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标致的人儿。”就在她甚觉酸涩的时刻,反倒是皇太后殷璇玑先开口。在明知眼前这个是自己忽略了二十年的亲生女儿时,她竟然还能笑得那般自然,如同是长辈对晚辈一般慈祥:“昭和,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泥了。”
蓦嫣应了一声,这才起身,她低垂着头,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甚为心虚,并不敢抬头看萧胤,只是继续恭敬地垂着头,有点无神地看着铺着大红锦毯的地面,只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一团火焰之上,被那灼灼的火焰炙烤着,头一阵阵无法抑制的胀痛:“臣妹此次入京,专程为陛下带来了一份大礼。”
“哦?”萧胤的声音从御座上头传下来,那原本低沉温和的声音用最徐缓的速度开口,便无端地使得那言辞也呈现出一种莫名的冰冷:“什么大礼?”
“臣妹这一次,带来了青州大营所有士卒对陛下的忠心不贰。”他那声音到了蓦嫣的耳中,更是恍若隔世一般遥远,令她不觉战栗。低着头,她的手指在衣袖里绞着那内衬,只感觉全身都在颤抖,连连深吸了几口气,才能控制着不让那早已准备好的言语被身体的颤抖所影响。
“那就呈上来吧。”见她不敢看他,见她似乎在微微颤抖,萧胤平静无波的黑眸陡然一眯,光芒转为冷冽,脸上绽出一抹清浅却也愠怒的笑容。他顿了顿,脸色阴沉,黑眸里有跳跃的火焰,轻描淡写却也语带芒刺地开口:“俗语道,人心隔肚皮,朕真想见识一番,王妹如何能将这忠心不贰拿得起,带得来?”
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悦,蓦嫣深吸一口气,只道他是因着她的不听话而难忍怒气,便转身示意那等在奉天殿外的内侍,将她精心准备的大礼给呈上来。
“昭和协同青州大营所有士卒,将这幅《锦绣江山》进献于陛下。”在数十个内侍的协同下,那长宽数十尺的绢宣被展开了,蓦嫣跪倒在地,声音平板地扬高,全然不若平日的洒脱,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御座上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昭和并青州数十万士卒向陛下效忠,吾等定会保家卫国,忠贞不贰,丹心碧血,可昭日月!”
萧胤一身赤红的云锦妆花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衮服,戴上金束发冠,别着玉簪,那一身尊贵的装扮,衬着那俊美无铸的容貌,在春日潋滟闪耀的光芒下,显出了摄人心魄的王者之气。
他果然天生便应是那高高在上的孝睿皇帝萧胤,不该是那与她一起逃亡风餐露宿的凌青墨。
见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眼里有着极力掩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落寞,萧胤俊朗的五官有些僵硬,黑眸只是紧盯着她,眼底闪过复杂的神色。好一会儿之后,他的视线才从她的身上转到她身后那展开的《锦绣江山》上。
那幅画堪称是匠心独具,数十尺的绢宣之上,那绵延不断的高山与江河气势雄壮,乍一看好像是墨的痕迹,有深有浅,明暗交错,相得益彰,可是,仔仔细细一看才知道,那就着墨迹汇出万里河山的,分明是一个又一个手指印。要绘出这么大的一幅图,只怕,那些手指印的数目也是相当惊人的。而那一轮东升的旭日,色泽也甚是鲜明,可是若看仔细了,便也能分辨出,那用以染色的绝不是普通的颜料,分明是——
人血!
没错,这幅画可是花了蓦嫣不少的心思。这些手指印,是青州军营里数万士卒亲自一个一个在她的监督指导下盖上去的,不仅如此,那轮旭日所用的染色颜料,也是每个士卒贡献出的一滴血。
这画,无论是表面的含义还是深层的含义,于萧胤这样的聪明人而言,都是不言而喻的。
这分明是全心全意的效忠!
那一瞬,萧胤淡漠的瞄了一眼蓦嫣,薄唇上甚至扯出一丝笑意,却是令人不寒而栗,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看着萧胤那并不见得多么喜悦的面容,蓦嫣有点不明所以,不知他为何会全无喜色。有了这玩意儿,就算是在社 会 主 义 社 会里公开进行人 大代表投票,他要当选国 家 主 席也都是没问题的,而且,她故意选在此时此刻进献,不也是希望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他做做面子功夫,顺便警告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如今的萧胤手握兵权,千万别来惹么?
难道,这不是一个比因着要违背皇族堂兄妹没有联姻的前例,非要立她为后,惹得老臣言官群起而攻之的好办法么?
可他为什么不高兴?
莫非,是她把哪个细节想漏了?
“这幅画,朕实在是爱不释手。”好半晌之后,萧胤才黑眸紧眯,一字一句徐缓的开口。此时此刻,从他那冷漠的神情上感受不到半分属于常人的情绪温度,一双冰寒的眼睛充满了冷厉:“王妹蕙质兰心,心思甚巧,今日不如留下与朕一起用膳,话话家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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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廷里用膳,实在是颇为讲究,在皇帝的寝宫里用膳,那滋味又更是不同。
一道道的珍馐美食流水一般地端了上来,站着随侍的内侍宫娥站了齐齐的一列,蓦嫣看着御座之上用膳的萧胤,感慨着他素来令人折服的涵养,深邃清朗的眼中显出一种极稳极劲秀的力道,像温柔的静谧泛着冷光的剑那般,充满螫伏的力量,默然之中,毫不掩饰他那浑然天成的尊贵傲气。就连拿筷子的动作也是那般优雅高贵,好看得令人舍不得移开眼。
说是一并用膳,闲话家常,可是,他却一言不发,让整个气氛寂静得让人有点喘不过起来。
记得,上一次和他一起用膳,她还耍赖地坐在他的腿上妄想勾 引他,可是,现下里,她却深切感觉到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短短数步,却已是如同海角天涯,隔着数不清的莫名的鸿沟。
明明仍旧是她与他一起用膳,可是,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亲密无间,甚至于,一看到他身边空缺的凤位,她便就觉得苦涩难当,只能近乎麻木地举起筷子,胡乱地夹着菜肴往嘴里塞。
不记得眼前摆放的是一些什么佳肴,也不记得塞进嘴里的是什么美味,总之,酸甜咸辣,在味蕾上通通都成了说不出的苦涩,她也不记得自己这么混沌了多久,总之,她搁下筷子时,发现他也不知几时结束了用膳,俊脸之上没有一丝表情,正一言不发地紧紧盯着她。
他逼视着她的眼眸,黑瞳中闪过一丝光芒,让他的神情添了几分若有所思。说不出那目光里饱含的是怎样的情愫,似乎仍旧带着疼惜,可是,却又似乎没有了曾经的深情。
那一刻,蓦嫣徐徐地回忆起了之前点滴积累起来的浓情蜜意,悱恻缠绵,甚至是携手生死的瞬间。“狸猫……”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望着他,突然抿抿唇,喃喃的开口,像是要诉苦却又无处诉,像是要撒娇却又不得要领,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酸楚,他离开的那一夜没有淌完的眼泪,突然便就夺眶而出。
萧胤愣了愣,许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有这样的表情,不过瞬间,瞳孔便凄然地缩紧。“王妹有什么事要对朕说么?”他端坐在御座上,没有任何抚慰的言语和举动,好一会儿之后,才薄唇轻掀,用那曾经温柔似缎的浑厚嗓音沉沉地回应,轻而缓的,听不出其间究竟是什么意味。
也不知是不是他刻意咬重了那个尊贵的自称,还是潜意识作祟,蓦嫣只觉得他此时的言语甚是刺耳,“臣妹,臣妹……”她垂下头,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似乎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成了多余的。
眼前这个男人,她永远也读不懂他的意图,猜不透他的心思。
“既然无事,王妹早日回亲王府休息吧。”萧胤站起身,表情漠然地往外走:“朕近日政务繁芜,还要批折子,实在是有些乏了。”
这话的含义实在太明显了,也就是说,他最近很忙,没空再招呼她。
利用完了,所以就弃若彼履了么?
原来,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那么,那个烤红薯又算什么?
他难道是担心她不肯来京师予他兵权,非得要拿那东西做戏不可么?
那接下来,他又打算要做什么?
是不是该拿她去同向晚枫换解药了?
蓦嫣的心尖突兀地裂了一道口子,汩汩地淌着血,痛得她连气息也渐渐微弱了起来,却不得不死死撑住。“臣妹,告退。”她倔强地盯着他,唇角绽出笑,直到他翩然离去,才垂下头,一滴眼泪滴在手背上。
像是一点无形的火星,落在一片暖意融融的心原上,灼伤了那原本就快盛放出花朵的情苗。
秘密幽会
自从入宫面圣回来之后,蓦嫣便开始闷闷不乐。
因着没有天子谕令,她不能擅自离开京师,于是便不得不在那亲王府滞留了下来。
她对之前曾经用以打发时间的一切事,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趣,就连最喜欢看的那些坊间话本,也很是意兴阑珊,常常是任那些书册摊开,被风吹得翻过一页又一页,而她却不知在望着何处,想着何事,好半日愣愣地没有反应。
毕竟是带了几百个精卒入住亲王府,她每日照例还得抽些时间去他们居住的院落视察一番,嘘寒问暖,可是,就算是那些士卒与她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不得不露出笑脸应对,也令人明显感觉到那笑十分的勉强。
对身为总管的尉迟非玉来说,他更在意的问题是,她不怎么吃东西。
即便是他绞尽脑汁,用尽心思命人为她准备了各色美食,可她总是恹恹地拿筷子戳着摆在面前的菜肴,直到那菜被她戳成浆糊状了,直到那些佳肴美味都凉透了,她便就搁下筷子,无言的任由丫鬟来将碗筷收走。
看着每一餐原封不动撤下的饭菜,尉迟非玉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对每夜睡在她塌下的莲生来说,他更在意的是,她不再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了。
他知道,每一晚,她仍旧是扒在床沿上看他。他也知道,她仍旧是看着他,心里想着另一个男人。可是,她不再像之前那般,被他发现后便就厚脸皮地借机和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题。每一次,他稍稍有翻身的举动,她便也随着马上翻身,闭眼装作睡着的模样,直到以为他睡着了,她才继续地静静看着他,借着他的眉眼在心里描摹另一个男人的轮廓,不再傻笑连连,眼里只有一片沉寂的落寞。
莲生很是受不了。
虽然他觉得她以前看着他傻笑的样子很讨厌,可是,比起现在一声不响的落寞,他开始觉得她傻笑的模样其实很好看,尤其是那一笑便弯弯的像豌豆角一般的眼儿。
不过才短短几日,尉迟非玉和莲生都已经忍不下去了。
于是,从不曾外出的莲生破天荒地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他提了个盖着红布的篮子,一言不发地直直走进她的寝房,把那篮子搁在她的面前。
蓦嫣愣了愣,不知道那篮子里是什么,疑惑地抬头看着莲生。见莲生冷眉冷眼不说话,她才揭开了红布,却发现,那篮子里原来装了一只虎斑花纹的小猫儿。
那小猫儿最多不过两个月大,怯怯地蜷缩成一团,可怜巴巴地不敢叫,只是睁着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两个人。
“它的名字叫小可怜!”在蓦嫣的错愕之中,莲生粗声粗气地开口,一把揪起那小猫儿,有几分粗鲁地塞到蓦嫣的怀里,惊得那小猫儿“喵喵”的叫:“瞧瞧它,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说完,他莫名觉得生气,转身便就离开。那一刻,他突然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能够将那人给揪来,按倒在她面前,狠狠揍一顿解气!
究竟是要解她的气,还是要解自己的气,他说不清。
其实,他更说不清的是,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本只是想出去觅一些新鲜的玩意儿回来,稍稍转移她的注意力。可不知为什么,在集市上见到这只小猫儿,竟然觉得和她那么像,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然就花钱给买回来了。
不得不说,她就像一只猫,大多的时候都是懒洋洋的,似乎什么都懒得过问,懒得在意,只想在暖暖的艳阳之下懒懒地瘫着,或者打个滚,继续瘫着。然而,一旦有什么人或事不合心意,她便露出尖牙利爪的一面,凶悍地回以颜色。
她这只猫,也只有在那个人的怀里,才会露出温顺的表情,任由人抚摸逗弄,没半点脾气。
蓦嫣不明就里地看着莲生怒气冲冲的背影,又看着怀里那可怜巴巴地小猫儿,忍不住伸手抚弄了一下它的毛,挠了挠它的下巴,却见那小可怜一副很受用的模样,蹭了蹭她的手指,竟然顺势就在她的怀里躺了下来,喵地叫了一声,随即懒懒地眯起了眼。
这副模样,还真是和她有点像呢,只可惜,若是她也能如这小猫儿一般单纯地生存着,没有那些层层叠叠蓄积已久的苦恼,那该有多好?
小可怜呀小可怜,真是她如今的真实写照!
“夫人近日是不是因为到了京师后有些水土不服,所以心情不太好?”正当此时,尉迟非玉来了,照例是一副眉眼含笑的模样,恭恭敬敬,嘘寒问暖,很本分地尽着身为总管的职责。
“应该是吧。”蓦嫣垂着头,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那小可怜的耳朵,心里有点堵,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模棱两可,算作是回答。
“如今正值草长莺飞之时,京师虽不比江南,倒也是一片春光明媚,景色怡人。”眼见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尉迟非玉不失时机,继续开口建议:“夫人这几日做什么都像是提不起什么劲来,不如去游游湖,散散心,可好?”
“随便吧。”蓦嫣又低低地应了一句,仍旧低垂着头,根本就没听见尉迟非玉说的是什么,便本能地回应了。
“那属下这就去安排。”尉迟非玉微微颔首,退出了寝房,那一刻,他的唇边漾起了一抹迷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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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非玉果然堪称是最称职最尽责最有办法的总管。
当天下午,他便亲力亲为地安排好了一艘豪华的画舫,备好了美酒佳肴,甚至于安排丫鬟服侍蓦嫣更衣沐浴,精心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