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正在慢慢逼进,韩云有些紧张地捡起一根干枯的树枝,在车子周围快速画起符咒来。不一会,一个严密的阵势便将车子外方圆一丈的地域给框了起来。落阳在帘子后瞥见韩云熟练地布阵,不禁露出赞许的微笑。看来,他之前苦心教导的东西,还没被这个顽劣的弟子给丢到脑后。
布好阵势,韩云抹了把汗,打开车门说:“师父,这里接近封灵山,晚上妖怪横行,为了您的安全,不要轻易踏出这个阵势,我在旁边给您守夜。”
转身,他想了想,又回头道:“师父,因为捆仙索的法力留在您的身上,妖精鬼怪是看不见你的。万一你见到他们,只要藏好自身的气息就可以躲过去。”
落阳微微点头。
韩云交待完毕,就在阵外找了棵大树,靠着坚硬的树干坐下。
天色转眼灰暗下来,山里的夜有些寒气沁人,倒是韩云设想周到,在舒适的车厢里放着小暖炉,脚上垫着白虎皮,关上车门落下窗帘,车里便温暖如初。
然而,静下心来还是能听得外头一阵强过一阵的夜风,在空旷的谷里激荡,仿佛被拉长的凄厉鬼哭。
落阳躺了一会,听着风声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掀开窗帘道:“小云,外面冷,进来车里避一避吧。”
外面树影婆娑,四周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色,唯有被月光照到的地方闪着一圈银灰,韩云就抱着双臂坐在一丈外,听到他的话猛地一震,仿佛被惊吓到的小动物似的扬起头,他一双眸子晶莹如水,却失了目的,显得一片空茫。他呆了一瞬,随即扭头道:“不会,师父,我觉得这风挺舒服。”
看着徒弟倔强的脸,落阳也不知说什么了。
直到帘子放下,韩云一直维持着刚才的姿式,脖子已经酸麻了,却不敢回头看。抱紧双臂,闭着眼睛努力忍住鼻间涌起的酸楚,韩云在风中渐渐感觉到凄凉和冷意。
师父,不要看我,求你不要看我……
不知在寒风里僵持了多久,忽然耳际响起一声柔和的轻唤:“小云。”
随着声音,一件柔软的毛氅轻轻覆在他背上,然后,听得那人轻手轻脚走开了。这难以言喻的温暖和不动声色的温柔,唯有眼前这个人,才会这么对待他,就算曾经三番四次背叛过,辜负过他的期望,他仍然没有放弃自己吧。
韩云把脸埋进臂湾里,任眼泪悄悄润湿了眼角。
师父,如果我犯了天大的错,你会原谅我么?还会让我跟在你身边么?
悠扬的笛声从车子里如水般流淌而出,天地间顿时安静下来,凄厉的风声退去了。四周仿佛都在屏息静气聆听着这美妙的乐音。如小溪流水潺潺,如林间翠鸟呢喃,如冬日将要融化的最后一片雪花,如春光中纷飞的绵绵白絮。温柔,清澈,悠然自若,清清朗朗的天地,一如那个人坦坦荡荡的心胸。
很宁静很宁静。
韩云在这熟悉的乐音中睡去,梦里,他又回到云渡山,回到和那个人度过的快乐时光中……
落阳收起笛子,余音袅袅,遥望远处的山林,无边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清啸,仿佛在回应他的曲子。他洒然一笑,回眸看见已经在笛声的催眠下熟睡过去的韩云,似宠溺又似无奈的神色浮上那双秋水似的眸子。
算了,小云想要的东西,就帮他夺到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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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是靠近封灵山,愈能感觉到弥漫在周围的浓郁妖气,甚至在夜里还能看到山林间跳跃闪动的诡异身影。
韩云自知凶险,每晚都谨慎选择落脚地点,又不忘布下严密阵势,生怕让路过的妖怪惊扰到落阳。或许一众妖精都顾着赶往封灵山争夺灵物,一路上虽然碰上不少异类,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每晚从车中响起的美妙乐音有时让妖精们忍不住驻足,静静聆听着这天上人间少有的绝响,有的甚至忘了赶路。
然而,落阳却总觉得有些异样,他并非不知道有妖精在偷偷聆听他的笛音,而是每每总察觉到有什么人跟着他们,随着车子前行,那个神秘的气息如影随形,落阳甚至能感觉到它遍布在周围的气,有时近在咫尺,仿佛下一刻就要掀开帘子探头进来,有时又好像立于高处,正冷冷地俯瞰着他们。
甚至有一晚,当落阳吹完笛子将要歇息时,忽然心头一颤,他下意识感觉到那个人正离他很近很近,仿佛就站在车子前面。
山林的夜虽然寂静,依然充斥着各种声响,有劲风吹打叶子的飒飒声,有草丛里偶尔惊起的虫鸣,有远方野兽嘶哑的低吼,然而,落阳听不见那人发出丝毫声响。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如同夜魅魄影,轻飘飘倏地就到了眼前,没有触动阵势,也不曾惊动韩云。
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落阳惊诧之余,终于忍不住悄悄掀起小窗的帘子,月色如水,映得地上一片白茫茫,他瞥见车子旁边有一道斜斜的修长的影子。
落阳屏住呼吸,但久久不见那影子移动,一阵大风袭来,他刚眨了眨眼,却已不见了那神秘的黑影。
奇了,这人既可以在韩云布下的阵势中来去自如,又不会将守夜的他惊醒,这是什么妖精鬼怪啊。
落阳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那人实在太肆无忌惮了,从第一次出现之后,每晚都在半夜时分在车子周围徘徊,完全无视韩云辛苦布下的阵势,我行我素的行径不禁让人啼笑皆非。不过倒也不见他有什么惊人的举动,落阳从上身上感觉不到敌意,也就一笑置之了。
如此过了几日,终于到了封灵山下。
是夜,韩云将落阳安置好,小心布下保护阵势,还用“青丝暮雪”在阵外张了蛛网似的禁线,说是任何妖怪一旦触到,就会向他发出警示,然后就进封灵山探路去了。
夜色明洁如镜,一地霜华似的月光,封灵山有如淡墨挥就的影子就在面前,灰白色的,凝重而又诡异。
落阳打开车门,坐在车前,任夜风吹乱了他一头雪白的发。天际悬着几点星子,却十分黯淡,唯有月光皎皎,浸湿了他的袖口衣襟。
低下头,他盯着自己的衣袖,不知在想些什么。鬓边的发在风里飞舞,那向来清澄的双眼闪过一点忧伤,几许迷惘。
明月夜夜照相思。
不知那广袤无垠的宫阙里,那个人是否也正望月哀思。也许,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么多年过去,都不知他还在不在那寒冷的地方。
想当年淡笑如云,清越高华的青帝早已音容销陨,星坠荒原。而今走上同样道路的自己,只想问他一句:当你孓然一身走着这条望不到尽头的路时,有没有想过回头?
拢了拢被风吹得不成样子的白发,落阳对着明月寂寂一笑:我却从没想过回头,怕只怕天上早已无人观望,独留下我一人孤孤单单。
落阳伸出双手,消瘦的手指,可以看到皮肤已经松弛,青色的血脉更在苍白的肌肤下隐隐可见。
是什么时候,千年光阴从身边疏忽而过,回首才惊觉自己的苍老。
而这几年疫情日渐严重,逼得他只好用损耗精血元神的方法炼药,可这样又能撑得多久呢?身体每况愈下,当年豪言犹在,却有些力不从心了。
垂下眼眸,他从袖子里拿出一管玉笛,青白色的笛身因为长年有人抚弄而显得光滑,玉色柔润,在笛子末端篆刻了两个小字:追日。那是当年他送自己的时候偷偷刻上去的。
“追日”,只有他才明了的含义,也只有他才怀念的心情。
往日不可追,一如落花流水,逝去不复回。
他把笛子凑近唇边轻轻吹奏起来。乐音如泣如诉,在树影间细碎的月光中跳跃,心随着曲子飘往天外,渐渐宁静空灵起来。这些年每当他行事遇上阻滞,或心情悒郁的时候,总会吹起这管玉笛,寻求片刻的宁静。
正当落阳将身心都沉浸在笛音中,一个修长的影子却缓缓地,一步步朝着阵势靠近。
一曲吹过,落阳轻呼口气挪开笛子,慢慢睁开双眸。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倒让他吓了一跳。
只见冷冽的月光下,一个黑发黑衣的青年正立于三步之遥,刀锋般的身躯沐浴在皓洁的月光中。
这是个异常俊挺的男子,有着连落阳也不禁暗赞一声的出色容貌。光滑柔顺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上,额前凌乱的几缕反而增添了他不羁的气息,乌黑的眉毛斜飞如剑,一双狭长的眼眸清冷剔透,两颗眼珠子浓墨点了似,看人的时候仿佛要把别人的心魂一并给斩获了去。然而这么漂亮锐利的眸子,此刻却流露出孩童般的好奇,仿佛一个质朴的孩子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物,正犹豫着要不要抢过来。
落阳发现他直直盯着自己很久,却又像是对自己毫无所觉。看他视线的专注反而是手中那管玉笛呢。
落阳忽然想起韩云说的,不由恍然一笑:原来眼前这位妖怪仁兄因为捆仙索的法力,根本看不见自己,只看见手中的笛子。
那人眯起眼睛好奇地瞄着落阳的笛子,落阳也侧着头有趣地回望着他,心想这个家伙难道就是一直不辞辛苦追随他们的“小跟班”?
正走神想着,不料那人五指曲张,倏地就向他手上抓来,落阳眼睛一花,转眼玉笛已经被人抢了去。
喂喂,我的笛子……
落阳苦笑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
那人一朝得手,脸上立刻溢出欣喜雀跃的神情,落阳正想开口抗议,却又见他好奇地摆弄起笛子来。他似乎对这样东西极感兴趣,先是放在耳边听了听,又用嘴对着几个小孔逐个逐个吹过去,见丝毫没有声音,开始用手指左敲敲,右敲敲,依然没有动静。他不耐地用力甩动了几下,发现除了发出呼呼的风声外,没有任何乐音传出。他有点恼了,两手抓住笛子两端,作势要捭。
落阳一直笑着看他,这下忍不住出声阻止:“小心,弄断了可就吹不出曲子了。”
他这一出声,原本和谐的氛围骤然风云变幻,只见那人迅速把手中笛子丢开,矫健的身形刷地滑开一丈有余,铿一声一把血红色的大刀亮在胸前,那人身体微微前倾,双眸转眼变成深红色,微眯的眼睛如猛兽般狠狠瞪着前方,周围气氛一触即发。
落阳也让他的反应弄得愕然,回神才无奈地笑笑,从车上走下来,他弯腰捡起惨被丢弃的玉笛。那人这会仿佛知晓了他的存在,一双野兽般的眼睛含着戒备的神色,虽然看不见,但似乎凭着脚步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落阳慢吐吐地抹去笛子上的灰尘,无视对面凶神恶煞,恨不得立刻扑上来乱砍的某妖,仔细检查过才把笛子凑近唇边吹起来。
一口气冲破胸臆,流进笛子中就化为神奇。
落阳相信他的笛音能蛊惑人心,当年在天上,曾有上仙将他的笛和青帝的琴并称为仙界双绝,可惜那时他青春年少,高傲得很,不屑与人吹奏,很多仙人都无缘听到。想起来,皇兄也曾称赞过他的笛声,说那份风流云散,云卷云舒的自在洒脱,令人闻之忘俗。
清冽悠扬的笛声在月光下颤动,对面那人渐渐放下戒备,眼眸中也流露出悠然神往的神情。落阳吹了几句,放下笛子说:“这样东西是要这么用的,光用蛮力可不行。”
那人的脸霎时因为羞恼红了,仿佛为了掩饰窘态,他装作一副左顾右盼的样子,眼神飘忽,半响才冒出一句:“我又没见过,哪知是什么鬼东西。”
见他神情扭捏,落阳禁不住哈哈笑出声,打趣道:“妖怪也会不认识‘鬼东西’?”
那人更窘了,正要反驳,忽然他神色一凛,落阳也跟着怔住。
后方树林隐隐传来几声异响,听来像衣袂掠动的破风声。
是不是韩云回来了?
可能是那人方才惊慌撞破了韩云布下的禁线,才引起他的警觉。
落阳心想还是不要让他们正面撞上的好,免得引起无谓的冲突。
收起笛子,落阳正要出言把这小妖“激”走,却见他一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冷着一张脸斜瞥着林子深处,而后身形一展,玄色的身影如掠起的鹏鸟,隐没在黑暗中。
他的身影刚消失,韩云焦虑的声音随之而至:“师父!师父!”
大概是以为他遇上什么不测,韩云从林子冲出的时候,头发衣襟都乱了,一张脸涨得通红,想是拼尽全力赶过来的。
落阳温和的目光投在这个大汗淋漓心急火燎的弟子身上,微笑着朝他点头。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在脸上如霜一样冻住了。
他幽深的眼瞳中映着心爱弟子身影,然而韩云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掠过,风一般扑向那空无一人的马车,他一边摸索着、碰触着,一边惊慌地四处张望,寻找着他的身影。
“师父,师父……”韩云短促嘶哑的叫声在夜里显得有些凄厉。
而落阳就站在他眼前,在他眼前七步之遥,静静看着他。
咫尺之间,已如同无法跨越的沧海,有汹涌的波涛隔开了两人。
奉熹 2005…12…16 15:06
第三章 九子霸王花
“小云……”清淡如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听不出任何感情起伏,却无疑震碎了韩云最后一点理性,他倏地转身,怔怔地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树林,竭力想从中看出什么来。然而,除了满眼森森树影,只有漫山遍野浸融的惨白月色,如同银色的汪洋,仿佛要将他淹没……
就这般,两人静静伫立着,任何言语都褪尽颜色,任何表情都苍白无力,直到晨曦打破了这死一般绝望的静寂。
如水的光芒从枝叶间一点一滴漏进来,点点碎金渐渐勾勒出一个青衣白发的身影。
韩云睁大眼睛看着,直到那熟悉的容颜完全出现在他眼前,沐浴着晨光的人一身琅缳仙气,眉目清隽如画,这一瞬,他是那高高在上的神祗,有着令人无法逼视的威仪。
然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韩云,深深的眼眸仿佛要洞穿他的灵魂,在那深处却沉淀着一层心痛和哀伤。
“师父……”韩云扑通一声跪下了。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在日光下无所遁形,最不想的就是让他看见自己这副丑陋的样子,而今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万事休矣。
韩云惨然道:“弟子任凭师父责罚,绝不敢有一丝怨言!”
落阳缓缓走了近,俯身看着他,须臾,才伸手轻轻拨开韩云额际的发,光洁的额头上赫然印着一个仍未褪去的魔印,朱红色的烙印灼痛了他的心。
他身体一震,几乎无法站稳。
那是他最心爱的弟子,是他曾经寄予厚望,期盼日后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