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中植默默盯着贞美看了一会儿。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看在我辛辛苦苦找来的诚意上,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嗯,希望你跟我联系……不,我再跟你联系吧。”
后来,姜前辈又打来几次电话,但贞美没有跟他见面。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喻宁,最重要的是,那个人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她剃过三次头发,流鼻血是家常便饭,无数个清晨是在书桌上迎来的。这么刻苦,最终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喝下失败的苦酒,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可见该死的考试也有毒辣的一面。
但贞美对今年的考试充满信心。前几次虽然失败了,但丰富了经验,失败的原因现在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而且通过分析,对考试的难度和出题方向都有了较为精确的把握。
这种时候,居然要她放弃一切嫁人!
如果贞美也觉得女孩子应该趁容颜美丽、皮肤光滑有弹性、价值不菲的时候找个人嫁了,哪怕心中有一丁点儿那样的想法,她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学法律;如果她愿意走一条平凡温顺的女人的路,压根儿就不会考虑什么司法考试。
这些情景飞快掠过贞美的脑海。
就算不能把拒绝那个自命不凡的姜前辈求婚这件事告诉喻宁,不能听他称赞自己做得对、有骨气,总可以逗他一下,让他今晚睡不着觉嘛!
“喻宁,你果然不了解情况啊!嗯,对我别太信任了!”
“这话什么意思?”
“说实话,嗯,上个月,我跟朴前辈手挽手去看电影了,很有情调。”
“啊!真的吗?载佑那家伙,真够锲而不舍的,还在你周围晃悠吗?嗯……这可真让我担心,气不打一处来……好吧,这次就算了。贞美,你要再做那种事,我可真的生气了啊!还有,告诉载佑,叫他从今天开始走夜路的时候小心点儿。”
贞美捂着嘴笑了。
“别废话了。喻宁,你也时不时安排点儿文化生活嘛,就当是换换脑子,在那么热闹的地方,别光待在学校里。”
“我又何尝不想那样?”
“嗯,玩得放开点儿,也试试跟白人女孩约会,我才不会像你那样小心眼呢。好了,这样的对话一开始,我看就该挂电话了……”
车前方是个大拐弯,山嘴挡住了视线。
喻宁说了句什么,贞美格格笑着,单手慢慢转动方向盘。突然,对面一辆车从天而降,以可怕的速度径直朝她的车撞过来。
“喻……喻宁!”
贞美匆忙扔掉手机,双手抓住方向盘。
对面那辆车的司机席上坐着一个娃娃脸的男孩,十八九岁的样子,像个高中生。他一定是刚拿到驾驶执照,抵制不住速度的诱惑,天不怕地不怕地在路上横冲直撞。男孩惊慌失措地猛踩刹车,伴随着撕心裂肺的轮胎摩擦声,车体在积水的路面上旋转了180度,后备箱狠狠撞到了贞美车的前保险杠上。
咣!
似乎天崩地裂,眨眼之间,一切都结束了。在猛烈的撞击下,贞美当即昏迷过去。
车祸现场,娃娃脸的男孩头顶着挡风玻璃,鲜血直流,贞美则倒向一边,脖子折成45度角。收音机里依然流淌着海菲茨的小提琴的旋律,掉在地上的手机里传出远在美国的喻宁的声音:
“喂!贞美!听得见吗?”
过了一会儿,电话挂断了。
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的喻宁当时并没有多想,打国际电话的时候,信号突然变弱或中断是常有的事。
喻宁一边沿图书馆的楼梯往上走,一边在心里愤愤地自言自语:
嗯……贞美和载佑手挽手去看电影?哼!好,你们尽管看吧!顶多再有两三年,我的苦行军就该结束了,幸好不需要十年修行。等着瞧!到时候一定让你们两个尝尝我的厉害!
但他的嘴角很快就浮现出笑容。贞美和载佑是值得他永远信任的人,即使他们两个真的单独外出旅行,也决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的。他思念贞美,也思念载佑,无比怀念三人同行的那些日子,那是他记忆中最有趣、最幸福的时光。
沉浸在幸福回忆中的喻宁对当时贞美身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坐在图书馆里,重新埋头读书。
同一时刻,在地球另一面的韩国,下着春雨的安山国道上,救护车、警车鸣着警笛,亮着警灯,以惊人的速度向扭曲变形在车里已失去知觉的贞美和满头流血的男孩狂奔。
那警笛声似乎在预告某种命运的降临。
片片碎裂的拼图
主治医生摇了摇头。
紧盯着医生的金校长、善美和载佑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车祸后第四天,4月18日。
他们面前的显示屏上放着贞美头盖骨和颈部的X光片。
“我女儿……系了安全带,也……也会变成这样吗?”金校长的声音有些嘶哑。
医生看着X光片上的颈椎部位分析说:“对方的车拐了个弯,撞到这个位置。两车相撞的一瞬间,巨大的冲力猛地折断了令爱的脖子,折断的颈骨戳伤了脊髓神经,损伤……是的……是永久性的。如果是正面相撞,恐怕救活都很困难。”
“就算……就算是这样……”
“是……我也理解。换句话说,问题在于驾驶者的姿势和两车相撞的角度,就令爱当时所处的位置,即使启动了气囊,通常脊髓神经也会受到伤害。”
“……”
“真的……很遗憾。”
受伤的神经是不可能复原的,也就是说,贞美再也不可能恢复正常了。
所有的人都面如死灰,不仅贞美的家人如此,就连医生也为这个聪明美丽女孩的悲惨命运伤心。
站在最后面的载佑干咽了口唾沫,却像吞了一团火,唾液从干巴巴的嘴里落进食道里,引起一阵刺痛。金校长面色沉痛,视线模糊,一言不发。身为姐姐的善美一直盼望发生奇迹,这样的诊断结果令她难以置信,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这么说……会变成什么样呢?大夫,爸!快说话啊!”
谁也没有回答,无言的沉默说明了情况的悲剧性。
对贞美的最终宣判是全身麻痹——从脖子往下,连一个手指、一个脚趾都无法动弹,脖子以下的身体无论冷热都没有感觉,即使用针刺也不会感到疼痛,她今后的日日夜夜将不得不在床上躺着度过!
“不……不可能!说谎!这……是一场梦,不是真的!我妹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不可能!”
善美哭喊着,瘫倒在地。
她被吓坏了,全身发抖,呻吟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白发斑斑的金校长紧紧闭着眼睛,心中充满悔恨,却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他的心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一个护士匆忙打开门找医生,医生跑出办公室,似乎是其他病房的病人有情况。
到底……怎么办呢?
载佑几乎喘不上气来。事情已经过去四天了,他今天才得知消息匆忙赶来,根本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受到的打击相对更大,两条腿发抖,惊慌和恐惧压迫着他的心脏和胸口。
连自己都这样,贞美的家人又情何以堪呢?金校长在妻子去世后独自一人把两个女儿养大,个个出落得健康、聪明、漂亮,谁知小女儿一夜之间竟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金校长拼命抑制心中涌动的痛苦,但还是有种要崩溃的感觉,身体晃了晃。
“伯父!”
站在他身后的载佑连忙扶住他。
金校长把头顶在铁制的壁橱上,双手撑着桌子,好不容易稳住身子。
“没关系,我没事儿!”
“您坐一会儿吧!”
“爸!坐会儿吧!”
金校长扑通坐到载佑拖过来的椅子上。
“唉……真是的!唉……怎么能这样?”
金校长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就算是山崩地陷、江水干枯、大海结冰、天空像天鹅绒一样撕裂,又怎么会这么震惊这么慌乱呢?两天前,医生已经隐约向他们透露过这种最糟糕的可能性,但金校长始终心存侥幸。
对金校长来说,贞美从小就是他的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别看是个女儿,顶得上别人十个儿子,聪明、活泼,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名列榜首。宣称自己要学法律的时候,贞美是多么雄心勃勃啊!第一次高考没考上Y大法学院,她在金校长面前藏起悲伤,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别担心,爸!明年一定考上。多么懂事啊!贞美自己确定了人生的目标,并为实现这个目标奋勇拼搏。可是,就在刹那间,不过几秒钟而已,天空变成了污水渠,大地变成了一片沼泽,整个人连一个手指也动不了了!谁能想象得到居然有这样的危机潜伏在她的人生中呢?
金校长觉得自己体内的骨头在一根一根融化掉,但还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崩溃。自己先倒下可不行,自己先放弃了、先绝望了绝对不行,被卷入狂暴命运中倒下的小女儿和仍沉浸在悲痛中的大女儿还在自己身边呢。
会好的,嗯,会好起来的,无论如何都得好起来,得让情况往好的方向发展。
据调查事故现场的警察说,当时在司机坐位下面发现一部手机,这么说,贞美当时可能在打电话,对方应该是在美国求学的喻宁。
啊!如果当时自己叫他过会儿再给贞美打电话……
如果自己那么做了,贞美也许能避开那辆越过中央线的车,就算避不开,也不会伤得像现在这么重吧?一想到这里,金校长就觉得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的心都要碎了。
如果能换一下,让自己代替贞美躺在床上,让贞美站起来,那该多好啊!如果神灵肯答应把两个人的命运调换一下,他愿意立即调换,毫不犹豫,满心感激和幸福。
但这样的愿望永远也不可能实现,这铁一样的事实像匕首一样刺着他的心肺。
一切都是命运吗?
因为贞美太健康太聪明太漂亮了,所以残暴的神灵才把一切从她身边夺走吗?如果这是命运的话……如果这是一双巨大的手递过来的酒杯的话,又有什么人能因为这是一杯毒酒就
拒绝呢?
人生阅历丰富的金校长不得不接受命运的这一安排,即使心中百般的不情愿,即使这种安排残忍得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如果心中永不放弃,总有一天会云开雾散的吧?或许,通过检查还可以找到其他的方法,也许能找到新的希望?但要到什么时候,揪着女儿的脖子带走她所有幸福的黑色命运之手才肯放开呢?
“载佑……”
金校长背对着载佑,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叫他。
“……是,伯父。”
“有件事要拜托你。”
“伯父请说!”
金校长想起了贞美的男朋友郑喻宁。
“希望你不要告诉喻宁这件事,绝对不要。”
“啊?”
“为什么?爸爸,贞美变成这样,喻宁也有责任啊!当时……当时,如果不是他打电话来,也许不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呢!”
“善美!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不要责怪别人。那孩子难道预料得到这样的事情吗?越是责怪别人,贞美、我,还有你就会越累。喻宁……不能知道这件事,他必须走完他正在走的路。就算他明天回来,情况能有什么改善吗?要真是那样,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叫他回来的,马上!”
善美用力摇头。
“爸!喻宁跟贞美相爱,他可能成为贞美复原的动力。现在贞美多绝望啊,心里一定怕得要命,也许会寻死呢,多可怕啊!她会死的!难道我们不应该阻止她吗?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啊!”
“是啊,伯父,还是先告诉喻宁……”
载佑想的跟善美一样。
“不,不能那么做。我了解我的女儿,虽然她受的打击太大,现在说不出话来,但我相信,她的想法绝对跟我一样。”
“爸!爱情是什么啊?对方遇到困难的时候跟她在一起克服困难,这才是爱情啊。现在,就现在,我们还是赶快跟他联系吧!让我们联系吧!”
“喻宁也一定愿意我们告诉他。”
载佑用恳求的语气支持善美的意见。
金校长皱起眉头,紧闭着嘴,思索了一会儿。
“不,不行。我比你们生活经验丰富,我知道,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无论谁都帮不上忙。有时候,这种帮助反而会让对方感觉更加悲惨,挫折感更强。贞美必须独自闯过这个难关,就连我这个父亲,其实也帮不上忙,只能在旁边守着她而已。”
“……”
“爸爸……”
金校长不容反驳。
“这次就听我的吧!喻宁这个年轻人将来是国家的栋梁,等他完成学业,总有一天会回来独当一面的,我们能把这样一个人的未来毁了吗?载佑!听明白了吗?贞美也一定会理解我的意思的,完全理解,她是比谁都聪明坚强的。”
金校长说完,把脸转向窗外,流下两行热泪。
屋子里一片沉默。金校长对人生理解的深度令载佑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明白了,伯父。”
“一定要遵守这个约定,你也回去吧!”
“不,我……”
“我明白你的心意。贞美对现在的情况已经有所觉察了,接下去恐怕会失去理智地哭喊,短时间内,谁也不会见的。那孩子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的,会闯过这个难关的,我对她有信心。等贞美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会通知你的。在那之前,不,之后也一样,好好完成你自己的学业,那是你能为她做的惟一的事,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们吧!这件事一定不要告诉喻宁,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你一定要藏在心里。”
“是……”
载佑紧咬着嘴唇,走出医生办公室,在贞美的病房门口停了一下,走了过去。
虽然当时因为贞美爱上了喻宁,他退出了,但直到现在,贞美还是惟一令他一见钟情的女孩。
我……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啊!像狂暴的命运前面的一枝蜡烛,人是这么弱小,这么无力!是啊,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