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一震，几乎无法站稳。
那是他最心爱的弟子，是他曾经寄予厚望，期盼日后能承他衣钵替他达成心愿的弟子啊。是什么，令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拉起他的衣袖，落阳仔细端详着韩云的手，忽然笑了：“封魔咒，你就是用我教你的法术把自己的魔气封印在体内么？怪不得我一点都察觉不到。只是一到晚上，在阴月的感应下魔气大盛，你就开始压抑不住了，所以你从不敢在晚上和我共处，是么？”
“师父！”韩云抬头望着他，眼眶泛红。
落阳的眼神陌生得让他心悸，仿佛直直穿过他，望向某个缥缈的远方，而他的声音也平平地穿越了过去：“我现在还记得你刚来我身边的样子，小小的个子却天性高傲，脾气犟得像头牛，但你天资聪慧，胜过我身边所有的弟子。任何法术只要教一次就能运用自如，那时候看着你慢慢长大，想到日后能有继承衣钵的传人，我真的很欣慰……后来，你一次又一次辜负了我的期望，我也只认为是你天性未泯，还没定下性来，也许日后总能收敛心性，想不到……”
阖上眼睛，落阳似作了什么痛苦的决定，转瞬又睁眼道：“你忘了我之前对你说的话，成仙百千载，成魔只一朝。”他慢慢抬起手，指着前方：“罢了，我没有办法教你了，你走吧。解开我身上的捆仙索，以后你与我再无任何干系，你也不要再说是我的徒弟。”
“师父！弟子知错了，师父。”韩云扑到他脚下，泪流满面。
“走吧，你我缘分已尽。”落阳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师父，师父……”颤抖着唇，韩云一声声喊着。
“好，你不想走，那我走！”落阳转身跨步，就要离开。
韩云一把扯住他衣袍的下摆，手指因用力而暴起青筋：“不，师父，不要走，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他绝望地喊着，可落阳神情漠然，回头拉住自己的衣袍，沉声道：“放手！”
“不……”死也不能放，一旦放开，就再也不能重回这个人的身边了。
“放开！”落阳喝道。
争执中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韩云的脸被打得偏了一边，五道赤红的指印转眼浮上他白皙的脸颊。
有什么砰地一声碎了，落在两人之间。
落阳看着自己泛红的手掌好一会，又将视线慢慢移到韩云红肿的脸颊上，眼底只剩下痛心和怜惜。
“为什么宁可挨打也不放手？”落阳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叹了口气，“小云，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师父，我成了魔，可我对您的心从来没有变过，师父，求你不要赶我走，让我留在你的身边。”韩云低着头，泣不成声，“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到您身边，我只有这么一个心愿，我只有这么一个心愿了啊，师父……”
韩云的脸贴着他的膝盖，眼泪润湿了他的衣袍，滚烫得令人心惊。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落阳的心仿佛被刀子剜过一阵阵地痛。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然而看到他痛哭的样子，此刻即便心痛，也不忍再责怪他了。
罢了罢了，仙魔之道，也是殊路同归，成仙或成魔，是他命里的事……
“起来吧。”落阳用衣袖帮他擦去眼泪，柔声说。
“师父……”韩云一双光芒流转的妖丽眼瞳已经哭得失去神采，落阳看着又好气又心疼，“唉，这么红，都成兔子眼睛了。”
韩云慌忙抹去眼泪，抬头见落阳已经转身走向马车，他想跟上去，却又怕激怒了师父，站在原地巴巴地望着。
“还不过来。”落阳走了几步，见他不敢跟来，回头略带责怪道。
“是。”韩云绽开一朵笑容。
落阳拉着他坐回车上，就细细端详起他来，韩云被师父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所有秘密在那双洞若秋水的眼眸下无所遁形。
许久，落阳才蹙着双眉缓缓道：“小云，你是不是每日子夜时分都会感觉到经脉剧痛，魔气在体内游走，无法控制？”
韩云心惊，当下支吾着答道：“是有点痛，不过很快没事了。”
落阳伸手抚摸着他的额头，又看了看他的印堂，脸色更是凝重：“性命攸关，小云你不要瞒我。最近你动用真气时会不会胸口郁塞，甚至咳血？”
听了这话，韩云心里惨然，这种状况在多年前已经如此了，而今，自己的身体被魔气侵蚀到什么样子自己知道，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才想回到他身边，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怔怔地看着落阳关心的样子，韩云噙着泪低下头：师父，你能这么对我，我做什么都值得了。
“不妥，我还是要给你把把脉。”落阳不大放心，拉过韩云的手，三根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腕脉。
韩云倏地回过神来，慌张地抽回手：“师父，不用了，您说的症状我都没有，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小云，我虽不知你是如何成魔的，但你要相信我的眼光，等到魔气侵入你的五脏六腑，就麻烦了。”落阳一脸严肃说道，虽然他平时对弟子温和包容，一但认真起来，还是让众多弟子规规矩矩，噤若寒蝉的。韩云这时哪敢忤逆他的意思，正暗自慌乱间，忽然山上传来群妖的厉啸，震得整个封灵山仿佛都在颤动，刹那间风云变色，地动山摇。
落阳一个不稳，几乎从车上摔下来。
“不好！”韩云脸色一变，“难道它要开了？”
落阳扶稳车身，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一大片紫色的云快速聚集在山顶：“时辰到了，它要开花了。到时，这方圆百里都会变成一片冰火之地。”
“师父，你在这等我。我这就去夺那灵花来给你！”韩云精神一振，霍然站起身来，年轻挺拔的身躯一瞬间仿佛又恢复了力量和锐气，在阳光下傲傲地、有种飞扬跋扈的美。
“等等，小云……”落阳焦急着想拉住他，却抓了空：“听我说，你不能再乱动真气，你……”
“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带着那灵物回来的！”韩云催动咒语，捆仙索将落阳牢牢束缚住，令他全身无力，动弹不得。
韩云迅速把守护的阵势重新布好，这才站在阵外，回头对着落阳微微一笑，一刹那，落阳被这清冽骄傲的笑容震住了，他仿佛看见一直围绕在韩云身边的沉郁之气一扫而空，他灿然的笑此时比什么都耀眼，恍忽间，落阳发现韩云的影子和当年的自己惊人地重合在一起，那个时候，他也是这般笑着离开心里最挂念的人，无怨无悔地踏上毕生征战之路。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皇兄当年目送自己离去那份哀绝的心情。
“小云，小云！”落阳挣扎着要站起来。
不要这样离开，不要以这么惨烈的方式离开……
他想阻止他，他想大声喊他，喉咙却忽然被什么哽住了，他的声音哑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的身影毅然离去，转眼被那一片诡异的紫色魔影吞没。
韩云提气向山上飞纵，一路上，郁郁葱葱的树木在慢慢枯萎，脚下的野花快速凋零，满眼的绿意眨眼间变成毫无生气的黄，风一吹就落了一地叶子。参天巨树的叶子纷纷扬扬从头顶洒落，拂了他一身，一时间宛如下起黄金雨。
那个灵物要开花了，它正在抽干整座封灵山的生气，以供它绽放之需。只是这万物枯竭黄叶漫天的景象，看在眼里，却有种惨烈悲怆之美。
韩云仰头看了眼黄澄澄漫天飞舞的叶子，抿唇一笑。
前方纵然是刀山火海，他此刻也要去闯一闯！
封灵山顶终年覆盖着皑皑冰雪，从半山上去，渐见荒芜。接近山顶处有一结满冰霜的洞窟，里面迂回曲折，幽深晦暗，平时人迹罕至。此刻，洞里竟然聚集了无数只妖怪，一双双血红、碧绿、湛蓝的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闪，如同点燃起盏盏鬼火。在洞穴深处，倚着岩壁生长着一株奇花，只见那花的长势极为怪异，根系纠结，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岩壁，而艳红如火的叶子却只有七片，片片三尺长短，如七把带血的利剑倚天而立。如果仔细端详，还可以看见在叶子底下蜷伏着九朵颜色各异的花苞，那花蕾有碗口大小，在暗处闪着妖异蛊惑的光亮。
此时，群妖都在屏息静气等待这“七叶九子霸王花”绽放的一刻。洞穴里一时鸦雀无声。
忽然，霸王花中颜色最深最红的那个花蕾颤动了一下，花瓣轻轻抽动着，一点点向外舒展，近处几只妖怪看得眼睛发直，呼吸都短促起来。
隐隐地，有稚龄小儿的笑声从花蕊中传来，花越开越艳，那笑也愈来愈清脆明朗。
“咯咯咯咯咯……”脆生生犹如孩子高兴得意的笑声，一下子回荡在幽深的洞穴中，随着花开极至，一道红光冲天而起，映红了洞外的天空。
红光未退，又听见一个笑声响起，这个和刚才清脆的音色有所不同，声音柔媚细腻，仿佛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抿唇轻笑。而在这悦耳的笑声中，紫花开了，一道紫光从洞里激射而出，再次将封灵山上的天空染成魅紫色。
紧接着，橙色，黄色，蓝色，青色、白色、黑色的花苞仿佛在同一时间被催开了，一时间幽深的洞里充斥着各种截然不同的笑声，有狂放如豪爽男子的大笑，有温婉柔和如妇人的浅笑，有沙哑苍老的笑，有意气风发的笑……笑意盈盈，笑语灿漫，然而，无由地却让所有置身其中的妖怪感觉到一股无底的寒意，那些个大笑轻笑浅笑傲笑，一声声仿佛在嘲弄着世人，贪、嗔、爱、欲，都是这般可叹可笑！
渐渐地，笑声低抑下去，仿佛累了，倦了，这九朵灵花又悄然合上花瓣，把未尽的笑意缓缓收藏进花心，在九色光华褪去之后，花苞上结出九个龙眼大的果子。
就是这个时机！
形势一触即发，在霸王花结出果子的一霎那，几十道黑影从地上一跃而起，如狂鹰和恶狼扑向那在暗处闪着莹莹光华的灵花异果，就在他们的手即将碰触到果实，忽然，几十声凄厉的惨呼撕裂了静寂的空气，那些扑过去的黑影一个个如断线的风筝被吹到几丈外，灵花叶下落下几十只血淋淋的手臂。
一团黑气从霸王花的叶子底下慢慢溢出，在半空中一点点凝聚成形，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圆球，嗤地一声，那个黑色圆球骤然涨大，一下子膨胀到几丈长，被拉长的黑色影子竟伸出了五爪，黑影的头部长出鹿一样的犄角和鲤鱼似的长须，一双铜铃大的血红眼睛就嵌在头顶，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厉啸从那血盆大口中发出，将整个洞穴震得摇摇欲坠，许多道兴尚浅的妖怪当场就被震昏了过去。
原来那团不知名的黑影真身竟是一条龙——一条巨大无比，身躯几乎可以填满整个洞穴的鬼龙！各路妖怪这才看清对手，吓得肝胆俱裂。
怪不得之前觊觎灵花的人和妖都有去无回，原来竟有条鬼龙在看守着。
一见鬼龙现了真身，实力弱的妖怪已经顾不上夺宝了，几乎是连滚带爬滚下山去的。到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近百只实力比较强悍的妖怪，却也对这庞大的对手束手无策。
鬼龙的黑影就映在岩壁上，森森然地，令人胆颤心惊。大口不时张合，吞吐出阵阵黑气，逼得众妖无法靠近一步。
倏地，黑暗中银光闪现，一簇银丝灵活地绕过鬼龙庞大的身躯，从它身侧穿过，搭上了那株奇花，只听啪地一声轻响，九颗颜色各异的果子从枝头平平飞出。
银丝回旋，卷上，缠紧，一道白影飞掠而起，那九颗果子就正好落在他的掌心。白衣青年身形旋转，如一只优雅的白鸟，轻轻落在突起的岩石上。洞里的幽光映着他清冽的眼和唇边一抹傲气的笑。
瞥见自己守护的东西被人夺去，鬼龙怒极，只听它一声厉啸，冗长的身躯直扑向那道白影。
韩云在空中接连变换了几个身法，都躲不过鬼龙的追袭，他不敢硬碰，只能仗着灵活的身法在岩壁间跳跃闪躲，鬼龙的利爪每一次都擦身而过，将身后的岩壁抓得粉碎。
忽然，一点银芒激射而出，韩云的身形在空中一滞，他只觉腿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原来不知是那只妖怪射出的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正深深扎进他的小腿。
啧，这些只会在背后暗算的家伙！韩云怒不可遏，手中“青丝暮雪”正要飞卷而出，却听见耳边飓风呼啸而至，他不由心中一颤：糟了！
鬼龙的血盆大口眨眼已到了他身后，他避无可避，只得硬生生向旁挪了三尺避开要害，然而，左臂却咯嚓一声脆响，被那獠牙利齿一口咬住。
韩云身体巨震，两点莹光脱手飞出，有妖怪跃起接住了，转身就向洞外仓狂逃窜。
鬼龙咬住韩云的手，带着他向前飞去，看来是要将他甩上石壁，然后狠狠撕碎。
韩云忍住剧痛，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细想，将剩下的灵果一把塞进怀中，右手手腕随着一振，“青丝暮雪”在瞬间凝铸成一道银光。所有动作均一气呵成，只见黑暗中闪过一抹飘忽清艳的月痕，血光飞溅，他的左臂已齐刷刷被斩落。
他顺着剑势回身刺去，一剑就刺瞎了鬼龙的左目，而人也轻飘飘从空中落下。鬼龙带着他的左臂撞上了岩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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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灵山下，枯黄的落叶早已铺了一地，如一堆堆死去的蝴蝶尸体，那辆马车就孤零零停在中央，拉车的马儿怕是早就受到惊吓逃生去了，只有微掩的车门内传出一声声沉重的呼吸声。
阖上眼睛，落阳揪住自己的衣襟，竭力忍耐着胸口的痛楚，他逼着真气一次次冲撞着束缚在元神上的禁制，那种对抗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冷汗不断从脸颊上滚落，他喘着气，握紧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猛地，他感觉胸口剧痛，一口鲜血骤然喷上了车壁。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就可以冲开捆仙索的禁制了！
落阳抹去嘴角的血，悠悠地，深深吸了一口长气，调整自己的姿式，双手结印，自然地垂在膝上。双目微微阖上，在他光洁的额头中央渐渐裂开一道细线，光芒从那里流泻而出。缓缓地，他的天眼开了。
银色的光华在车内流转，环绕着他周身，把一圈圈金色光环逼了出来，银光蚕食般向外扩张，金色光环却不断收缩又扩大，仿佛在竭力对抗银光的驱逐。倏地，银光大盛，金光在一阵裂帛之声下轰然消散了。
落阳舒了口气，软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