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载佑千叮咛万嘱咐,叫善美别告诉贞美,但贞美又如何不知道呢?
载佑是个好人,每次出国都给贞美带来纪录各地风土人情的录像带,还买了“世界文化遗产系列”录像带、非洲土著部落的故事、“昆虫生态系列”、美国国家地理出品的“自然纪录片”、“法国博物馆纪行”,以及大量关于电影、百科辞典、哲学和文学的影像资料,以及几百张CD。
贞美微微一笑。
“你似乎过得很不错?”
“我?什么?”
“听说你身兼两职:教授和建筑设计师,怎么样?是不是赚了不少钱?”
“有点儿吧,可是,没能像你这样生活在文化堆里。”
他轻轻耸了耸肩。
“是谦虚还是摆谱呀?”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善美端着茶和果盘走进来。
看到妹妹的表情,善美心里吃了一惊。在此之前,妹妹脸上挂着的一直是牵强的微笑,但现在的气氛完全不同,她脸上有了血色,声音也充满活力,连房间里的空气都似乎变轻变明亮了。
善美不想妨碍两个久别重逢的人,把带进来的东西放到桌上就匆忙出去了。
喻宁把手伸向果盘。
“你吃橘子吗?要不吃点儿梨?”
“我现在不吃,你先吃吧,要不就喝点儿茶。”
“我一个人喝不好吧?”
“我可以喝香味啊,味道真不错,淡淡的,甜甜的,应该是茉莉花茶吧?”
喻宁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味道的确像贞美描述的那样。
本来说要当法官的,现在你变成道士了啊!你的眼睛里刮着台风,表情却毫不动摇,就内心的深度来说,你比我厉害多了。
喻宁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动起来,热茶被晃出来一点儿。他的眼角突然湿润了,心里有点儿慌乱。怎么搞的,一直都是很小心的呀!
贞美悄悄掉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味道怎么样?”
“很好。”
“喝茶一个人一种口味,可能有人会不喜欢这种香味。”
不会的,那种隐隐约约的香味……怎么说呢,就像从耕得非常平整的心田里采来的贞美你的目光的味道。
两个人仿佛在通过一片雷区,不,就像是在一片沼泽地里,用干燥的心作为独木桥,小心翼翼地搬运着思想和感情,像湖面上的小虫张开纤细的腿在水上行走,一旦两个人中有一个没管好自己的感情,扑通陷了进去,局面将无法设想。
喻宁和贞美,都明白这一点。
是啊,像从前那样,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必须驯服这个瞬间,把7年多的漫长分别当作7天来看,以此来约束自己的言语和表情。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彼此内心深处的伤口。
“还画画吗?铅笔画?”
“嗯,偶尔。”
“给我画一张好不好?”
你……果然没有变。
“我们果然心有灵犀,我正想问能不能给你画张像呢!”
喻宁放下茶杯,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4B铅笔和一张折叠的16开图画纸。刷刷,咝咝,在音乐的间隙听得到铅笔和图画纸摩擦的声音。
“嗯,说实话没关系吧?”他把铅笔垂直竖起画着鼻子,开口问道。
“什么?”
“贞美,你的脸更漂亮了,像雕塑,眼睛闪着光,简直耀眼!”
“喻宁,别开玩笑,小心我发火。”
“我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铅笔一点一点地把她的脸画到了白色的平面上,那张脸真的美丽脱俗,跨越幽静悲伤的河流之后获得的平和、温柔、明朗,在眼睛、鼻子和嘴的两旁化为生动的表情,那是过去没有发现过的美,是不是少女时代的活泼现在都化成了女性的韵味?
喻宁画好下巴的线条,一边画着脖子,一边轻叹了一口气。
“嗯……你,有过去没有的美。”
“得了!还说!”
突然,喻宁的铅笔停了下来。
怎么?画好了吗?贞美用眼神问道。
喻宁摇摇头,凝视着贞美的眼睛。
就剩最后一笔了,要画眼神了。
贞美呀……你知道我走进这间屋子的那一瞬间有什么感觉吗?仿佛走进了你一个人的小世界,你把自己的一部分变成了植物,你的身体虽然不能动,但你的心在里面生长,孕育温柔和美丽,如鲜花一般在脸上绽放。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感性了?那也没关系,可是,这绝对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我现在想说的是,你的脸真的很有女人味儿。你纯洁、开朗、美丽,而且依然拥有生气和活力,这些就像长在你身上的绿叶一样,真好看!我只恨过去没有真正了解你,轻信了善良的谎言,隔了这么久才来到你的身边。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终于重新见面了。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这种心情,即使我不说出来。
同时,贞美也无声地在诉说。
什么呀?瞧你的眼神!别这样!你……难道你是把我当作一个女人来看的吗?女人!我已经早就失去做女人的资格了!喻宁,别这样!
突然,他们听到了心窸窸窣窣折起来的声音,就像含羞草一样,像一被手触到就窸窸窣窣蜷起来的含羞草一样。
贞美把目光从喻宁身上移开,看着天花板。
镇静,喻宁!不要打破我们内心的平静!现在,如果我们两个人中任何一个流出眼泪,哪怕只是一滴泪,一切就全完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是,你必须一直笑到底,不要让你的心流泪!我的心已经训练好了,不必担心。
心的一角似乎升起一团雨云。两个人脸上都保持微笑,但心底已经翻涌起了惊涛骇浪,波涛滚滚,冲垮了堤防,洪水在荒芜干裂的心田横流,渗透。
思念,一如既往,尽管你就在眼前,思念却丝毫不减。
贞美熟练地把眼睛里的水汽挤进体内最深处,不露一点儿痕迹,然后淡淡地点了点头。
“好了,画好了。”
“快给我看看!”
贞美看着喻宁递过来的已完成的自己的脸部素描,画里的女人微微笑着,五官很美,脸比以前瘦了些,那是他眼中的自己。
“漂亮吧?喜欢吗?”
“嗯。”
“我的画不会说谎,跟我的心一样。”
喻宁把画举到自己面前看了一会儿,抬头看着贞美笑了。
贞美也笑了,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花。
双目对视,目光轻轻碰撞跳跃着。
“嗯,你口口声声这么说,我就承认吧。其实我该说谢谢才对,怎么会不高兴呢?一句话,你不就是说我的魅力与日俱增嘛。”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对视着,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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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佑,你觉得怎么样?”
“……”
载佑惊讶地瞪着喻宁,没有回答。
3月28日,喻宁和载佑在餐厅里吃了晚饭,正在喝咖啡,时间是晚上8点40分。
喻宁刚才说要跟贞美一起生活。虽然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载佑并非未曾想过,但真的听到还是让他心头一震,仿佛触电一般。
“这是不是善美的想法?”
载佑把身体深埋进了沙发里。金校长去世后,善美曾经无意间流露过这样的想法,当时她觉得妹妹和自己的生活太辛苦,自己已经身心交瘁了。
“不,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从再次见到贞美的那天起,不,从我听你说贞美还是单身的时候就已经这样想了。”
听到喻宁毫不犹豫的回答,载佑的心里百感交集。
啊!的确,喻宁就是比我强!我以为他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我错了。
爱……喻宁的爱是我完全不能比的,我现在才知道。如果我现在说他的想法是愚蠢的、没有意义的、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他一定会火冒三丈。20多岁的时候,贞美已经了解喻宁是这样的人了吧?现在像是在刮台风,很多人的心将会因此受到震撼!
5天前,3月24日。
喻宁跟善美在外面见了面。那天下午,出乎喻宁意料之外,善美给他打来了电话。
“我是贞美的姐姐,今天您有时间吗?”
“今天?今天在学校附近有教授聚会……不过,9点多我可以抽出时间,要是您觉得太晚或地点不方便,明天见面也……”
“没关系,我可以来。”
他们定好了见面的地点。
是什么事呢?应该跟贞美有关吧?
教授聚会还没结束,喻宁就先告退了。参加聚会的都是喻宁熟悉的建筑学界人士,气氛相当轻松融洽,但喻宁滴酒未沾,心中一直想着晚上的约会。
约定的地点距聚会场所一百多米,是个叫“巴素”的高级咖啡馆,很少有学生光临。
喻宁推开装饰着罗马式花纹的门走进去的时候,瓦格纳歌剧《威森东克的五封信》的旋律在羊毛地毯上低声回荡。咖啡馆老板认出了郑教授,引领他来到窗前的位子旁,那里看得见外面的梧桐树。
善美已经坐在那里了,看到喻宁点了点头。
茶端上来之前,他们寒暄了几句。善美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儿僵硬,眼神黯淡,没有神采,或许这是因为她既要照顾两个孩子,还要照顾妹妹,疲倦日积月累的缘故吧。
“对不起,前几次在家里没能好好招待您!”
柠檬茶的热气袅袅升起。
“哪里哪里,该说‘对不起’的其实是我,冒冒失失闯上门去,很失礼!”
“不管怎么说,谢谢您!我妹妹的心情显然开朗了许多,那么欢快的笑声真的很久都没听到了。”
“我也很高兴……是的,很高兴。”
“哦……”
善美不知道目光应该停在哪里好,游移不定地躲闪着,一只手扶着茶杯,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杯子柄,犹犹豫豫的,像是有话要说,却又难于启口。
看着善美心神不宁的样子,一种怪异的紧张感钳着喻宁的脖子,他连忙端起热气腾腾的杯子放到嘴边,定了定神,主动打破了沉默。
“您有话要跟我说?是关于贞美的事吗?”
“……的确是。”
“请尽管说出来吧!”
善美似乎被愧疚感包围了,突如其来地自责起来:
“或许我太无礼,太厚脸皮了……”她深吸了几口气,诚惶诚恐地接着说下去,“是的,的确,只是因为郑教授曾经跟我妹妹贞美交往过一段时间,就这么莽撞地找来了,怎么说都不礼貌。对不起!是我……一时糊涂。”
善美抓起手提包,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喻宁一时不知所措,本能地伸出手去拦住了她。
“只要是跟贞美有关的事,您尽管说吧!真的没关系,我也想听听。”
听了他的话,善美的双腿似乎顿时失去力量,重新坐回位子上。她半晌低头不语,上身偶尔抖动,似乎手在桌子下面折着纸巾之类的东西。
“说……真的……说了也……没关系吗?”
善美小心地抬起眼睛,仍然犹犹豫豫地问。
“当然!”
“那……我就顾不上礼貌了,先说说我的情况吧,我们家……下个月末要去英国了,4月29日。或许您也听载佑说过,我丈夫是外务部的公务员,一年前就被派去英国了,这次我们全家都要跟着一起去。”
情况很明白了,善美要说的是什么已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喻宁的心反而平静了。
“是这样的啊,要做不少准备吧?还要置办东西,一定很忙吧?”
“搬家的准备已经差不多结束了。要不是我也得跟着一起去,就不会跟郑教授商量这样的事了,真的。”
“……”
既然已经开了头,就说下去吧。善美这么想着,紧咬了一下嘴唇,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
“我父亲很坚强,郑教授也知道,他真是个好人,本应活得更久,更幸福,但为了分担小女儿的不幸,他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虽然结婚了,却是贞美惟一的亲人,父亲去世后,我不顾婆家和丈夫的脸色,把贞美接回家里照顾……”
“是的,我都知道。”
“是吗?”
一丝苦笑浮现在善美的嘴角上,虽然不像冷笑那么刺眼,但言外之意已十分明显——你怎么可能都知道呢?“请不要误会,我是说,您非常辛苦,这我的确想象得到。”
“啊,请原谅!这段时间,我的生活的确变得很艰难……”
谁说不是呢?自从妹妹遭遇不幸,善美几乎没有开怀大笑过,即使面对丈夫和孩子的时候露出笑容,但一转过身,心情就变得很沉重。
有时候,看到妹妹的样子,善美心中会对妹妹的生活、父亲的人生和自己的生活产生一股无名怒火,难受得恨不得跟谁打一架,恨不得张开嘴咬谁一口。
这种怒火发泄的对象,善美能想起来的只有郑喻宁,因为她一直认为,要不是喻宁打电话,贞美很可能就不会遭遇不幸。
现在的郑喻宁,而立之年当上教授,广受媒体关注,过着快活的日子,而贞美却只能孤独无奈地静卧在床上,因此善美感到说不出的冤屈和气愤,以至于晚上睡不着觉。
父亲去世后,善美好几次决心去找喻宁,但每次都被贞美劝止了。
“别去,姐姐!你想干什么啊?”
“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就算那么做了,会有什么变化呢?而且……那也违背了爸爸的意思。喻宁没做错什么,给我打个电话祝贺生日有什么错呢?看在我的面子上,姐姐,无论如何别去找他!有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能幸福地生活不是很好吗?”
仔细考虑一下,她也明白妹妹的话一点儿也没错。妹妹和自己已经每天生活在不幸中,黑暗重重叠叠,无边无际。这样的黑暗本来就是无法分担的,何必非要把好好生活在光明中的人拉进来不可呢?
两个月前,已经忍耐了很久的丈夫打来电话,对善美下了最后通牒,要她三个月之内到英国去。他渴望享受天伦之乐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贞美怎么办?”
“带到这里来不就行了。”
丈夫确实生气了。
善美被一片混乱包围了。自己要带两个孩子去丈夫工作的伦敦,当然要带妹妹一起去,可是,这不是件简单的事,首先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