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有没有好一点?」他取来毛毯,覆上那瘦小身躯。见她点点头後,便别开脸去,他默然一会儿,轻道:「等会儿救护车应该就来了,你休息一下,有需要再叫我。还有,以後记得要把药随时带在身上。」
老妇仍是没有动作,看来像是睡著了。梅惟直起身走至窗前,窗外黑幕沉沉,庭院深深,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听见远处似乎已传来鸣笛声。
他又呆望半晌,才披上外套,静静走了出去。
「少年A,你真厉害,你奶奶这条命几乎是被你一个人捡回来的!」年轻的随车医护人员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不敢相信这位正确执行CPR急救的小弟,居然仅足个高中生。「小小年纪就这么勇敢,不简单不简单,换做一般人,早就慌得哭出来了!』
坐在车内一角的梅惟只是虚弱的笑笑,也不想指正对方错误的称谓了。
他拿出手机,迟疑的按下一组号码,响了两声又切断,曲起身体,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好像还在颤抖著呢,他的手脚……,
到了医院,在急诊室看过诊,办好一切住院事宜後,杨婆随即被迁入病房。值班的护士也很快来吊了点滴,打上几剂药。梅惟看著那张苍老的面容直至沉睡,才默默退出房间。
「这位小弟,你的手机忘在救护车上啦,刚才急诊室派人送来了。」经过护理站,一名值班护士叫住了他。「我的天……未接来电十九通?赶快打回去吧,你家人一定在担心你了。」
梅惟道声谢,接过手机一按,对著一长列相同的来电者名单发起愣来。忽然,铃声又响起了。
闪动的来电者显示,仍是同一个字。
他很快走至外头长廊,却没有立刻按下通话键。那铃声也持续的响著,直到即将转成语音信箱,他才接起。
「喂?」
电话那端沉寂了许久。他也没有出声,只是将手机握得更紧。
「你在哪里?」终於,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XX医院。」他简短的解释。「杨婆心肌梗塞发作。」
男人思了一声。「还好吧?」
「没事……」
「我马上过去,你到大楼门口等。」电话随即断线。
马上?不是在老家那儿吗,就算深夜飙高速公路,也要一、两个小时吧……梅惟想著,搭电梯很快的下到一楼,出了大门。
隆冬深夜,冷风刺骨,他拉紧梢嫌单薄的外套步下阶梯,沿著大楼和两旁花园间的石砖路慢慢行走。
走走停停的绕了一圈回来,手指头早已冻到快没有知觉。他边呵著气,边出了转角,看见已有个人站在阶梯上。
他停下脚步,双手仍放在半张的嘴边。远处独立的那人一发现他,立即快步走来,背光的高大身影越见清晰,幽暗中逐渐浮现出一张微带疲惫,却不减一丝美丽的脸。
「怎么……这么快……」梅惟喃问,在黑幕笼罩下,一切感觉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看到你那通电话,我就从老家那儿过来了,在家里却找不到你。」男人在几步外停下。「还好吧?」
梅惟一愣。「还好……情况都稳定下来了。」
「我是说你。」
「我?」
叹著息,梅宸罡有些踟蹰的走近,拉下他半抬起的手。「你全身都在发抖。」
「因为很冷。」包覆住他的大掌好热,好舒服……但还来不及贪恋,那温度马上又褪走了。
「既然冷,为什么还要站在外面吹风?」梅宸罡脱下长大衣,覆在他微颤的肩上。「别逞强。过来吧,我先送你回去。」
「恩……」他垂首,默默跟在「父亲」後面。
不是没注意到对方措辞的改变,既然父子的关系已经崩离了,那他也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再让那个早已喊习惯的称谓出口。
一路悄然的回到宅里,在梅宸罡命令下,梅惟立刻去洗了澡,将身体弄暖。
他半跪在盛满高温热水的浴池里,端详著自己的手,发现似乎不再抖了,又沉下身体多泡了一段时间,然後起身,快手快脚换上衣服。
「把头发弄乾,马上上床睡觉。」梅宸罡抬起眸,轻扫甫从浴室出来的湿发少年一眼,又埋首回书中。
「喔。」梅惟应道,回房用吹风机仔细将头发吹乾,熄了灯,乖乖爬进被窝里。
躺了好一阵,却翻来覆去的睡不著。他有些慌,但心越慌乱,意识反而就越清楚。此时忽然「喀」一声微响传来,他心一沉,知道在外头起居室看书的父亲已将书收起,预备出门。
「你做什么?」梅宸罡刚穿上西装外套,回身就看到梅惟抱著枕头站在沙发旁。「……不是睡了吗?」
「我……我睡不著,想到外面睡……」梅惟看他动作不停的继续套上长大衣,感觉自己的指尖,好像又开始不听使唤发起颤来。「你要回去了?」
「恩,奶奶和帛宁他们都还在老家等消息。等我去医院看完杨婆,替她安排好看护就会回去。」
「不要……」见父亲微微扬眉,梅惟有些无措的捏紧了羽枕。「我……我是说,你能不能再多留一个小时就好?你可以继续看书,我在这座沙发上睡,不会打扰到你的。」
「……」
「拜托……不、不然,半小时也可以……」
梅宸罡闭上眼又睁开,极沉极沉的叹了口气。
「你在为难我,梅惟。」
梅惟脸色一白,像狠狠挨了记闷棍。
「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提出这种要求……」他边说边往後退,语气仓促。「那……爸慢走,路上小心……」
话溜出口後,才惊觉自己用错了字,但也来不及了。他转身匆匆回到房间,掀被缩了进去,整个人蜷成了一只虾米,棉被从头到脚覆得密不通风。
即使如此,那人开门又关门,上锁离去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传进了耳里。
他还是定了。
这座屋子终究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梅惟用双臂捣著脸,一动也不动的趴伏著。明明开了暖气,裹了厚被,可是他还是觉得好冷,仿佛覆在身上的是一层积雪。
终於,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他可以睡著了吗?真好。
如果可以,就这样脱离这幢空洞的巨宅,沉入没有知觉的梦境:水这个要醒来好了。
「你想闷死自己吗?」
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的脚步声又跫了回来,宛如叹息。
「梅惟?」男人的声音,在咫尺之外响起。
梦吗?如果是梦,未免太真实了……也太残忍……
「别这样,把脸抬起来。」
被子掀开,压倒性的力道轻易抽走紧攥在少年掌心的软枕。男人有力的长指在略一迟疑後,握住了紧埋起脸的臂膀向外一拉,将蜷曲的身体翻转过来。
他收回手,掌上已是一片湿濡,不由微愣。
肿得厉害的眼,漫流的水液,咬出血的唇,凄惨的程度远超乎他想像。手心皮肤像触碰到滚水般,灼痛难当,跟胸口的心一样。
「对不起……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悔宸罡梢嫌笨拙的低语,轻抚了下他的发心,又谨慎的收回手。
「我在这边……今晚都不会走,你好好睡吧。今天真的难为你了。」
「……爸?」梅惟睁著眼,却完全看不清眼前事物。停留在他身上的热度一如往昔,总是很快就消散无踪,之後遗留下来的,是更难挨的冷意。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好可怕……」他伸出了双手,在半空中渴求的挥舞。「爸?你走了吗?爸?」
「我在这里,不要伯。」梅宸罡叹息,伸出一掌包覆住他冰凉的双腕,终究耐不住少年异常凶猛的泪。他用另一手不断擦拭,却越擦越多,越拭越一塌糊涂。
「不过,你喊错了,我不是你爸爸。血缘不是,资格不是,这里更不是。」
他紧握住犹在轻颤的十指,放在自己急速搏动的心口。「……这一点,希望你弄明白。」
「不足……也没有关系……」
梅惟回抓住他的手煨在颊边,感受那真实的体温,练武练出的薄茧,有力的脉搏,然後顺著手腕而上,越过手肘、肩头,急切的圈住了男人的颈项,像攀住大海中的浮木,试图得到更多证明,在他跟前的男人是活生生的,没有离他远去。
「不要走……永远都不要离开……」他的眼泪没有停过,很快又浸湿了男人衣襟。
梅宸罡动也不动,没回搂半挂在身上硬是不放的少年,也没推开。
「你要我怎么答应你?」他深深的吸气,轻轻吐息,额上的汗却冒得越凶。「别这样,梅惟……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
怀里柔韧的躯体没有回答,只是呜咽著揽得更紧,仿佛整个人都要嵌进去一样。湿漉的脸孔弄得他脖子全是水,沿著锁骨滑进了领口,一滴一滴……
梅宸罡背脊漫过一阵战栗,正想横下心推开,突然,怀中那人伸出舌,舔了舔他滚动的喉结。欲待往下时,被他抬手挡住。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过了三秒,他轻声问。
「留在我身边……」
梅惟抬起脸,豆大的液体仍不断从眼里泌出,流到了唇上,在双办之间积聚,看得他失神。终於忍不住低下头,啜了一口。
「你让我好像在地狱,惟。」他低叹。全身被无问之火焚烧著,连呼吸都是巨痛。「你会後悔的。」
「留在我身边……」梅惟只是反覆喃道。他想要的,只有这样而已。
「抱我……」只要能在一起,用怎样的方式都没有关系。
当男人的唇再次猛烈压下,他张开了双臂,颤抖著将男人紧紧拥住。
破碎的啜泣声,始终没有停歇过。
泪水不断的不断的涌出,像是要把十七年份的量,一次流尽。
「很害怕吗?」梅宸罡微微抬起上身,线条完美的背脊青筋一根根浮起,和数不清的红痕交错。「不想要的话就说……还来得及。」
梅惟大力摇头,想出声,但过度的哭泣令他说不出话来,一张脸狼狈得几乎让男人闭目叹息。
他轻轻抽出食指,拉出一条乳白的稠丝来,不久前才从这具青涩的体内汲取出的。正要起身,将那双毫无保留张开的双腿合拢,少年又呜咽著挣扎起来,牢牢环紧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走。
「你……你要去哪里?」
「浴室而已。」梅宸罡轻吻了下他的额际。「乖,放手,我保证不离开。」
「为什么……不……继续?」
「……下次吧。」他试图用最小的力道扳开对方纠结的手,但失败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著,他轻轻拨著少年幼软的发。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感觉男人身体仍然紧绷如硬石,梅惟有些不安,也不敢梢动。「下次我会努力的……」
梅宸罡流连在发梢的指尖轻颤了下,无言以对。如果可以,真希望此时浴室里的那支冷水莲蓬头……就在他头上。
他从来就无意伤害怀里的这个人。虽然,总是事与愿违。
「没关系,慢慢来就好。」他语气平淡。「……反正四年也过来了。」
梅惟闻言,脸忍不住一热。「你真的……从我十三岁时就……」
「恩。」
「那天」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所以不会弄错。
「那之前呢?」
「就单纯把你当儿子看待。」梅宸罡说著,拍拍梅惟的背。「好了,该睡了。」
「等等……」梅惟急急拉住欲起身的他。「你可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说吧。」
「妈妈和我,为什么选择让我活下来?」
梅宸罡一阵沉默。半晌才不冷不热道:「你听杨婆说的?」
「恩……」不太敢面对男人表情,梅惟闭上了眼。「……我和妈妈,是不是真的很像?」
「两个问题了。」
「……那你回答後面那个。」
「不像。如果你想听这个答案。」感觉後颈瞬间一紧,梅宸罡换了个姿势,将下头的少年翻转过来,跨坐著伏在他怀里。
「别生气。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已经不记得你妈妈的长相。她逃婚後,照片我没留下半张,最後一次在医院看到她,我也已经认不出她是谁。她早已是个活死人了,灵魂不在躯壳里,为什么要留下她呢?」
「你很恨她?」
「或许吧。十八年前的时候。」
「杨婆说,我跟她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或许吧,她说了算。」
「……」
「不相信我说的?」
「……我相信。」他抱紧男人,赤裸相贴的肌肤仍令他无所适从,却又眷恋那舒服的高温。
「想听故事,以後有很多时间慢慢说。你不该只听一种版本。」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他,这样就足够了。
像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即使醒来心满意足,还是觉得倦怠。他在男人微带苦笑的凝视中,缓缓覆上了长睫。
「晚安,惟。」梅宸罡轻声道,又俯下脸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让深爱的恋人好眠。
然後,他抬头,瞥了眼不远处被刻意拿起的电话话筒。远在老家的帛宁他们,应该已经气坏了吧。
好好珍惜今夜的宁静吧。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呢。
全文完
'父与子' 当时月圆
从小他就知道,他们家和别人的家在很多地方,都不太一样。
「很多地方」的内容很繁琐,包括一些比较微不足道的事情。例如过中秋节的方式。
他们家中秋节从不烤肉,不放烟火,也不会特地去买柚子月饼来吃,或搬张小桌矮凳到庭院看月亮。通常就是上上惯去的中式餐厅,围成一圆桌吃饭,嚐完糕点老师傅的好手艺便返家。
然後,和平常一样,弟弟帛宁会和同学出去玩,父亲回书房,妹妹芷砚陪母亲在钢琴室里喝茶。他则窝在房里涂鸦,有时听著那隐约流淌出的琴音发呆。
可是今年很不同。
一句轻描淡写的「中秋节我们来烤肉吧」,像平地惊雷,梅家上下霎时全动了起来。
举凡烤肉炉、木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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