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杏花是最勤快的人。每天照顾我不说,还为所有的人服务。从洗衣到缝补,无一不干。她天天喜笑颜开,在马上叽叽喳喳,下了马,脚不沾地跑前跑后,好像从来不累。不像我,动不动就说累了,能坐着就不站着。
我们上次在一个小镇停了两天,杏花第一次把洗好补好的衣服递给钱眼时,钱眼看她的眼睛就是那种野兽看到猎物的神情。男的都这么卑鄙,总想找个人伺候自己。谁看不出来,娶了杏花,就能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从那之后,钱眼对杏花就有些恬不知耻。我知道杏花对钱眼多少有些喜欢,常常被他逗得大笑,看着他受瘪就高兴。我不想干预别人的情事,但钱眼是这么一个小气鬼,我得遵守我的许诺,替杏花好好看看。
正想着,见杏花在我面前跪坐下,双手捧着那包干粮端向我的面前。我知道仆人不能比主人高,我坐着,她就不能站着给我东西。我的双手很脏,但附近也没有水,就忙抽出手绢,垫着手拿了一块饼,说了声谢谢。杏花笑着说,“小姐太客气。”起身,走到谢审言面前,一样屈膝跪坐下来,捧给他干粮。谢审言似乎在犹豫,在他身边坐着的李伯,拿起了身边的水袋,从怀间掏出了块手巾,往手巾上倒了些水,双手把手巾递给了谢审言。谢审言接过来,擦了手,还了巾子,从杏花捧着的干粮中拿了一块。
钱眼歪了头,对我说道:“知音,咱们这帮人里,表面看,你是个主人。但现在我怎么觉得你们都是在陪着一个人玩儿?还使劲巴结人家,好像你们都欠了人家似的。”
我苦笑,他怎么就说到点子上去了?杏花和李伯那时在那个小姐身边如果不是助纣为虐也是袖手旁观地看着谢审言被折磨成了那个样子,现在对他一定是怀了歉疚。我也欠了他的人情,我们一伙儿人在他面前的确都有些直不起身子抬不起头来。
说话间杏花给李伯送了干粮,到了跟前,一样在钱眼面前跪下,看来是习惯了,双手捧了吃的给钱眼送过来,但嘴里不客气地说道:“你少胡说!找的东西没多少,还回来这么晚!”
钱眼小贼眼笑成了两个点,说到:“这是怨我回来晚了,你等我来着是不是?”
杏花气道:“谁等你了?!让人伺候了还占便宜!”
钱眼双眼一瞪说:“这叫伺候?怎么着也得四菜一汤,红烛点着,小曲唱着……”
杏花急了:“说什么呢?快拿吃的!”
钱眼看看,说道:“你给我块手绢,我也得垫垫手,显得我金贵。”
我扑哧笑了:“钱眼,有这么要东西的吗?”
杏花竟然没察觉,把那包干粮往钱眼手里一放,说道:“都是你的了,你吃那么多!”自己从袖子中扯出了块绢子,从钱眼手中捡了干粮,起来坐在了我旁边。
钱眼一副失望和满足掺杂的表情,叹息着说:“还是杏花对我好,给我这么多吃的。”
杏花立刻说:“谁对你好!你找死啊!”
钱眼一笑:“死了也没关系!此所谓,杏花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杏花气了:“小姐,你听他!我撕了他的狗嘴!”杏花本质上是个十分善良的姑娘,但这么多年和那个小姐在一起,大概多少沾染了那个小姐的暴力思维方式。我又十分软弱,她的强悍就日日显露出来了。她多次表达了要体罚钱眼的欲望,可钱眼居然毫不以为怪,一定是看出来了杏花的变态。忽然觉得其实每个人的爱多少都有些变态,到了对的人身上就是甜蜜,不对的人身上就是虐待了。
我匆忙地几口把饼都吃到嘴里,从地上拿了水袋把满嘴的食物都冲了下去,怕张嘴就成了另一个钱眼。马上觉得不饿了,但感到没吃什么东西。大概因为东西没味儿。
我用手绢擦了擦嘴,钱眼惊讶道:“知音,你怎么能吃这么快?我讨饭的时候就这种吃像。”
杏花气,“你越来越胡说了,真该把你的牙给拔了!”
钱眼含着食物大笑说:“杏花,你也嘴里有东西就说话啦!跟我学的。哈哈。”喷溅出一团饼屑。
我看着钱眼道:“你再多说几句,给你的那些饼就都成柴火了,能让这火烧很久。”
杏花捂着嘴闷笑,钱眼翻了个白眼,使劲嚼了咽了嘴里的东西,说道:“杏花,为了逗你高兴,我就让知音赢几回。”
杏花呸了一下说:“说不过我们小姐还找辙!羞不羞!”
钱眼拿起另一块饼,边吃边说道:“谁说不过?只不过想和你们多待些日子,我赢了她就走了,你会想我的。”
杏花停了吃,凶狠地说道:“你再说这些话,我打死你!”我吓了一跳,这让谢审言听着可不得了,刚要开口,钱眼晃着脑袋:“你不过是不知道你自己,想想,你不打别人,干吗偏打我呀?”
我紧张得皱眉,杏花说道:“因为你最可恨……”大概明白了,没说下去,忙低头。我心里突然难受,怕谢审言想起那些事,急对钱眼说道:“你也太露骨了!给鼻子就上脸。至少要先含蓄委婉,眉目传情,垂涎三尺一段时间哪。”
钱眼嘴歪了:“知音,我这么不去挣银子,天天花钱,都多长一段时间了?”
杏花抬头恨恨地:“钱串子!小姐,让他走!”
钱眼奸笑:“我走?到时候不知道谁会舍不得呢。”
杏花扬了手,钱眼不看她,笑着大口吃饼。我知道杏花正被他领着去犯错误,忙说道:“钱眼,这么激我们杏花,想干什么?”杏花一下子收回了手,说了句:“你……你怎么不噎死?!”
钱眼瞪了我一眼,“知音,不能这么坏我的事,咱们是朋友啊。”
我严肃地看着钱眼说道:“杏花是我的妹妹,你打她的主意,我可不能不管。”
钱眼一瞥我:“瞎管什么?两个人喜欢,不就得了。”
杏花骂道:“谁喜欢你?!我从一开始就讨厌你!钱眼!就认识钱!”
钱眼哼一声:“听听,从一开始就对我动了念头。”
杏花几乎呕吐,“谁动了……”
钱眼打断,“没动念头,想那些喜欢不喜欢干吗?”
杏花一把握了腰间剑柄,就要拔剑,钱眼临危不惧,哈哈大笑,满嘴的饼一览无遗。李伯也笑起来,谢审言安静无声。
我抬手按住杏花,笑着对钱眼说:“你还别以为你得手了。现在就这么高兴,早了点儿。”
钱眼半闭上嘴,恶笑的看着我,“你能怎么样?”
我笑笑,“怎么样?当然是要银子了。”
钱眼当场变色,警觉地睁大了两个小眼睛说:“我还要破费?!她是看上我的钱了吗?”
杏花几乎带着哭意说:“谁看上了你?!小姐,你让我杀了他吧!”
我嘿嘿地笑着说:“钱眼,快乐幸福,和别的东西一样,都是要有代价的。”
钱眼终于喝水,把嘴弄干净了,阴险地看着我说:“什么代价?难道是银子?那她和妓女有什么两样?”
杏花真的拔剑了,我紧紧握住杏花的手臂,对杏花说:“杏花,信姐姐,我替你出气!”
我看着钱眼认真地说:“把别人摆在第一位,代价就是要放弃自己原来最珍惜的东西,对你,就是银子。”
钱眼恶毒地盯着我,竟然没说话。我接着说:“一仆不事二主。你不可能最爱钱的同时说你真喜欢谁。关键时刻会有个先后。你要是想得我们杏花,你就得把你对钱的爱心放放。你放了杏花在第一位,你有盼头。你放了钱在心尖上,我跟你说,别费劲了,我让你痛苦死!”
钱眼皱眉说:“怎么苦法?”
我笑了,“想见我们杏花一面,纹银百两,说话,千两!”
钱眼大瞪了眼睛:“你成老鸨了?!京城第一名妓也没这么贵呀。”杏花气得发抖,只说道:“你……”
我还是微笑,“你如果想得一夜春宵,名妓大概是相对便宜些。但你要是指望得到终生相伴,我这么定,还是便宜了你。”
钱眼冷笑:“这叫便宜?贵的该是什么?”
我答道:“当然是找个将杏花放在了心尖儿上的男子,把杏花嫁给他,不带你玩儿了。”
钱眼不笑了,用贼眼凝视我:“没那么容易的事!”
这回我狞笑了,“是不是说我们杏花不招人喜欢?”
钱眼忙说道:“不是不是!杏花!她这是挑拨!你千万别上当!”
杏花切齿冷哼。我接着说:“我们家杏花比我能干多了,手脚勤快,照顾他人,病中为人端水送药,天凉为人加衣戴帽,与人笑,替人愁,为人哭,慰籍人的心,善良好心肠……”
杏花不好意思:“小姐,你成媒婆了……”
钱眼挥手,“得了得了,知道了知道了,她人是好,也肯定有人追着娶她,但你架不住她看上我了呀!”
杏花大怒,“谁看上你了?!”又要动手,我忙一声长叹,看着钱眼说:“可惜,光有喜欢是不够的。”
钱眼回嘴:“怎么不够?两情相悦,郎亲女爱……”
杏花就要扑上去,我拉住杏花,对钱眼说:“是不够的。如果够了,这世上,就不会有负心之人,就不会有心碎的人了。”说完我突感心里一阵痛楚。杏花一下子不动了,扭脸说:“小姐……”
我没看杏花,继续看着钱眼说:“就是她喜欢你,你爱钱如命,早晚有一天,你会因为爱钱胜于她,开始与她争吵无休,对她平白不满,伤透了她的心。她会后悔没有今天看清了你。那时,她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天天欢笑,不会像现在这么充满活力。那时,她会感到孤单无援,会感到日夜都很漫长。那时,如果她对我说,姐姐,当初,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为什么不把钱眼赶走?为什么没有为我找到一个真心喜爱我的人?我只能说,妹妹,那时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杏花就会说,那时我不懂事,不明白只有喜欢是不够的。”
杏花没说话,钱眼迎着我的目光,半晌,终于说道:“好吧,我同意,只有喜欢,是不够的。”
我点了下头,“那就好。”放开了杏花的手臂。钱眼看着面前包中最后两块饼,面带惆怅地说:“我怎么没吃完就饱了呢?”杏花抑制不住地笑了一声。钱眼说完把饼包好,刚要动作,杏花已经起来跪坐着,双手接了小包,又站起来,往马匹处走去,把干粮放回马鞍处的褡裢中。我和钱眼都不自觉地目送着杏花,然后对看,十分像要对打的拳击手。
钱眼用鼻子哼道,“知音,你虽然说得有理,但你也不对。”
我笑,“跟我学的,这么说话。”
钱眼斜视着我说:“你还别笑,就因为你赢过我,你看不起人,把我看扁了。”谢审言轻轻地咳了两声。
我微皱眉,是的,我的话中把钱眼就说成了个爱财无义的人,微微一笑说:“你爱财到这份儿上,我还让你继续和我们在一起,其实是给了你机会,看得起你了。”
钱眼转了下脑袋,“这算什么?看得起我你就不会说我日后那样对杏花。”他扭过脸,看着李伯,“李伯,还有这位不说话的主儿,你们给当个证人。有一天,我要让知音为今天她对我说的话惭愧!”
杏花回来坐下,问道:“干吗惭愧?”
我说道:“钱眼在说大话。”
钱眼没理我,看着李伯说:“李伯,你到时候别因为她是你的小姐就不敢说她错了。”他这话一定戳到了李伯的弱点,我忙看李伯,火光下,李伯脸色阴沉,我笑道:“李伯,他要是真能让我惭愧,那是好事。可惜,不知哪辈子了。”李伯脸上放松了些。
钱眼冲我露出狰狞的笑容:“不会时间太长,我临走时,一定办得到。”
我故作可惜地说:“怕是你的银子不够花那么长时间吧。”
钱眼轻叱道:“你以为会让我用多少时间。”
我想起我以前那位总是这么去征服别人,到手后就放弃,不禁冷了脸说:“你别想着靠说些什么好话,我就改了主意。我不吃嘴上的那一套!也别想着拿我们杏花开了心,走了就没事了。我没什么仙术,但靠着我学的那些商业的法子,让你赚的银子都没了还是可以的。”说实话,我大概也做不到,但吓唬他一下也好。
钱眼咬牙道:“你还敢接着踩我,我要是不把你赢得血本无归我就不叫钱茂了!”
杏花笑道:“你已经不叫钱茂了,你叫钱眼!”
钱眼立刻一副嘻皮涎脸的样子对杏花说:“杏花,咱们的事情挑明了,我会好好对你……”
杏花破口大叫起来:“谁和你是‘咱们’?!谁和你有事?!你这个厚脸皮!你这个无赖!……”
钱眼收了笑,盯着杏花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不喜欢我,我转身就走,绝不再说一句话!”
杏花迟疑起来,不敢看他的眼睛。钱眼哼哼笑了,杏花急了:“我不喜欢你!”
钱眼笑着说道:“你说晚了点儿,下回我再问时,你立刻就得说。”
杏花说:“你现在问!”
钱眼嘿了一声说:“我累了,要睡觉了!先去遛遛。”说完起身,走开了,杏花对着他的背影说:“我就是不喜欢你!”钱眼不回头地说:“我没问,你现在说的,没用!”杏花一连声地说:“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钱眼回答:“没用!没用!就是没用!……”
我哈哈笑,“杏花说的对,的确是厚脸皮。”李伯也笑了,谢审言咳嗽着。钱眼在远处喊着:“你们大点声儿,说我坏话得让我听见才行啊!”
夜话
那一夜,我们露宿在野外。
隔着极小的篝火,我和杏花在一边,谢审言和钱眼在另一边躺着。李伯打坐面向外面守夜。谢审言的咳嗽声时时传过来,每一声都让我心惊肉跳。我想起哥哥说他肺有阴寒,现在是春末之时,虽是温暖,但地上还是潮湿,他是不是会因此咳得更厉害?
我看着满空繁星,怎么也合不上眼睛。夜深了,杏花侧身看着我,轻声问:“小姐,为什么还不睡?”
我叹了口气说:“夜空如此美丽,星星这么多这么亮,我可以看一个晚上。”
杏花停了下问:“小姐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