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微笑着说:“小姐真是关心谢公子啊。”
我苦笑道:“你不觉得他十分可怜?”杏花叹气,点头。
杏花领着我到了闺房,我没心思细看,只觉鼻子堵上了,头又开始痛。是不是这一天骑马,出了大汗,我着凉了?我简单洗漱后,一头躺到床上,不久就开始发高烧,烧得我身抖畏寒,神志不清。
丽娘
隐约里,我从黑色的走廊飘了回去,看到原来的我从醉中醒来,迷茫的样子,那位小姐真的到了我原来的身体里。她和我不一样,她变得沉默寡言。我的父母对她关怀万分,对她说这也许只是婚前恐惧,但我爸爸说如果她的确不想结婚,就不要勉强自己。我从来没有对我父母讲过我的那位的问题,怕他们担心。我父母从小就把那位当成了自己儿子一般,他们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是十分自然的事。
我似乎能读出那位小姐的思绪。她对我父母对她的关心十分感激,这让我感到宽慰。她默默无言地随着我的父母完成了婚礼的种种准备,觉得人生地不熟,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当她看见了我那位向她走去时,我体会到了她的惊艳。我那位穿着白色的西装礼服,口袋上露出一角淡蓝色的手帕。他满面温存的笑容,向过去的我走去。他浓眉挺立,眼睛有神,表情踌躇满志,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想起了大鲨鱼。他走到新娘面前,轻拉起她的手,笑着说:“欢语,我们总算结婚了。我盼了没有二十年,也有十二年了。”新娘终于笑了。我在梦里开始哭泣:这是我一同长大的伙伴,这是我的同窗好友,这是我唯一的男子,这是我们共同筹备的婚礼,他是爱我的,一定是,只是他也爱别人……
他们在证婚人面前一句句说出了那些我和他共同写下的婚礼誓言,关于同行一生,关于相爱一世。那位新娘的手紧紧地握着新郎的手。她的心被那些话所温暖,她何尝不是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时刻,有一个爱自己的人,有一个自己的家。
他们相依相伴地上了飞机,去澳大利亚度蜜月。蓝色的大堡礁,无数彩色的鱼儿,是我总想去的地方,没去,不是不能去,就是一直留着给我们的蜜月……他们在那海边沙滩上并排躺着,新娘只是看着新郎微笑,几乎不开口。新郎侃侃地谈着自己的计划……我久久地守着他们,那里的阳光无比炽热,可我怎么这么冷啊……
隐约听见爹的声音唤我,说他抱歉这么多年对我照顾不周,他不是个好父亲。娘亲不在了,我一定不要走。给他一个机会好好补偿我,他绝不再娶……我挣扎地想告诉他我让他再娶,可说不出话语。
我糊里糊涂地过了近四五天。记得有一次,一位相貌十分像爹的青年人来,一样的狭长眼睛,只是没有爹那么悲苦。他面容平和,给我号脉。我烧得分不清南北,对他说别担心,另外,他忧虑的那笔银子很快就会收回来的。就是在似是而非中,我也看出他的眼睛立刻瞪得很大。杏花一个劲在旁边说我发烧时常说胡话。
醒过来后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杏花去请爹来。杏花给我简单洗漱后,我坐在床上等着爹,才第一次仔细打量我的闺房。几件古色古香的家具,不能说豪华,记起杏花说原来的小姐把东西都砸了,这些大概是这几个月才凑的。接着就想到她干的事,我又叹息,不知道那个重伤的谢公子如何了。
一会儿,爹来了,身着便衫,一脸倦容。看着我,他微笑着说:“洁儿醒了。”说着坐在床边。我也微笑着说:“谢谢爹来看我。”他看着我,那眼中又是慈悲和无奈意思。他知道他的女儿没有回来。
我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爹,我曾差点离开……”爹刚要开口,我轻抬了下手,接着说:“但我听到爹说不娶妻了,我不得不回来。因为娘亲让我对您说,她愧对您一生,没有照顾您,累您饱受相思之苦。她求您一定要找位陪您后半生的伴侣,若您因她孤独一生,她负疚难受,在九泉之下都不能安息。我不能那样死去,让爹不明白娘的心意。我不知何时会走,所以求爹马上举行婚礼,这样我日后真的要走,就不会心有不甘。”我知道该怎么说服他,似是机巧,但我却莫名地觉得那位死去的夫人就是这么想的。
爹的嘴唇颤抖起来,说道:“洁儿,你不可出此不吉之语!我与你的娘亲恩爱非常,我就是一生不娶,也无抱怨。只是那女子对我钟情,已经等了我十年,我怜她日后无靠,方才……”
我打断他说:“爹,娘亲对您一往情深,只望您在世上快乐幸福。您怎知那女子对您的钟情不是娘亲的冥冥安排?您不要辜负了娘对您的情意,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要为您自己,为娘亲,为那个女子活得快乐才好。”
爹眼中含了泪说:“洁儿,你不可因此离去。”
我点头说:“我说过要为爹分忧,会实现诺言。也请爹答应我,爹如果要娶那女子,就不要说只为给她个依靠。不能辜负冷落她,一定要好好爱待她,还报她的深情,成就一双幸福伴侣。这样,那些没有得到幸福的人就知道还是有幸福在人间。”我脸上没有露出伤感,依然微笑着。
爹看着我的眼睛,好久,最后说:“你是你娘亲的女儿,我方才看见了她。我明白了她的心意。洁儿,我让……来见你,然后,就娶她进门。”
我点头,放了心,他的亲算是结定了。
爹迟疑着说:“你可曾记得,你十分中意那位谢审言公子……”
我忙答道:“不记得了。”你真的女儿把人家摧残成那个样子,这样的“中意”真是吓人。
爹叹息道:“我原来想等皇上火气过去,就启奏恢复他父亲的官位。”
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施恩,让那谢家接受他的女儿吗?我赶快说:“爹,朝事不可如此因女儿之事而……”
爹摇头说:“不是因你的事。他的父亲谢御史虽然与我政见有差,但并无害我之心。倒是那日你见的贾成章和他的儿子贾功唯甚是难缠。他们与谢御史也不和,所以我原想……”
我得快快止住爹,别让他撮合我和那个谢公子,那个人现在逃跑都来不及,就说道:“我实在想不起什么了。”
爹微点了下头说:“也好,其实我就是助他复官,他也不见得允婚。”
我醒悟道:“爹是说因敌人的敌人对自己是有好处的才要为他父亲复官?”
爹似乎笑了一下说:“洁儿是明白的孩子。我原已让你兄长秘密地去寻那谢氏兄弟,也算是救他们危难,但多少存了些私心。现在你这样甚好,我助他父就能无所顾忌,说我毫无所图。这样也能免去日后许多口舌麻烦。”
我犹豫着,心说你要是知道现在那个谢公子在哪里,你女儿干的事,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可我此时大病初愈,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怕告诉他实情他迁怒于我,我还是什么都先别讲吧。
又说了几句,爹让我好好休息,他就走了。他离开,我躺倒,杏花枯黄着脸过来,给我喂了药。我叹息道:“杏花,真是苦了你,这么多天日夜照顾我。”
杏花大惊失色地说:“小姐千万别这么说,这是奴婢该干的事。”
我闭上眼:“杏花,什么奴婢,就是姊妹吧。你对我这么好,我是欠了你的情了。”
杏花带了哭腔:“小姐别走就好。那天吓坏了我了。”
我睁了眼睛,“我没走成,你的小姐不想回来了。”
杏花不敢看我,说道:“我知道,你说梦话,说小姐嫁给了……”我突然感到疲倦,就又闭了眼睛,想起和爹的谈话,再睁眼问:“李伯可有消息?是否医治了那位谢公子?”我就是个操心的命啊,一件事,说五百遍。
杏花一个劲点头,“李伯每日都让人送信。说那日就请了郎中,今天的消息是谢公子好些了。李伯后来才知道小姐几乎……他说要来看小姐,我让传信的人对他说小姐十分担心谢公子,病前的吩咐就是让他一定要在那里好好照看谢公子。”
我听着这话别扭,但也说不出什么,就又闭眼说:“你是对的,李伯要保护他,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等他好了再一起过来吧。我想睡会儿。”说完我就专心睡觉去了。
过了两天,我还坐在床上,杏花说来了位女子见我。话语之间,她走了进来。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红色的衣裙,椭圆的脸,浓眉眼大,嘴也大,一笑就是个爽朗的样子。她看见我要起身下床,一下坐到了床沿上说:“小姐千万别下来啦,我来看你,还让你添病不成?”
我笑着看着她说:“我失了礼数,你觉得我不敬你,日后整我可怎么办?”
她浓眉一立,眼睛一瞪说:“我江丽颜若存了这等无耻之心,让我立死剑下!”
我嘿嘿笑起来说:“一激就露了本相。如此豪爽性格,怎么会喜欢上我的爹?”她是个直筒子,和我爹那九曲回肠的性情完全相反。
她的脸竟红了,可依然看着我,眼里有神,看得出是个练武之人,说道:“让你知道也是应该的。十年前,我十七岁。那时你的父前往灾区赈济灾民。他日夜巡查灾情,开仓放粮,抚慰百姓。他是个书生的样子,慈善心肠,可又是威严不阿。我跟了他一个月,知他没有妻室,就夜入他的驿馆,对他说愿为他侍箕帚。他说他对你母深情,一生不再娶。他可如此深情,我对他怎能无义!我对他说我不求他娶我入室,只允许我随他左右。你父不允,但我江南红剑岂是武艺平庸之人。这些年来,无论你父到了何处,我都追随不舍。我不在意人们如何言语,只要我一生能看护着他,就心足矣。只是你父近年来总说我该有夫君孩儿,要迎娶我。我听人说小姐不允,也曾对你父说不必费心。我不要进府来受人恶脸,还不如在外面自由自在。小姐若是有一丝勉强,敬请直言,我绝不怪你!”
她说到爹的过往,一副无比崇敬的样子。讲到她对爹的追求和爱慕,毫无羞涩。算来她比爹小十四五岁,这是典型的老牛吃嫩草,爹有绝对的优势,根本不用干什么,只摆个酷样子,这个丽颜就心向往之,死心塌地了。男的就有这样的好运,换个四十来岁的女的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试试看。
我暗叹,笑着拉了她的手说:“以前我不知你对我爹的深情厚义,委屈了你。现在请你千万别记我的仇,早些入门,也好解我爹的忧虑。我爹日夜操劳,实在需要你对他的关怀。我不知能不能唤你一声丽娘?你日后别称我为小姐,随我爹叫我洁儿就行。”
江丽颜立刻被彻底感动,双手握了我的手说:“人都说小姐为人性情暴烈,从不顾及他人,今日看来,那些都是胡言乱语!小姐如此明理,说的话,暖我的心……”
我笑着打断,“丽娘,叫我洁儿。”
她点了头说:“洁儿,有我在,你就重有了娘亲。”她才比我真正的年龄大两岁,但我却隐约感觉到了我的妈妈对我的关怀,不禁也紧握了她的手说:“我可指望着有弟弟妹妹之类的,我好欺负欺负他们。”
她刚要害羞,大概知道这是关键时刻,就又看了我说:“我得赶快把你嫁出去!省得人家说我偏心!”
我瞪大眼睛说:“这还没过门呢就要把我踢出去了,这要过了门,我还有娘家吗?”
她恨道:“这嘴是怎么长的?我没过门就被折损成这样,我过了门,还能活吗?”
我笑说:“丽娘学得这么快,我大事不好了!”
我们都出声笑了。
兄长
过了近一个月,爹的婚事就三四天了。那天阳光明媚,正是春光浓艳之时。我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衣衫,外面还裹了条浅红色的锦被,拿了本《论语》,倚坐在屋前的廊下的木躺椅上看书。杏花拿了针线,坐在我身边不远的小凳上。
这里的书是线装,有些还是手写的。句子里的繁体字冷僻字就别说了,还没有标点符号。我选择《论语》是因为现代日常中多少还引用它,现在读读,一能多少读得懂,二可以学学繁体字。我看了一会儿那连成了一片的字,就从头上拔下簪子,头发披下来,遮了我的双肩。我用簪子尖点着断句处,艰难地读着。我读书很慢,读完了忘得很快。这是读书人的胜境,因为一本书可以读很多次。
读到一处,我感慨良久,簪子点着手中的书卷,我的眼睛定在那里,却什么也没读到。春风抚过,一两缕头发飘到了我的书卷上。
忽然感到有人,忙抬头,见李伯站在我面前几步外,正面色忧虑地看着我。他身后垂手站着谢审言。谢审言穿着府中下奴所穿的黑色长衫,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修饰,只一块布对折缝在了一起,腰间扎一条麻绳。窄袖只到手腕,以便于劳作。我现在已经知道府中的仆役也分三六九等,最下层的下奴只有三个,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我叮嘱了李伯,他自然不会让谢审言去做那些事,但谢审言穿成这样,已是屈辱。他身材极瘦,可挺立不弯,脸色惨白,面无表情,眼睛几乎全闭着,看着地上。
我看着他清俊的容颜,想起我那天早上见到他的模样,杏花说的他曾经的风华灿烂,他的遭遇,再看他现今的下奴打扮,心中一阵怜悯。虽然不是我干的,可我现在就成了那个给了他这么多苦难的人……真不自在啊。
李伯出声说:“小姐,我遵照你的嘱咐,带谢公子回府来见你。”
我一愣神儿,带他见我干吗?我这么盯着他干吗?忙移目对着李伯说:“李伯好,到了多久?为何不出声唤我?快请坐下。”李伯摇头,我忙要站起,但裹着被子实在不便,李伯道:“小姐不必起身!”我说道:“那你们就坐下,不然我就得起来。”李伯重重点了下头,杏花搬过来两个圆凳,他们坐下。
谢审言低低咳了几声,看来没有好。
我不再看他,对着李伯说:“请李伯安排谢公子的起宿,我不知府中情况,凡事不必问我了。”别让这个人觉得我在逼着李伯带他来请示我。我不愿跟他直接说话,怕他厌烦我。
李伯说道:“是,小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