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道:“你就钻研这些?”
钱眼一哼,“还有别的呢!你看看,这是有人建议的理事过程,这是街面上正流行的货物,这是现在最紧俏的……”
我指着个小动物似的东西,“紧俏老鼠?!”
钱眼皱眉,“这是驴!没看出两只长耳朵吗?没有马,驴就非常贵了!黄金十两一头呀!”我倒吸口冷气。
哥哥也说:“何止驴,药品方面,也是价格飞涨。战乱将近,各种税收齐出,弄得人心惶惶。”
钱眼小眼睛瞪圆道:“是啊!我听说边疆已经将士无守,朝中掌着兵权的国舅爷主和不主战。”
哥哥周围看看,低声说:“自然不能主战。”我们都不说话了。以兵权威慑皇上的人,一旦分散了兵权,就有危险。对于国舅爷,内患比外患恐怖。他如果失了权势,就无葬身之地。少些疆土,此时对他不是大碍。
钱眼说道:“如果能有人通知消息,让大家明白战事如何,政局如何,也许民众能知道底细,也好有些对策。”
我微笑,“这在我们那边叫新闻报纸,就是把各路消息印在纸上,卖给大家……”
钱眼大声说:“这不又是个赚银子的法儿吗?我真亏大了呀,被人家管得这么紧!”
他一提审言,我看了看天,说道:“我要去门口等审言,这都快傍晚了呀。”
钱眼笑着,“我也要去,好多事儿得跟人家说!”
哥哥拎起医箱说:“那咱们一起走吧。”
言言跑过来,我们一行人到了府门内。一开始,还说话聊天,可随着太阳西沉,我的话越来越少,后来几个人就是干站着。
傍晚时分,我让王准他们带着言言去吃饭。言言离开了,我们还是沉默地等着。我的心里隐约作痛。审言凌晨离开,已经六个多时辰了。他带的水和干粮都吃完了吧?他会不会饿了?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哥哥唤了仆人前来,小声说了几句,那个仆人走了。我想他是让人传信给冬儿。我心里埋怨审言,怎么也不让人来告诉我一声儿,知道我担心……可马上提醒自己,无论怎样,都不能对他抱怨。一会儿,杏花也过来了,到了钱眼身边,两个人叽咕了几个字儿,杏花过来挽了我的手臂。
远方疾奔而来的马蹄声,我们几个对视了一下,哥哥和钱眼同时走向大门,我也跟着他们走,腿有些软。才到门口,马已经到了门首,一个随审言马车仆人匆忙说道:“大人昏倒在宫里了,钱老伯说让钱大人前去接应。”
钱眼把纸张往怀里一揣,喊道:“快牵马来!不用备鞍!”
哥哥也大声说:“我的马!他们现在哪里?”
仆人回答说:“在玄穆宫门,钱老伯守着大人,说等钱大人到了再走。”我猜钱眼的父亲一定是给审言输了真气,怕沿途有事,才让钱眼前去。说话间,钱眼的光背马已经到了,钱眼一跃上马,马去如飞,很快没了身影。
哥哥的马也来,哥哥一撩衣襟上了马,同时不回头说:“妹妹别担心,他必是真气不继……”话没说完,人已经远了,那个报信的仆人也跟着哥哥骑走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开,周围又安静了,这时才发现我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杏花小声说:“小姐,大公子说了,让你别担心……”
我命人准备充足的热水,然后就在府门内等着。杏花站在我身边,偶尔小声安慰我一下。后来张嫂也来,和我们一起等着。
天渐黑了,我知道如果审言身体不好,疾驰的马车过于颠簸,哥哥会要求慢行。可等待催人老,我才体会“一日长于百年”之说,每分每秒都是如此漫长,难怪传说中等待的人能化成石头。我要仆人走出几百米外观望,如果见了我府的马车,就向府门摇手,门口的人再告诉我。
门口的仆人终于说:“来了!”我忙迎出门去,见马车慢慢地行过来。我知道审言不会有性命之忧,可心还是砰砰跳。
车停下,哥哥先下了车,里面钱眼把审言抱给哥哥,哥哥抱了审言转身往府里去。审言闭着眼睛。我们几个匆忙地跟着,钱眼低声说:“人家昏在宫里,可皇上竟然不让御医诊看,只让太监把他送了出来,也没有差人护送……”我们都不说话。皇上过去还曾派御医前来,现在明显已经不信任御医和宫里的护卫。皇上虽然是个多疑的人,但也说明朝中的情形与以前不同了。
正走着,后面有人传道:“宫中太监求见夫人。”
我们又惊愕地往回走,到了门口,见那个皇上身边的刘太监下了车,我忙上前行礼,他说道:“皇上口谕,谢大人在府中休息三两日。如有所需,可随时告知皇上。”
我跪下谢了恩,邀他入内,他摇头说道:“天晚了。”
我让张嫂去取了赏银,再三拜谢了他,目送他的马车出了府门,才又往我们的卧室赶。
到了屋里,审言平躺着,身上盖着被子,哥哥正坐在他身边吹着参汤。我接过汤,继续吹着,哥哥叹息道:“如我所料,真气不续,心血虚亏,是他勉力过劳所致。”
钱眼也叹了口气,说道:“我爹给他续气通络,说他需多加休养,但明晨还是要去练功,不然更不好。知音,我到时候来接他。”
我点了点头,说道:“钱眼,谢谢你了,谢谢你爹,你和杏花,还有张嫂,都回去吧,我和哥哥照顾。人多了,他也休息不好。”
钱眼点头,临走突然小声对我说:“知音,这也是好事。”
我也低声说:“谢谢,我明白。”
钱眼他们走了,哥哥把审言半扶起,我用小勺给审言喂了温热的参汤。审言睁眼看了我一下,启唇就要说话,我忙说:“审言,别出声,我知道,都很好。”
审言喝了汤,我让人送了热水,给他洗了手脸和腿脚。哥哥再给他施针,然后通体按摩。
哥哥忙到夜里才走。他走了之后,我扶起审言,说着好话,一口口地喂了了小半碗粥,再给他擦了牙。看他的脸色,似乎不是那么惨白了,我才匆忙喝水吃了几口东西。洗漱后,已经是午夜了,上了床,我抱审言,他低声嗯了下,我说:“好好睡觉,不许说话。”
他的脸向我贴近,我怕他说话,忙悄声:“我想了你一整天。早上想你在干什么,中午想你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喝了水……”我一直说着,听他的呼吸渐渐深沉了,才停了。
这件事,真就如钱眼说的,是件好事。后面的日子,审言上朝三天就歇两天,皇上如果要和他私谈,会提早散朝,这样审言就不会回来得太晚。
秋天到了,黄叶满地,秋雨连绵。
我的生活开始呈现固定的模式。如果审言上朝,我就在府中和孩子们玩笑。审言回来,我自然就是照顾他。
审言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再也不像那第一次上朝时累得那么惨。可每每下朝进府,和我一抱后,就是一副没有表情不爱说话的样子,如果是阴天或下雨之时,他更是抑郁不语,显得了无生机。进屋就先躺下,闭着眼睛。一动都不愿动,变成了个木头人。
别人大概会说这是激情过后的平淡日子了,可我明白他是累了,只有在我面前他能如此放松,毫无警戒。加上我过去曾经历过他沉默的日子,就根本不在意他的淡漠,照样温言软语,喂他几口热汤,给他稍稍擦洗,我会躺在他身边抱他,对他低声说好话,把他哄睡了,我自己也抱着他睡一觉。
他大概要睡上两个多时辰。醒了,就活过来了,会在床上和我腻一会儿,两个人讲话聊天,互相挑逗,有时会弄假成真。
睡了这觉后,晚餐时,他能多吃些东西。
白天,如果审言不上朝,他时常带我去见爹,但爹总是只和他说几句就把我们送出来。我们接着会去见谢御史,时间更短。见面审言叫一声父亲大人,我叫一声公爹,然后沉默地坐一会儿,审言就起身告辞。他的老仆人在门边还能对他多说几句话,都是让他要好好保重身体之类的。
审言在府中也没有多少闲着的时候,总在写奏章,偶尔和一两个大臣会面交谈。他不再接待人众。每天旁边的钱府门前,人山人海一般,因为朝廷要拍卖特许权力的细则出榜了,来探问消息的,求答问题的,拉关系的,事先行贿的……种种人都排队来见钱眼。钱眼从早会见人到天黑,饭后来向审言汇报。
哥哥在晚上来给审言治疗,自然常碰上审言和钱眼的会谈。审言可以让哥哥旁听他与钱眼的讨论,却不让我听,总让我去找言言和孩子们。我本可以向他宣讲一番女子半边天,一样可以出谋划策,从政听策之类的话,但我知道他这么干是为了不让我担心,就顺从了他。
我到言言那里,杏花也会去。我们和莲蕊聊天,言言他们在屋里折腾。言言那天在草丛里听了我说的什么新闻,就得了魔症似地每天在一张纸上写满了一一二二之类他认识的字,来对我说是他的报纸。我问他写的是什么,他会拿着那张纸,振振有辞地“念”出各种事情:什么常欢又扯他的头发,常语在院后泥中玩得浑身是泥,莲蕊姨说了她,她还笑……还有什么王准伯对莲蕊姨说话,莲蕊姨转身跑了……
听到此处,莲蕊嘤咛一声,双手蒙了脸。我笑着问:“他是真心吗?”
莲蕊放了手,低声说:“他说是的。”
我又问:“你呢?”
莲蕊叹息道:“小姐,你知道我,原是个青楼女子……”
我说:“那怎么了?你为人善良,对孩子们这么好,谁找了你,是福气呀。”
莲蕊摇头,“小姐,我以前听姐妹们说,那些男子就是娶了我们这样的人,当时说不在乎,日后淡了,就反反复复地嚼舌头,说什么他们救了我们,我们该如何感激。什么我们是没人要的人,碰上了良人,要天天报恩才是,不能有半分脾气。他们发起火来,什么下贱肮脏,随时都会叫出口。我现在养着这几个孩子,心里有指望。日后他们长大了,不会忘了我,一辈子会和我亲。我是个平常女子,不识书断字,不能盼着遇上像姑爷对小姐那样的夫君,只求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别伤心流泪……”
杏花拉了莲蕊的手说:“妹子,别这么说!我们苦命的人,谁说就没有好报……”
莲蕊含泪道:“杏花姐,我知道你也是受过苦的,可到底你有个清白的身子,所以才有了钱大人。你不明白我曾过了什么日子……”
我拍着莲蕊的手说:“莲蕊,你信吗?姻缘是有定数的?”
莲蕊蹙眉,“大家都这么说,可落到自己身上,我不是那么相信。”
我点头说:“落到情分里的人,是要在一场交往中学些东西。就是不成善果的缘分,也总能教人许多道理。如果你能抱着去了解一个人的心思去接触人,就不会太害怕。我不了解王准,但那天我看他帮你抱孩子,至少他是有眼力价儿的人。他敢对人直言讥讽,也不像是个虚伪的人。你如果不喜欢他,就直接告诉他。可如果多少喜欢他,但不信他,就先看看,别把话说绝了,那样,你也许伤了人家的好心呢。”
莲蕊低头,“小姐,你是说,我可以,等等,他不会生气?”
我微笑,她的意思是她多少喜欢他,就说:“如果他生气了,就是他对你没有耐心。这样的人,你也就别费心了。如果他真的动心了,是会理解你的。”
杏花笑着说:“当初,姑爷对小姐,可耐心了……”
我打断,“杏花,咱们在说莲蕊的事儿呢,别谈我……”
言言爬上我的膝盖,说道:“我要听爹娘的事儿!爹让娘喂饭吃,是真的吗?我都自己吃饭了,不用娘喂了。”杏花和莲蕊大笑。
我睁眼睛,“谁说的?!”
言言还接着说:“那天有人说娘以前打了爹,王伯伯说不像,然后说的……”
我对着莲蕊说道:“你去跟他说,再这么乱说我们的隐私,我就把你嫁出去!”
莲蕊蒙了脸叫道:“小姐!我怎么说呀?!”
杏花笑,“小姐以前也是这么威胁过钱眼。”……
钱眼回来我再回屋时往往是深夜了,我会安排审言吃点宵夜,给他简单洗漱,他能再睡两个时辰,就起来练功。这么晚上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的睡眠也算是八个小时了。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规律,每天一抱审言就能睡着,他起身我就醒。人说心宽体胖,我在审言不在的时候不怎么吃东西,和审言吃饭时多吃青菜少吃肉,平时走来走去,喝了很多水,也没见着自己瘦下来,一定是我过得太快乐了。
入冬后,审言格外怕冷,穿多少衣服,从朝上回来时都是手脚冰冷。晚上睡前要用滚烫的药剂泡双脚双手。平时洗澡,周围要烧十几盆炭火,我热得满身大汗,可他还缩在水里不想出来,每次要我吻多少次,才勉强起身,立刻就要用巾子裹个严实。
天越来越冷,随着气温的降低,周围情形也逐渐紧张起来,连我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感觉出不对。仆人们有时神色不安,零星听他们说什么要打仗了,什么人成了元帅,那个郭威被点了监军。后来又出征,再后来,什么败了,什么要回师救京。我知道此战必胜,所以也就没多打听。
来见钱眼的人少了,审言和钱眼还是天天晚上谈话,但常常不再那么晚,我愿审言夜里能睡够八个小时的希望有时会实现,我经常高兴得笑不合口,与周围人的低沉情绪格格不入。
爹搬了家,离我们才一里多路,宅子都看得见,哥哥来得很勤。每天有时两次,不仅给药,连茶都给审言带来,告诉我说审言不要只喝水。丽娘时常让他把他们府中做的小菜送来。
哥哥常叮嘱我一定要对审言好好照看,千万别嫌麻烦,说审言十分不容易。我多问些,他就长吁短叹,不说话。
又过了些日子,丽娘常带着玉澄来府中与孩子们玩了,冬儿也有时与哥哥来,自己带着婴儿到莲蕊处与我们聊天。我知道这其中肯定隐含着政局里的变化,大概表示爹不顾忌大家说审言联络以爹为首的旧臣了。我不知更多的底细,但至少说明皇上不觉得爹还是威胁。
腊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