「别、别这样……」奄奄一息的汉子拉住兄弟们,「林神医不是我们惹得起的……我刀疤王五背了多少人命,我自己知道……看来十八层地狱还不够哩。这辈子,有了你们这群兄弟,我也算不枉此生了……」
「二弟,你处事公平,就是有点冲动。兄弟们都交给你了,凡事要多忍忍,做买卖不要鲁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须知吃急了砸碗啊……寨里的粮草不少,这些年钱也赚得够了,若是兄弟们要当良民……也就由他们了,钱财别小气,都是自己兄弟啊……」
「大哥,你说这什么话?!」老二哭得满脸眼泪、鼻涕,像牛一样的痛嚎,「咱们兄弟当初怎么说的?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俺是粗人,啥都不懂,但我懂得大哥就是我的亲人!当年若不是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今天还有俺吗?俺管他林老头是三头六臂,惹不惹得起……惹不起也得惹!大哥啊……」
刀疤王五生气了,呕出一口血,「你、你要气死我!到底当不当我是大哥?我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在这儿送命吗?老二,你你你……你要气死我……」
立在树荫下的丽郭,听着这些汉子的对话,心里有一点点异样。
原来……坏人不是纯然的坏。就算坏人也有一丝丝温柔的心肠,为了自己的亲朋好友,也是愿意磕头、愿意下跪、愿意献出自己一切的。
想要烧林府?若是那么容易,林府早被烧了不下一千次了。明明知道这么困难,他们还是……
「神医不医,鬼医医。」她淡淡的开了口。
几个汉子戒备起来,虽然眼前这个弱不禁风、衣袂飘飞的姑娘柔弱得像是初绽的桃花,但是行走江湖日久,他们十分了解,老人、女子、小孩通常是最难缠的人物。
「小姑娘,俺只听过林神医,还没听过啥鬼医。」老二粗声回答,看她全身像是充满破绽,真要动手却又无隙可趁,不禁更戒备三分。
丽郭沉吟了片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信口胡诌。呿,她才不是怜悯这些土匪呢,只不过是要试试自己的本事。
对,一定只是这样。
「有银子就好办事。」她冷淡的点点头,「先把病人送到后山吧。小虎,」她唤着小厮,「带这些爷儿去后山柴房那儿。」
刀疤王五是她救的第一个上匪,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暗黑武林都知道了她这个人物,后山的柴房也早就改建成石砌宅子,好医治络绎不绝的病人。
病人太多,她医到累、医到烦,医到对着这些刺龙刺凤的带头大哥们乱发脾气,但是这些土匪强盗却低头随便她这个姑娘骂。
他们真当她是可以平起平坐的「鬼医死要钱」,而不是关在林府里的「妇道人家」。她不愿也不敢承认,和这群身上背负着无数人命的败类相处时,她才觉得自己可以自由呼吸。
但是,一场大火将一切都毁了。
丽郭有点茫然,有些迟疑,但还是走向鬼医馆的旧址。唉,她会关在家里不愿外出,到底是怕面对这断垣残壁吧……
只是——
望着眼前的石砌宅子,丽郭愣了一下。
应该是断垣残壁才对吧?为什么……为什么又有栋石砌宅子在这儿?
正在吆喝着手下的刀疤王五不经意看见了她,跟着愣住了。
「……鬼医!是鬼医!」他像是熊般的吼了起来,震得附近的树叶都晃动了。
听到他的喊叫,远远近近的人都跑了过来,神情激动。
应该害怕的丽郭反而镇静下来。是该有个交代的,多少无辜的帮主长老都惨死在那把怨火中,她是该给个交代的。
因为这是她的鬼医馆。她,是「鬼医死要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凶神恶煞似的汉子却齐齐跪了一地,虎目含泪,「您……您老人家没事儿,真是太好了……江湖大会一别,您就没了音讯,可累得我等担心受怕呀……」
丽郭呆了呆,不由自主的拿起罗扇遮面,「谁惹得起我?」她背过身子,佯装看宅子,「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可还没死呢,需要这样跪着咒我吗?」
居然……居然没人怨她,白白死了那么多病人,他们居然没个人怨她。丽郭心里流转着说不出的滋味。
或许,真正怨的,是她;真正愧疚的,也是她。
她眨了眨眼,装作若无其事,「宅子几时盖好的?什么人在看病?」 一面信步往里头走。
刀疤王五——自从他那伤了心脉的一刀让丽郭救了之后,一年里起码有一季在这儿维持秩序,他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回您老人家,宅子才盖好不到一旬,石砌宅子是难盖了些。眼下的病人,是之前各帮在您这儿学艺的师爷参谋们诊治的。」
「跟我送个讯儿很难吗?」丽郭的语气冷淡。
王五嘴巴张了张,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他让丽郭的气势压得久了,莫名其妙的「敬爱」起这位鬼医,怕她说反话来着,推敲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答道:「我们……我们不知道您老人家的来历,往哪儿送讯呢?」
就算撕烂嘴,他们这些草莽盗贼还是有其义气在,她是林家三小姐的事,可是掉脑袋也不能说的!
丽郭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的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在她手下学过一点医术的军师参谋都过来请安,她只略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继续医治。
瞧她这样安静,大家反而不安起来。到底鬼医还是摔着病历、砚台骂人,才像是鬼医大人啊。
「你真的在我手下学过医吗?」丽郭怒不可遏,手上的罗扇朝金鳖帮的师爷头上招呼下去。「瞧瞧你下针是在下什么?!戳死猪肉也不是这样戳的!有什么仇隙,出了门再去报!你到底是要医他还是要害他啊?」
一把夺过金针,她生气的为那人诊了脉,「这种脉象是能下针的吗?你当针灸无病不医啊?我开了药方,给我细细参详去。等等我再来问你这药方何以如此开!」
过没一会儿,她又瞪着那双慵懒的丹凤眼开骂了,「柳师爷!你好歹是中过秀才的人,医书多少也翻一翻啊!这伤分明是失血虚弱,气行不足,你反而给他降火去盛,是怎样?我这是医馆,不是杀人的地方!」
痛痛快快的骂了一圈,她气得猛摇罗扇。真是……这些土匪师爷们好歹也念过几年书,怎么教也教不会,这话传出去,说她鬼医的徒儿都是医人成鬼的,这能听吗?!
「王五,把牌子挂出去。」她气总算平了些,冷冷的吩咐。
「牌子?」王五愣了愣。
「『入我鬼医门,恩怨摆两旁』的牌子!」她坐到帘后略作歇息,「我不挂牌行医,难道要看着这群不争气的徒儿砸我招牌吗?」
鬼医……终究还是回来了。王五感动的吸了吸鼻子,吆喝着,「把牌子挂起来!鬼医老人家回来驻诊啦!」
看着底下的人笑逐颜开,丽郭心里却是有些茫然。有什么好高兴的呢?天下大夫多得很,又不欠她这一个。
她又凶,收的诊金又高得吓人,从来不给好脸色,而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却硬留了个上位给她。
只不过,她说的和心里想的却是两样,「你们少打打杀杀的,老让我医到腰酸背疼!哪个病症比较急的?先送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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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医重新驻诊,在暗黑武林算是大事一桩。
要知道,他们这群凶神恶煞连寻常大夫都不太肯医治,就算看了病也不见得会好。表面上看起来,开山立寨,拦路做买卖,虽然威风凛凛,但是谁没个三灾九病,更别提江湖仇杀的大伤小创,而也就这么一个鬼医肯公平点对待他们。
这也是为啥鬼医的诊金贵到让人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病人还是络绎不绝的缘故。
这日,正当夏末,虽然快秋天了,还是热得紧。几个仓皇上山的江湖人带着个奄奄一息的病患,冲进了鬼医馆,二话不说,就只是磕头。
众人看了那个浑身绿油油的病患,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连丽郭都忍不住皱了眉。
王五低声对着帘后的丽郭说:「鬼医大人,这人……小的打发了可好?」
「说那什么话,咱们这儿可是医馆。」丽郭瞪了他一眼。
「是是是,」王五唯唯诺诺的,「伹……但这人中的是毒仙的毒……」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就算是刚出江湖的菜鸟,也深知毒仙的厉害。谁也不知道毒仙多大年纪,只知道她貌美若牡丹,身材窈窕,面目娇嫩,未语先笑,她若称武林第二美女,没人敢称第一。
但是,她不仅仅是以美貌独步武林,一手施毒之术更是令人闻风丧胆,且喜怒无常,正邪不分,只要惹到她,简直像是惹了附骨毒蛆。中了她的毒,哪个大夫若敢医治,当真是满门抄斩,连家里的阿猫阿狗都一并毒死个干干净净。
「毒仙又怎么了?」丽郭冷冷的回一句,「大夫治病人,天经地义。」她吩咐手下将病患抬上来,「若是毒仙寻来就由得她进来,别弄更多病人累死我。」
她气定神闲的看诊,医馆内的其他人倒是戒备了起来。
这毒仙横行江湖数十载,黑白两道都对她束手无策,只有鬼医偏偏不买她的帐,看来一场腥风血雨是少不了的了。各帮各寨忙着传唤人马,将鬼医馆守备得像个铁桶似的。
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刻,鬼医馆所在的碧翠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骑在一匹大黄马上,满身的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铮然的气势。严峻的面容像是刀子刻出来似的,魁梧威武的身材和通身的气派,像是他穿的不是破旧的披风,而是隆重的皇袍。
「敢问……这儿是鬼医馆入口吗?」他低沉的嗓音颇富磁性,让人听了打从心底敬服。
守山人呆了呆,不由自主的回答,「是,沿着路走就是鬼医馆……」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来者何人?!先报上名来!」
魁梧的汉子笑了笑,原本的严峻像是云破月出,换上了说不出的和煦神色,「我叫乌纥,是塞北马贼……来求医的。」他说话有些口音,却不妨碍那好听的声立曰。
盘问了好一会儿,和乌纥同行的马贼都有点不耐烦了,乌纥却好脾气的一一回答。
守山人问到满意了,才叹了口气,「对不住了,朋友,实在是最近有人要来踢馆,咱们得小心点不可。你先瞧清楚这人山的牌子,入了这山门,可就得将恩怨放两旁了。这是鬼医的地盘,不容撒野的。请了。」
看起来……鬼医很得人心哪。乌纥策马前行,耐人寻味的发现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如临大敌似的。
寻常江湖人要在这儿兴风作浪,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吧?
他微笑着策马人山,打算先看看情形再说。
只是,当他看到鬼医的时候,不由得愣住了。
虽然隔着帘子,但他又不是瞎了,怎么看也知道对方是个俏丽姑娘,哪有什么鬼医呢?
「请问鬼医老人家在否?」他很有礼貌的问。
正忙着把脉的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就是。若要看诊,请先去领挂号牌,我手上还有五个病人没看完呢。」
这……这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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