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们已经站在贞美家门前了。
“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去吧!远渡重洋之后要好好学习哦!”
喻宁目不转睛地盯着贞美的眼睛。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别给我负担。”贞美轻叹一口气。
负担?难道是我太贪心了吗?是啊,或许真是那样,像载佑说的,是我得寸进尺,明明不能待在她身边,却要捆住她,这难道不是自私的吗?这样的企图恐怕是不应该的吧?这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吧?既然贞美真觉得这是负担,我是不是就该放弃呢?
“嗯……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勉强你。晚安!祝你健康,心想事成!一定!”
“谢谢,也祝你成功!我……走了。”
贞美的眼神像波浪上的月光一样闪烁不定,喻宁的影子也在里面晃动。两个人都踌躇着。
“贞美,我看着你进去吧!”
“我已经到了,你先走吧!”贞美微笑。
“是吗?那……好吧,再见!”
“走好!”
“晚安!”
喻宁垂头丧气地掉过头,抬起腿。
喻宁啊……喻宁……我爱你……
虽然两个人相识不久,那一瞬间的离别却感觉长得像永恒。恐惧和悲伤像黑暗一样罩住了贞美,似乎现在分开就再也不会见面了。看着他魁梧的背影,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贞美内心深处一点一点陷落下去,只觉得痛,仿佛心的一角破裂了。
路灯在黑暗里画出一个一个空空的圆圈。喻宁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沉重缓慢,仿佛穿着铁制的靴子。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慢慢变得越来越小。
贞美似乎被一根针刺中胸口,痛得无法呼吸。
自己如此喜欢那个人,却隐藏起内心的感情送走他,难道真的应该这么做吗?就算无法约定未来,就算日后的路程艰难曲折,就算彻骨思念只能日日忍受,难道自己不该坦率地说出现在的心里话吗?
她心中突然产生一种预感:这个瞬间,一旦错过了,恐怕一辈子都会后悔。
“喻……喻宁!”
贞美踮起脚尖,匆忙喊了一声,已经走出很远的喻宁倏地回过身。
“……贞美!”
“我有礼物给你,刚才忘记了。”
礼物?喻宁嘴里重复着,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走。
贞美快步迎上去,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什么礼物?”
“我想再看看你。”
“是吗?谢谢!我也想再看看你呢!”
喻宁站在贞美面前,略弯一点儿腰,看着她的脸,扑哧笑了。
“喂!干吗这样看着我?”
“嗯,我在工作,用我的眼睛把你的脸拍下来,等到了美国,单凭记忆就能画出你的样子了。我要在桌子上方贴十张你的画像。”
“我是不是该感动?”
“不,你可以不感动,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你不要当作负担。”
“……”
贞美眨着黑亮的眼睛。
能做好吗?像电影里那样?唉,谁知道呢。
贞美突然伸出双臂,抱住喻宁的脖子,她的唇盖在他的唇上。遭受贞美突袭的瞬间,喻宁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接着慢慢放松,轻轻抱住了贞美的头和肩膀。
他们的亲吻是热烈的,仿佛嘴唇上的纹路都化成了火花,相形之下,星星和月亮也黯然失色。
啊!要是一切都停在这一刻多好!要是没有明天也没有未来,让这一秒钟化为永恒多好!
心跳得越来越厉害,贞美感觉自己似乎跟喻宁融合在一起,黑沉沉的天上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星在她紧闭的眼睛里抖动着,爆裂开来。某一瞬间,一种带魔力的影子通过嘴唇在全身激起战栗,一浪高过一浪,从头顶到脚底,无法控制。
不想跟你分开!知道吗?吞下我的心吧,把日渐成熟的思念的种子交给我,我们一定能等到重聚那一天的,这个瞬间决定了所有的一切。我们不会动摇的,我们会再见的,我们的思念有多深多长,我们将来的生活就有多美好多幸福,直到永远。
喻宁和贞美互相咽下对方的呼吸,通过身体动作和舌尖缠绕着彼此的热情,拥抱着彼此深深的思念,像花瓣一样温柔的吻越来越热烈,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啊!大脑似乎化成了一团雾气。
吻……真了不起,从头顶到脚底,每一个细胞都热烈地快速跳动着,心脏像爆米花机器一样不停地把花瓣似的东西抛向空中。一阵阵眩晕,仿佛花瓣落到绿油油的水面上引起的涟漪,泛着光的绿色水面上,水的影子慢慢平息下来,深不可测。那摇曳的白色光芒是不是就是灵魂呢?
爱你,爱你……爱你爱得快要死去。这一个吻像是在蓝色的心上、红色的灵魂上烙下的火印,你似乎充满了我的整个世界,这可怎么办呢?大海一样的思念,宇宙一样无边无垠的想念,都被这一个吻唤醒了,这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似乎走出了无法收回的一步,把自己全部交了出去,惊慌、欢喜、悲伤,所有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漩涡,把我卷了进去。
我们,我们以后怎么办才好呢?嗯?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两个人把脸埋在彼此的怀里,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第二天,28日。
喻宁乘坐的飞机上午11点15分起飞。
他拿着机票办完行李托运,低头看看手表,已经过了10点50分了,最迟得在11点前进入23号门。昨晚跟贞美分手的时候,她并没说会来机场。
或许……
喻宁心里一直在等贞美,但她到现在还没出现。
是因为害羞呢,还是因为害怕再次分别?
不来了吧……已经来不及了。
喻宁手里拿着随身行李和机票朝检票口走去。
“喻宁!”
贞美从电梯口喊着喻宁的名字跑过来。
她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举着一小盆花,边喘息边解释说,路上堵车了,脸上却满是“好在没晚”的欣慰。
“你干吗这么辛苦来机场啊?”
“说实话!我不来你是不是会伤心?”
“我?还是你?”
“当然是我啦。来,拿着!”
贞美把拳头大小的花盆递给喻宁。
“这是什么?”
“你用手指摸摸它的叶子。”
喻宁的手指刚触到叶片,形状像山鸡羽毛一样的叶片立刻折叠起来,变得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小。
“啊,这是怎么回事?”
“我上次不是说过嘛,这就是含羞草。长得很像蕨类吧?这是我最喜欢的花草,你看,一碰它就作出反应,是不是跟动物一样?”
“是啊,真让人吃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植物呢!”
“我特意拿来给你带走的。放在手里可能被扣下,放进包里吧!到那边以后搁在你宿舍的书桌上,每天浇一次水,尽量让它多晒太阳,长大一点儿后再挪到较大的花盆里。它的生命力很强,养起来不费劲。它也会喜欢你的。”
“谢谢!我会好好养的,像养小狗一样经常抚摸它的头。”
贞美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放进喻宁的包里,露出灿烂的笑容。
“时间到了吧?快进去吧!”
喻宁点了点头。可是……他看见贞美的第一眼就有点儿不对劲的感觉,仔细想想才知道是因为帽子的缘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贞美戴帽子,而且是一顶蓝色的登山帽。
“怎么戴了登山帽?咦?你的头发有点儿奇怪啊!”
喻宁眼睛瞪得像铜铃。
“怎……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要看吗?”
贞美摘下帽子,下面是极短的头发,短到用指尖好不容易才能捏住。
“你疯了吗?什么时候剪的?”
“来机场之前。没什么,趁你去学习了,我也下决心好好学习,早晚要剪的,只是比原计划提前一年而已。这个发型很适合我吧?是不是像秃头歌手谢妮德·奥康娜?”
“……”
喻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贞美笑眯眯地重新戴上帽子,竖起手指指了指大厅墙上的到港和出发时间表。
“喻宁,看!那个灯在闪,是你要坐的飞机吧?在催乘客登机了,快进去吧!”
“嗯……”
喻宁点点头,伸出颤抖的手,摘下贞美的帽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傻丫头,净做傻事。”
贞美鼻子发酸,微微低下头,不愿让喻宁看到自己的眼泪,接着耸了耸肩,用手指使劲捏了捏鼻翼。
喻宁又怎么会不明白贞美剃短头发的心意呢?贞美微露青色头皮的短发诉说着蓝色的二十几岁必须通过的学业和必须走过的爱情。
“我走了,你回去的时候小心点儿!”
“嗯,走好!”
喻宁眼里闪烁着泪花,跟贞美用力握了握手,转身朝入口走去。
走好,喻宁!去大干一场吧!我会以最美的方式等着你,以最美的姿态迎接你。
贞美在心里自言自语。
喻宁向入口处的机场职员出示了机票后,往出境口走了几步,猛地停住了。
怎么了,喻宁?怎么了?贞美紧张地看着他。
“呀哈……贞美,你没有头发也……”
“嗯?”
喻宁朝她竖起大拇指,笑得阳光般灿烂。
“美极了!贞美,真的,你美极了!”
翻越喜马拉雅的旅程
就像通俗歌曲的歌词唱的那样,岁月匆匆流过,然而人生的每一天绝不是这一句话能概括得了的。爱情是一个无比古老的话题,但对每一个当事人来说,永远都是新的。
年轻的时候,大致只有两件事——玩和学习。
在喻宁飞去美国那天剪短了头发的贞美以惊人的毅力投入到学习中,心无旁骛。每天,她除了去教室上课和回家吃饭睡觉,几乎住在图书馆里。她的目标是在大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她的案头堆满了包括宪法、民法、商法、刑法、民事诉讼法和刑事诉讼法在内的“六法全书”及合同法等大部头的法典,每本书都画满红线,一本一本背诵下来。
贞美爽快地剪掉头发的气魄和粘在书桌上的韧劲不仅在法律系,甚至在全校都传为佳话。教授们觉得她是可造之才,学科前辈们受到刺激,后辈尤其是学妹们把她更当成一面旗帜。
大三时,贞美通过了第一次考试,那次整个Y大法律系共有19个人通过,大三只有5个人,贞美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惟一的女生。第二次考试,她失败了。
但没必要失望,机会每年都有一次。
载佑选择的路线跟贞美不同,他的目标不是通过司法考试成为法官或检察官,而是留在母校当教授。他在学习成绩和综合评价方面一直保持年级第一,法学院也计划重点培养他留校任教。
喻宁把学籍转到美国纽约大学后,连享受思念祖国的乡愁也变成了一种奢侈——完全没有时间。他先是要熟练掌握当地的发音,颇费了一番功夫,再努力把自己的想法条理清楚地表达出来,也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半年后,他慢慢习惯了用英语写报告、阅读英文原著、分析美国的主要现代建筑和整理发言。在纽约待了整整一年,他既不曾漫游过曼哈顿市中心的建筑丛林,也不曾欣赏过中央公园的景色和自由女神雕像,除了因学习需要去过大都会美术馆和古根海姆美术馆。除了在床上睡觉和在餐厅吃饭的时间,他总是坐在教室或图书馆或宿舍的书桌旁,他桌子上的台灯总是整个宿舍楼里最晚熄灭的。
贞美和喻宁一个月通两三封信,三个月打两次电话。
贞美在信里讲述学校生活和载佑的事,也克制着感情简单介绍自己的情况。喻宁则写下东方人在美国体验到的点点滴滴和困难、贞美送他的含羞草、成就感和理想、偶尔浮上心头的乡愁以及对贞美的思念。
对于已有明确目标正在全力以赴的他们来说,未来并不是缥缈不定的。尽管两个人之间隔着整个地球,他们还是互相信赖、互相依靠。岁月如梭,偶尔也会遇到必须克服的难关,但他们还是坚定不移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喻宁本科毕业后曾回过一次国,停留了短短四天。当时贞美正在准备第二次考试,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他们进一步确认了彼此的爱情。尽管远隔数万里,但那份爱情的确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成熟。
那几天,喻宁几乎跟载佑形影不离。尽管他们学习的国家、地点和学校都不相同,但两个人都要拿到硕士甚至博士学位,这一点是相同的。
喻宁回美国的前一天下午,跟贞美见了面,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喝茶、聊天、倾诉衷肠。那天他们一起照了几张宝丽来的快照,喻宁把为准备考试而十分憔悴的贞美脸上绽放的笑容存进了自己的素描簿里,两个人都沉浸在幸福中。
无论是谁,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一对恋人。
喻宁回美国后开始攻读硕士。他一直期待着贞美考试通过的好消息,但事与愿违,贞美的第二次考试再次失败了。他给贞美寄去一封信,送去了自己一如既往的信任和支持。贞美也并没有沮丧或失望,反而被失败激起了更大的勇气。
“人生越来越有趣了。”
两个人通电话的时候,贞美嘻嘻笑着跟喻宁说。
青春就是独自翻越喜马拉雅的旅程,贞美的目标是K2顶峰,喻宁的目标则是珠穆朗玛顶峰。两个人都把一句话刻在心里:登顶那天,站在峰顶共同分享最美的一刻。
两个人的心像光一样横渡太平洋,两颗心把亚洲东岸和美洲大陆联系在一起。贞美偶尔会在走出图书馆大门的时候看着月亮,遥想在教室里聚精会神听课的喻宁;喻宁也会在入睡之前,听到贞美走过阳光明媚的校园的脚步声。
喻宁想贞美的时候,就抬起头来看贴在墙上的贞美的素描,有笑得像阳光般灿烂的,有微低着头的,有侧面的,有仰面朝天的,姿态各异。
晚上睡不着或内心感到空虚的时候,喻宁也会跟贞美在机场送给自己的含羞草聊天。含羞草已经挪到大花盆里生下了根,长得很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