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大盛，金光在一阵裂帛之声下轰然消散了。
落阳舒了口气，软倒在车内，全身都被汗湿透了。
很久没有动用天眼的力量，此刻他累得几乎无法动弹。捆仙索这样仙家的至宝果然厉害，差点就反被它制得死死的，就算现在硬是冲破它的束缚，也是元气大伤。
落阳呛咳了几声，摇头苦笑。抬头看见山巅又冒出了一团白气和一道乌光，不知韩云那边是否已经险恶非常。
只是如今自己连动一根手指都有心无力，要怎么帮他呢？
青白色的玉笛掉落在他脚边，于逶迤的青色衣袂中发出温润柔和的光亮。
殷红的血在他脚下凝成一湾小小的血泊，韩云用剑驻地，竭力让自己站稳身子，一脸冷峻地环视四周。
鬼龙盘踞在对面岩壁上咆哮，方才一剑让它有些畏惧，它还在审视着敌手，一时不敢扑上来。
只是，依他现在这个状况，还能撑多久？面前是张牙舞爪的鬼龙，身边还围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妖怪，只要他稍现弱势，只怕他们就会立刻扑上来将他碎尸万段。
怎么办？韩云努力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神情冷漠，内心却如同烈焰焚烧，焦躁万分。
师父他还在山下等着，那双秋水似的眼眸还在殷殷期盼着。自己大不了粉身碎骨，可师父还等着这灵花治病啊。
韩云咬咬牙，握紧手中三尺青锋，风一般向鬼龙掠去。剑势自下而上撩起，剑光如旖旎月色中的冰霜白雪，一团白光罩向鬼龙。
鬼龙似知道厉害，并不正面迎击，它将冗长的身躯一摆，灵巧地向旁边滑了开。它狡猾地游走于布满冰凌的洞里，似是要把韩云生生给拖垮。
几剑过去，韩云的剑势缓了下来，方才拼着一股作气挥出的一击扑了空，此时已如强弩之末，不仅身形迟缓了许多，连剑气都弱了几分。
韩云心知此刻若不能重创对手，就再无机会冲出去了。然而身体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越来越不灵活，晕眩的感觉一阵阵袭上来，他冷汗潸潸，手指几乎不能握紧剑柄。
就在他艰难支撑几近绝望时，一缕悠扬的笛音穿透冰寂，清清亮亮传进洞来。
刹那间如同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百鸟跃上枝头争相鸣唱，清脆悦耳的音色如浅浅溪流温柔流淌，经过之处，惊醒了一切沉睡的生灵，而后渐渐消失，留下袅袅余音在洞里回荡不息。
鬼龙在笛声下仿佛受到重击，庞大的身躯一阵颤抖，几乎要化成黑雾散去。
“师父……”韩云抬头望着笛声来处，轻声唤着，眼里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笛音是落阳所奏乐曲中的一支，名为“惊蛰”。惊蛰之时，万物复苏，落阳当年自创了一首对敌的曲子，由三声笛音组成，其中的第一声就是这支“惊蛰”。
随即，第二声笛音响起，这次的音色锐利如刀锋，千军万马中，刀剑相交，而这一声铿锵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是长枪舞动，利剑出鞘的锐鸣，似乎能击碎耳膜，直取敌将头颅的破灭之声。
这是第二支——“破军”之音！
破军一出，锐不可当，鬼龙受不住笛声的震慑，猛地发出一声咆哮，身躯骤然散成一团黑雾。等到笛声消逝，才又慢慢凝聚起来。
韩云知晓，要吹响这样具有攻击性的笛音，自身要损耗极大的真气。更何况落阳现在还被捆仙索束缚着，这样催动真气对他的身体几乎是毁灭性的伤害。
不行，不能让师父再损耗真气了。
韩云的眼神倏地冷冽起来，他盯住半空中犹在挣扎的鬼龙，再一次握紧手中的“青丝暮雪”。
这时，落阳吹响了第三声笛音，没有“惊蛰”的生气勃勃，没有“破军”的锋芒毕露，这一声悠长的笛音直率而坦然，仿佛清晨一缕阳光，就这么温暖、洒脱、毫无保留的投进黑暗中，转眼将浓重的黑夜驱逐出去，还人间一个朗朗乾坤。
这最后一声绝响名为“拂晓”。
鬼龙惨叫一声，身躯被这一声震得支离破碎，它扭曲着身体，映在岩壁上的黑影变得狰狞而浅淡。韩云一声清啸，身形掠起，如贯日长虹向鬼龙直直飞去，转眼又从它的身躯穿出，落地时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这就是你的龙丹？”韩云斜瞥着因失去龙丹而痛苦扭曲着的鬼龙，忽然笑了笑：“礼尚往来，你吃了我的手，我也要讨样东西来补偿。”
说罢，他猛一仰头，咕噜一声，那颗龙丹已经被他一口吞下腹去。
鬼龙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龙丹已失，它法力尽丧，身躯奋力挣扎了几下，终于化成黑雾消失。
“啊——————————”龙丹的魔气在韩云体内乱冲乱撞，他嘶叫着，全身几乎要爆裂开来，强烈的痛苦使他几近疯狂，他用手指将喉咙抓出了道道血痕，甚至眼角还淌下血红色的泪。
一股蓝紫色的罡气围绕着他全身，逐渐向四周扩散，等到罡气散去，那个白衣黑发的青年已经不见了。站在群妖中间的，是一个披散着满头雪白发丝，额头飞腾着殷红印记的魔。
韩云缓缓睁开双眸，原本流光溢彩的黑色瞳仁变成一湾碧冷的深潭，蓝湛湛的眼珠子映着周围重重妖影，冰寒入骨。
他轻轻一笑，碧眼迷蒙，白发飘飘。扫了一眼将自己重重包围的妖怪，勾起一只手指笑道：“七叶九子霸王花就在我身上，你们想要，除非能踏着我的尸体夺过去！来，谁想先上来试试？”
“哼，好狂妄的小子！”话音刚落，不知从那里飘来一声尖细的讥讽，阴惨惨的声音一会在左边，一会又飘到右边，幻变不定，难以捉摸。
倏地，一条瘦小的身影从石头阴影中扑出，眨眼就到了韩云头顶，一双尖利而长的爪子就要狠狠抓下来。
韩云仿佛没有看到迎面而来危机，他反而闭上眼睛，神情自若，却在那妖怪的爪子已经撩起他额前的发丝时，出剑！
这轻飘飘的一剑如风中荻花，岸边飞絮，和他以前的剑招截然不同，剑势虽急，却丝毫无损其轻灵曼妙的姿式。而这看似无力的一剑，轻轻一送就没入妖怪的胸口，准而且狠。那妖怪来不及惨叫，身形落下时已经一命呜呼。
“一起上！先杀了他！”不知谁狂吼了一句，妖怪们不再顾忌，几十个黑影从四处扑将上来，各种武器齐往他要害处招呼过去。
韩云仰面深吸了口气，不知为何，在这生死关头，原本被魔气折磨得残破不堪的身体反而轻松起来，一口气在胸臆间流转，似乎带着幽兰淡淡的芳香，他的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空灵静溢。
落阳教诲他的话这时如在耳边萦绕：“气定神闲，虚怀若谷，剑随心意，堂而皇之，昭若白雪，缈似浮云……”
韩云的身形忽然动了起来，他的剑意很静，很美，仿佛不像在厮杀，而只是在不经意间为什么而感动起舞。身体中的魔气澎湃着、喷涌着，仿佛要破体而出，而他顺势挥出的剑却不徐不急，一派天姿国色，恍然如仙。
仙魔殊路同归，历经三百多年的痛苦挣扎，韩云在这一刻终于真正悟道，此时，他用的是妖魔的力量，使的却是仙家的剑意。
魔又如何？仙又如何？红颜白骨，还不是一样的生与死，喧嚣与寂灭。
而他要的，不过是能在那个人的身边，看遍云起云灭罢了。
那是一场绝美的杀戮，也是纯粹单方面的杀戮。在重重妖影包围中，那柄如入无人之境的剑端的是遇神杀神，遇魔屠魔。而这风华无双的剑意在很多年后，还残留在这一役的幸存者心中，成为他们此生最大的梦噩。
残缺的肢体铺满了整个洞穴，殷红殷红的血宛如弥漫在天边的流霞，缱绻地燃烧着。
韩云一袭白衣几乎被血浸透，而他淡然漠然的神情，仿佛披在身上的，依然是那袭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裳。
撩起衣服下摆，他大步从尸体上跨过，身后存活的妖怪被吓破了胆子，只能瞪着一双双恐惧的眼睛，看着他缓缓走进一片美丽的夕阳影里，没有一个敢再去阻拦他……
一路飞奔下山，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着天际，看起来有点可笑。而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枯黄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息息簌簌的声响。
韩云感觉身体出奇的轻盈，之前体内一直和魔气对抗的郁涩感一扫而空，整个人轻飘飘，仿佛要在风里飞起来似的。此刻，他什么都没去想，一心只盼着尽快赶回师父的身边。
脸颊在风里捕捉到点点凉意，一抹绯红忽然从眼角飞过，他疑惑地停下脚步。
噗，噗，几滴不明的液体滴落，在他脚下的枯叶上溅出朵朵红花，他弯下身，又有一串血珠落到叶子上。
浓浓的血腥味……
他下意识抹了一把脸，摊开手掌，满目灼痛的殷红。
原来是自己在流血，从嘴角，眼睛，耳朵，鼻子，静静地淌着血。
他愣了好一会，然后自嘲地摇了摇头，原来上天只给了他一瞬间的奇迹，一切终是要打回原形的。
他惨然一笑，用袖子匆匆抹去脸上的血迹，抬起头，望着山下遥远的地方，眼神忽然流露出一丝眷恋。
至少，让他能走回师父的身边吧。
他霍然起身，再一次在风里狂奔起来。
身后，殷红如血的花朵一路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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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落阳抬头望见他，这个血衣白发的青年正从林子里走出来，他肩上披着万道绯红的霞光，仿佛一个浴血的修罗。
落阳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小云？”
韩云一步步走过来，而后单膝跪在落阳面前，仰起脸，幽蓝的眼睛含着愧疚的神色：“师父，我只能给您抢到七个。”
他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摊开的掌心里躺着七个颜色各异的果子。七叶九子霸王花的果实。
落阳顾不上看他递过来的宝贝，按着韩云断臂的伤口，他心疼得一声声追问着：“小云！你的手呢？你的左手呢？”
“我的手被鬼龙吃掉了。”韩云伏在落阳膝上无声笑了，“不过它也不好过，它敢吃我的手，我就吃它的龙丹，这下总算扯平了。呵呵……”忽然，他又振奋起精神，献宝似的在落阳面前点数着那几颗果子，“师父，你看，这些霸王花的果实据说吃一颗就可以脱胎换骨呢……不过听说要在12个时辰内服下才有效……咳咳……”
他剧烈咳了起来，低头把脸深深埋在落阳膝上。
“小云，你这个任性妄为的家伙。”落阳伸手轻轻抚着他的背，看着他用一只手换来的宝贝，不禁又生气又心疼。
“师父，你还记得我刚来你身边的事吗？”韩云的声音压在衣服里，有些模糊不清。
“记得，你那时个子很小，头上还长着一对猫耳朵，咳咳……”落阳想到以前，忍不住笑了
猫当然长着猫耳朵了，难道还长驴子耳朵？韩云伏在他膝上忍不住小声嘟喃。
“我问你为什么要来修道，你睁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很认真的回答我……”
——我想做人！
——怎么，作妖怪不好么？落阳笑着揉揉他的头发。
——不是……
碧眼白发的小孩子咬了咬嘴唇，摇摇头。落阳顺着他艳羡的眼神，看见远处几个小孩在山坡上嬉笑玩耍。
——我想跟他们一起玩，我不要一靠近他们就被骂是妖怪，滚开。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躲在林子里，自己和自己玩耍。
碧眼白发的小孩委屈地瘪着嘴，须臾又抬头望着他，眼神里有着倔强和坚持。
——我想做人，师父！他大声说着。从那一刻，注定了他日后将比同伴付出更多的努力，经历更长久的痛苦，并一直在人魔之间挣扎。
然而，我无怨无悔……
仿佛回到最初那个幼小的自己，韩云觉得此刻就像睡在一团软绵绵的棉絮上，四周有洁白的云朵飘来飘去，他意识渐渐模糊，混沌间，只是更紧地蜷了蜷身子，靠在落阳怀中沉沉睡去，耳边还回响着那人柔和的声音，他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小云，你一直是个害怕寂寞的孩子，唉，这些年吃了很多苦……”
师父，我这生不求别的，只想长伴您左右……管他成魔也好，成仙也罢。
我都认了……
握紧果实的手缓缓垂落在身侧，掌心中七色的果实悄然滚落在地。
落阳低头，骇然发现一片殷红的血色从韩云的脸侧慢慢晕染开，宛若在他颊边开了一朵硕大的映山红。韩云熟睡过去的侧脸就好像小时一般无暇。
落阳静静看着怀里睡去的人，仿佛明白了什么，怔怔地落下泪来。
“小云，小云……”
奉熹 2005…12…16 15：13
第四章 妖王
一颗颗捡起滚落在地的七色果实，落阳想了想，似作了什么决定，他撬开韩云咬紧的牙关，把霸王花的果子一咕脑全塞进他嘴里。
“呜……”韩云在神智不清之下发出一声呻吟，霸王花那霸道无比的灵气转瞬在他体内四处流窜起来。他抓着喉咙在地上滚来滚去，嗓子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叫声。
“小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惜，霸王花的灵气和我本身的仙气相悖，我是无福享用了。但是，霸王花还有一个妙用，它能让人脱胎换骨。”落阳微微一笑，“也许是命中注定，你要成为跨越仙魔两道的第一人吧。”
他将一只手放在韩云的头顶，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口，源源不断的仙气从手中直灌进韩云体内，帮他将霸王花七道性质各异的气归汇于一处，然后运转周身。
此时，韩云已再没力气挣扎，他面上神情痛苦，浑身颤抖不已，手指深深地陷入土里，一阵筛豆子似的噼啪声从他骨络间传出，仿佛身上每一寸骨头都被人打碎，又再接上。
落阳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全神贯注引导着韩云体内霸王花的七道灵气，此时若稍有差错，不仅韩云走火入魔立刻身死，连他自己也会被灵气反冲，伤上加伤。
就在此刻，林子里发出细微的几声轻响，落阳当下虽然心中震惊，却不曾七情上面。他慢慢抬头，两三片落叶悠悠地飘落在他身侧，而他的眼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三个诡异的身影。
“哈哈哈，花娘子，这次我们发了，想不到跟着那个臭小子，倒让我发现个宝了。”身长八尺以上的高壮汉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鸟窝头，头发上戳出三根朝天而立的黑色犄角，这人面目凶恶，声如洪钟，特别那几声大笑，震得树上残留的叶子又是簌簌落下。惹来旁边一身红衣的俗艳女子一记白眼，只见她抿着火焰般的红唇道：“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