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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真不能随便说话,说出什么来,就暴露了自己。
阳光下,河水闪动着有点儿刺目的亮光。那边,王准正对着莲蕊说话。言言在水里起伏,常欢和常语被人抱着,半浸在水里,四肢乱踢腾。他们的叫声和哗啦啦的水声,以及林赵两家老人的吆喝声,完全遮盖了审言那边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转头看审言他们,见郭威正站起来,审言和钱眼也起身,双方拱手施礼告别。郭威转身离开了,审言遥遥地看我,我快步走向他。
到了他面前,他深深地看着我,伸手拉了我的手,我放了心。两个人并肩坐在了他的躺椅上,钱眼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笑着说:“郭威倒是个丈夫,明知道说破了,也许对他不利,还是要在讲正事之前挑明了。我其实只觉得他眼熟,也不见得就认得出他。”
我咬牙,他总是没有顾忌,就说:“那是他觉得你们两位必是正道中人,不会计较那些个人的事情的。”
钱眼坏笑,“当然了,娶了郭威口中那位良善女子的人,一定是个……”
我接口,“最美好最善良最可敬的人,那个郭威可真知道怎么恭维人,是不是?审言?”
钱眼捧腹大笑,我笑着看着审言,钱眼笑着说:“知音,你对他可动了太多的心思!”
审言终于开口低声道:“那怎么了?”我赶快对他露齿而笑,他的手轻轻地握了我一下。
钱眼举手,“我不敢说什么了……”
言言一路跑过来,大喊着:“娘!我冷啦!”林赵两家的老汉跟着他跑,说道:“让我来抱……”“我有衣衫……”
言言喊着:“我要娘抱……”我忙抄起身后的薄被,展开,包住了跑到了面前的言言,给他头上身上一通擦拭,扭脸对人说:“让张嫂送干衣服来。”有人应声去了。我在被子里脱去言言的小裤衩,递给别人,言言趁势依在了我的身前,让我抱起他。我问:“常欢常语她们不想出来吗?”
有人回答说:“常欢还不想出来,常语看来可以。”
我说:“等张嫂送来衣服再出水吧。”
说话间,杏花来到了钱眼身边,林赵的两位老人在我们周围也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在我怀中来回蹭的言言。钱眼笑着问:“知音,你怎么学会的游水?”
我瞪他,杏花在他旁边捂着嘴笑,我说:“比言言大点,五六岁吧。审言,还记得我说我那时候夜里去游水吗?”
审言看我,点了头,眼里含了笑意。言言问:“娘也在河里游?”
我摇头,“在专门为了游水的池塘里游的,有个名字,叫游泳池。”
钱眼叹息,“银子啊!竟然为了游水,专门挖池塘。知音,你们那里的人,很有钱吗?富的人,都是干什么挣的钱?”
林赵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都皱眉看我。但审言也稍侧了些脸,所以我想他也在听,就回答说:“我们那里,富裕的人,非常富裕。就是在兴商之初,得了机遇。有的人做的是倒卖货物,有的人是盖房再卖房,有的人是开饭馆……”
正说着,张嫂走过来,手里拿着言言的衣服递给我,我接过来,边给言言穿衣,边说:“过去,在别的国家,极富的人,起家是做纺织,炼钢铁,修铁路……”资本主义国家的原始资本家们。
林家的老人问:“夫人,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我说:“我以前在一个异国他乡长大,后来才到这里。”
赵家长者皱眉:“董太傅做官时,没远行过异域呀……”
钱眼不耐烦:“反正她去过那里!董太傅把她送去了好几年,后来才接回来的!”林赵两位老人恍然大悟状,赵爷爷低语:“难怪行事异于常人……”
林家胖老汉竟然赞同道:“必不是中土之地,竟然让女子游水……”
赵爷爷点头:“还在大庭广众之下……”
钱眼挥手:“您们以后再谈这事。知音,什么叫‘做纺织’?”
我说:“大型的纺织业,就是把上千张织机放在一起,用煤烧出的热力或水力驱动,纺出大量布匹,成本比自己织布要便宜得多……”
钱眼大叫:“我能买上几百台机子,我知道……”
审言轻轻一咳,钱眼叹气道:“我怎么就当了官了呢?”
我笑,“如果没有国家对商业的支持,什么人都做不大。”
林姥爷问道:“何为铁路?”
我答:“那里的人们知道怎么利用蒸汽,让大的车辆跑动。铁路,就是用铁轨铺在地上,又沉又长的火车能在上面跑。这里还不能够。”
钱眼皱眉问:“干吗费那么大的劲儿干这些?”
我说:“因为道路运输是商业的动脉。道路不通,货物不行,就不能应和商机。大家赚不到钱,商业就不能兴旺。”
钱眼深叹:“知音,这些都是放长线钓大鱼的事儿,此时此刻,有什么能来钱的?除了苛捐杂税。”
我给言言穿好了衣服,把他抱坐在膝头。知道他还会去玩水,就不给他穿袜子,言言理所当然地踢着小脚。我三心二意地说:“苛捐杂税,大多是向平民百姓要钱。没有多大效用。一般来讲,总是两成的人手里握着八成的财富。国家应该向那两成人要钱,而不是追着个卖馄饨的要两个铜板的税钱。”
钱眼瞪眼:“怎么要钱?平白张手?我是富人,我也不给!”
我笑了,“钱眼,你怎么钓的虾?是满河捞的?还是让虾来找你?”
钱眼大叹,“我倒是想让富人来给我钱,可我哪儿找骨头去呀?!我只有草绳儿!”我们都笑起来,我说:“你还当官,代表国家,竟然说自己没骨头?”
钱眼看着我,“你说,我的骨头在哪里?”杏花打了他一下,审言轻咳。
我叹气,“国家的权利,就是骨头呀!把能大赚钱的领域都变成有许可才行,国家就卖这个许可。让买了的人也有赚钱的可能,这就两赢了呀。”
钱眼眯了眼睛,“举个例子吧。”
我下意识地抚摸着言言有些凉的小腿,说:“比如卖矿山的开采许可,再比如,建快速马道的许可……”
林姥爷插话道:“什么是快速马道?”
我答话:“就是专让马跑的快道,两边都是栅栏,上路就要交银子,但会很快……”
林姥爷道:“那么从商者必然喜欢,但因为上路者必是商家,如果有人打劫……”
赵爷爷大声清了下嗓子,仰头看天。林姥爷看向审言道:“不知谢大人可否能做定夺……”
审言说道:“我会向皇上奏请,如果得到皇上同意,近期就出榜告知细则。各方如有兴趣,该详细写明愿付的金额和规矩。届时请皇上亲点。”
林姥爷点头,回头向赵爷爷说道:“我要去河边一行,不知赵公可有兴致?”
赵爷爷哼了声说:“谁想和你去?我要去看看我的孙儿游水的地方!”
林姥爷拂袖而起道:“我就是要去看我外孙儿游水所在,你别跟我学!”说完走开,赵爷爷也起来,跟着他说:“只许你去?谁说这条河是你家的了?……”两个人走远了。
我笑着说:“如果真建了跑马快道,那沿途就热闹了。”
钱眼说道:“对呀!什么餐馆茶肆,旅店酒家,都能赚钱呀!我眼馋哪!”
我忽想起来,“你知道,我们那里,在交通要处,都有快餐,就是立刻能吃的东西。有的就是两块馒头,中间夹了片肉,再给杯什么饮料。买得又快又多,商家可富裕了。”
张嫂大瞪了眼睛,“我会卤肉!人说没有几个比我做的好的!可我不会其他的菜,就没法开馆子,我要是……”她打住,说道:“我去给常欢常语她们送衣服去。”
我对着张嫂说:“张嫂,你把我教成个管家,就去开店吧。”
张嫂半张了嘴,说道:“小姐,府中不能没有管家。”
我笑着说:“我来当,也好过下指使人的瘾。”
张嫂摇头,“以后的事儿,再说吧。”说完,走向河边。
钱眼看着审言说:“那郭威给咱们出难题儿,说商部该资助军饷,这不,咱们有赚钱的法儿了。明天你对皇上就有话说了。”
审言叹了口气,定睛看我抱着言言的手。钱眼笑了,“你现在倒不敢说话了!”
我看审言,他紧闭着嘴,可不看我,我嘻嘻笑,“审言,晚饭好好吃,行不行?”他点了下头,手到我的身后,轻轻地抚摸了我一下。我心里一热,扶他半躺了,让人拿干的被子来,给他端了茶,放在椅边。然后拉着言言的手,说:“言言,娘去看看你的虾罐儿,爹和钱伯伯有事谈。”杏花早站起来,笑着和我一起走开了。
一个下午,我和杏花闲聊着,看着言言带领着常欢常语在水边跑来跑去。总提起他的虾罐看,如果有虾,就把水和虾倒在一个大陶盆里,再把罐子放在水里。张嫂回府,莲蕊身边总有王准。
看着太阳西斜了,我转头看审言,他正坐着和钱眼认真地说着话,可突然扭头看我,对我点了下头。我叫上了大家,一群人都到了他们面前,审言站起来,拉了我的手,言言自己穿了鞋,去拉了审言的另一只手,大家搬了东西回府。
晚餐上来,有五只炸小虾,我用手剥了皮,喂了审言。最后一只,他含在嘴里,喂还了我。我又喂了他汤,他自己吃了些饭菜,是这两天吃的最多的一顿,让我大为宽心。想到我的身形,我尽量少吃,没吃肉。
饭后,他垂目坐在桌前,好久不动。我坐到他身边,抱了他的肩膀,小声说:“怎么了?”
他不说话,我贴上他的脸,笑着说:“没事,你就在我身边,我没有抱怨。我少吃些,是想减肥。”
他侧了脸,瞪了眼,半天才说出话:“为何?”
我笑,“瘦点儿好看呀。胖胖的,不好看。”
他微皱了眉,问道:“你哪里胖了?谁说不好看了?”
我答:“我说的。”
他看着我,终于说:“你真读过书吗?这是什么见识?不知道这种事该问夫君我?”
我笑着亲他,“打击我是没有用的,从今天起,你吃多少,我吃多少。”
他严肃地看着我说:“那我就不吃了!反正你比我胖,我肯定先……”我一把抱住他说:“审言!你比我狠!”
他盯着我说:“好好吃饭!”
我忙点头,“你也好好吃?”
他闭目出了口气,我在他脸上乱亲,说道:“审言耍赖,干吗不点头?”
他轻声说:“强吃下去,胃不舒服。”
我问:“怎么才舒服?”
他小声说:“高兴了才舒服。”
我笑着问:“怎么才高兴?”
他把头靠在我的颈肩处,说道:“你猜猜。”
我说:“猜不着。”
他说:“那我不吃了……”
我赶忙说:“别别!那,抱抱,吃不吃?”
他回答:“吃一小口。”
我笑,“那,亲亲?”
他答:“再吃一小口。”
我又说:“那,喂喂?”
他低声说:“用嘴喂,吃一小口。不然不吃!”
我摇着他,“不能这么耍赖,怎么才好好吃顿饭?”
他悄声说:“晚上告诉你……”
我生气,“晚上是睡觉的时候,你什么时候吃饭呢?”
他抱了我,说:“不想吃饭,只想……”没说完,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心里有事,就问:“想干什么?审言,告诉我。”
他在我耳边说:“本来,该和你好好过这晚,可是,我要写些东西……”
我笑,“这又怎么了?你不想让我在这里?”
他摇头,“不,留在我身边。只是,我没法和你玩了。”
我抚摸他的后背,说:“审言,在身边就够了。我喜欢得很。”
他抬头,“真的?”
我使劲点头,“我们能这么在一起,多好。一会儿,你写字,我就在一边陪着你看书。”
他的唇到了我的唇上,吻中说:“要坐在我身后,贴着我……”
于是,他坐了没有靠背的椅子,我半侧在他的身后的椅子上,放在椅子把手上的肘臂挨着他笔直的背。屋里静寂,烛光摇动,偶尔有毛笔落在纸上的微弱沙沙声。审言写一会字,研一会儿墨,好像不知道我在身边。但我有一次把手臂移开会儿,他的背就向后倚,我重新把手臂贴上。
我有一半时间看那认识一半字的书,另一半时间看他,胡乱地想着如果张嫂走了,我可怎么当家?幸亏府中才不过二十来个人,再多点儿人,像在爹那儿,我肯定抓瞎了……到哪里能找台称,天天称称体重。那些减肥书籍说,晚上不能吃米饭,还说什么“汤糖躺烫”是长肥的。我过去还觉疑问“烫”怎么能长肉,后来读了篇文章,说食物烫的时候,身体对淀粉的吸收最好……审言是猫舌头,一点儿烫都不能碰,难怪这么瘦。可他也喝汤,还躺着,可见吃糖该最长肥的,但审言还不爱吃甜的……
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得到了我梦寐已久的幸福:我所有的思虑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我的生活中充满了鸡毛蒜皮。这是多么轻松,虽是平庸却让我如此安心……
审言长出口气,放下笔,把纸张收拢,从头仔细看了一遍,提笔改了几次,最后放下了笔,回头说:“写完了。肩膀有些疼。”
我起身,笑着给他揉肩膀,小声说:“可累着我们言言了!”
审言低声说:“那你怎么不拿被子包了我,好好抱在胸前,然后再摸摸小腿……”
我笑得去咬他的耳朵,他躲着说:“娘子又欺负我了……”
我边咬边说:“就欺负!不欺负你欺负谁?”
他叹息道:“娘子的心一点儿都不软,对我不好……”
我气道,“审言!又戳我的心!你才是真的欺负我!我非吃了你不可……”
我们正你亲我咬,闹得不可开交,听外面人说:“董郎中到。”我们两个分开,我笑着说:“请进。”
哥哥提着药罐儿,拎着个小医箱进来了。他笑容满面进来,可看了审言一眼,立刻变了脸,皱了眉,放下药罐医箱,几步过来,拉了审言的手号脉。然后指着床说道:“快去躺下!”
我心里一沉,审言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