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美怎么办?”
“带到这里来不就行了。”
丈夫确实生气了。
善美被一片混乱包围了。自己要带两个孩子去丈夫工作的伦敦,当然要带妹妹一起去,可是,这不是件简单的事,首先得说服贞美。
善美小心翼翼地对妹妹说起这件事。
情况已经这样了,是不是反而更好?英国是发达国家,整个社会体系非常完善,身体不便的人在那里生活更舒适,福利中心的职员或志愿者还定期上门带行动不便的人去公园呢……
贞美从一开始就摇头。
“不如……死了呢。”
贞美低声说出这句话,紧紧闭上了眼睛。
走出妹妹的房间,善美的腿开始发抖。车祸后父亲全心全意照顾贞美,唤起了她对生活的热情。除了车祸后头两个月,迄今为止,妹妹一次也没讲过死这个字,现在她居然说了!善美受到很大震撼,感到无比恐惧,似乎心都要碎了。这样的时候,如果母亲还在多好!如果父亲继续留在她们身边该多好!
那以后,贞美的话明显少了很多,善美面对贞美的时候,心情沉重,连呼吸也变得困难。如果有谁能帮忙就好了,不,哪怕只是面前有个人能痛痛快快把心里的事说给他听也好。
喻宁恰好是在这时候出现的。最近在贞美的问题上,善美想找人商量的时候,总是先想起喻宁,而不是载佑,因为她知道,贞美直到现在还爱着喻宁。
过去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一看到喻宁出现在电视上,妹妹的脸色就明显晴朗了很多,一整天都心情很好,有时候还哼起歌来。喻宁出乎意料之外地找上门来那天之后,妹妹的声音也有了活力,脸上也有了神采。
出国的日子只剩一个多月了,善美着急了,万般无奈,她抱着豁出去了的心情下决心来找喻宁。
“……嗯,希望您能帮个忙。”
说完这句话,善美低下了头。
“哦……”
善美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陷入沉思中的喻宁,那眼神中包含着千言万语。
喻宁!真的很惭愧,但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了,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一定觉得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吧?是的,我也知道,可是,这段时间为了照看贞美,我有多么对不起丈夫和孩子们,希望您能理解,哪怕只是一点点儿。这么长时间,我们家从来没有周末或假期带着食物去野餐或旅行,没去过剧场,没听过音乐会,没看过演出,也没有出去吃过一顿饭,都是因为我得守在贞美身边的缘故。当然,贞美是我妹妹,是流着相同的血的妹妹,无论如何,我都该对贞美负责到底,可是……我害怕自己,有时候发现自己无意识地产生很坏的想法……非常惭愧,的确是这样,有时候我真想跟贞美一起去找爸爸妈妈,但一看到丈夫和孩子们,只好打消这样的念头……
善美无声地向喻宁倾诉着,这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喻宁已经猜到了善美的来意,从感情上,他愿意斩钉截铁地说:别担心!但话一出口就是必须遵守的诺言,他现在得一步一步来,首先整理自己的情况和贞美的情况,然后设计两个人的未来。
果真能挺过去吗?只要自己努力,贞美就会过得幸福吗?我也会因为跟她在一起而感到幸福吗?喻宁想了又想。
善美读懂了掠过他表情的各种想法和感情。想到他因为一个女人要受的苦,善美觉得满怀歉意,但还是再次鼓起勇气,一字一句地慢慢说了下去:
“我本意并不想给你增加负担……也丝毫没有转嫁责任的意思,但是,有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贞美虽然从来都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她还在喜欢你……同样都是女人,我能看得出来。贞美只是一直忍着不说而已,她也想结束一切,放弃一切,她心里的苦,我能感觉
得到……是,我也听载佑说过了……你已经订婚了,马上就要结婚了,因此我也犹豫了很久,我并非不知羞耻……可是……如果你能陪贞美一段时间,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她该多高兴啊!我作为她的姐姐,又该是多高兴啊!因为我知道她连做梦都想见你的心情。贞美不想离开这片土地……一定是因为你也在这片土地上……在汉城的天空下。见过你以后,她更是这样了,希望能近距离感觉你在汉城的某个地方活动、说话、微笑。相信你也明白我妹妹的这种心情,是不是?”
善美几乎哽咽了。
喻宁朝她深深点了点头。
“好,您希望我做什么呢?”
“啊……”
“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也应该做。您说出来吧!”
他这么一说,善美又犹豫了,似乎想要否认,后来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我拜托这件事确实不容易……但就我的处境来说……希望你能暂时照顾一下贞美!”
“哦……”
“啊,当然不是很长时间,一个月就足够了,我去英国想想办法,跟丈夫也商量一下,这段时间,希望你能说服贞美。就贞美现在的情况来看,英国的环境确实更好。我的话贞美不听,但你的话她会听的,她一定会主动提出跟我去那里的,因为她一天也不愿意给你添麻烦。明明知道你的处境,我还提出这样的要求,真的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善美似乎觉得没脸面对喻宁,低垂着头。
哪怕喻宁脸上有一丝不情愿,善美也就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事情已经过去7年了,而且面前这个男人今年夏天就要结婚了,自己却要把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托付给他,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只要自己还有点儿羞耻心,但善美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顾不上什么脸面了。
载佑长叹一口气。
“所以,你就答应了?”
“当然了。”
咖啡凉了。载佑点燃一枝烟。
“贞美会同意吗?她自尊心那么强……而且,在曦怎么办?在曦知道了,恐怕不会理解吧?你们家里也是一样。有没有别的办法呢?”
“别的办法?”
喻宁听了他的话,扑哧笑了,显然载佑还没明白自己的真实心意。
“这个办法怎么样?找一间单身公寓,让贞美住在里面,再找两个看护,轮流照看她,费用我们俩分担,行不行?”
载佑提出了一个比较现实的解决方案。
“你是说我们两个人只负责出钱?”
“只能这样了,偶尔我们也可以去看看,但我们两个人都不可能守在贞美身边照顾她啊!”
“不,我能!”喻宁斩钉截铁地说。
“怎……怎么?你是说要跟她一起生活?你的工作,你的生活,全都抛到一边去?”
“没什么不可能的,除了客座教授,其他的事情都是私事,而客座教授的位置,想坐的人也很多嘛,至于建筑设计,在家里也能做,只不过慢一点儿而已。”
载佑一下子张大了嘴。喻宁这家伙精神不正常吧!要知道,贞美可是个没出嫁的女孩子啊,而且,照顾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绝不能等闲视之。可是,要具体地把这些话说出来,载佑又难以出口。
“即便如此……喻宁,你说善美请你照顾贞美一个月?这段时间,还是找个看护比较好。无论怎么说,你根本不可能守在贞美身边!那样的话得同吃同睡,共同生活才行吧?贞美也不会同意的,她会觉得不方便的。”
“所以,我,就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即使贞美的姐姐打算接走她,我也不愿意把她送到异国他乡去。我,要跟她在一起,一起生活。不是说受谁的嘱托,其实,在善美来找我之前,我就想去找她请求她同意呢。你难道也不理解我的心吗?这绝对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爱,我依然爱着贞美!”
喻宁的眼里写满真诚。
但还是太草率了吧?日常生活包括几万件小事,从早上伸懒腰、刷牙开始……到重新回到家里,回到床上,关了台灯钻进被子里为止,那才是生活,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共同的生活,而日常生活中这几万件小事大部分都是需要移动身体,用手洗刷,用脚走路才能做的。
贞美完全不能做这些事,这是确凿无疑的。开始可以用爱来彼此安慰,勉强过下去,但岁月是由无数的日日夜夜密密麻麻构成的,流动得异常缓慢无穷无尽的时间,有着狠毒险恶的一面,会把人、把人和人的关系变得一团糟。造成那种情况将不是因为喻宁和贞美两个人中任何一个人的错误,也不是因为任何一个人没有付出足够的努力。
载佑有婚后生活的体验,所以对这些情况非常清楚,所以,他认为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喻宁。
“那样的话,在曦呢?你的婚事呢?你妈妈呢?别忘了,你还是独子!这场游戏的障碍太多了,对你是这样,对贞美也一样。”
“虽然对不起在曦和恩师,但婚事……只能取消了,妈妈我会慢慢说服的。”
“取消?喻宁你现在这样说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关系到你周围
好几个人的人生!你这么想,难道……”
“是的,我要跟贞美结婚!”
“……终……终于!”载佑缓缓摇了摇头,忽有所悟,“……哦——因为贞美救过你吗?”
听了他的话,喻宁不出声地笑了。
“是啊,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跟贞美待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发现自己依然爱着她,绝对的爱,因此,我发现自己虽然跟在曦订婚了,其实并没有爱。”
朴载佑感到一阵头晕。
现在喻宁不是十几岁,也不是二十几岁,无论如何都不是感情用事的年纪了,可是,他还是坚持要跟贞美一起生活。
两个人如果能得到幸福,即使全世界都反对,载佑也会一个人为他们鼓掌,但那怎么可能呢?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偏见,但这分明是不正常的,梦想靠这种不正常来获取正常的生活和幸福,难道不是太感情用事了吗?一起生活反而有可能破坏两个人原来那份美好的感情,也很可能彼此折磨,最终两个人一起掉进生活的泥潭里。
就是对贞美个人来说,这也未必是件好事。跟一个男人一起生活,随时都会意识到自己无法对面前这个男人尽到做妻子的责任,那种内心的悲惨和绝望具有极强的破坏力。
这些情况难道不是可想而知的吗?
“喻宁,我们……再慎重考虑一下好不好?”
“什么?”
“我觉得你太草率了,这不像你的为人。”
“不,这么长时间,我们已经分开得太久了。”
他的这种信心到底是怎么来的?载佑简直无法理解。
“我的意思是说,光照顾病人这件事就比你想象的更累、更困难、更复杂,一起生活就更复杂了。你先不要匆忙决定,我觉得还是不要做得太过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和我分担贞美的生活费和护理费,再慢慢考虑别的问题,这样比较好。就照我说的做吧!作为朋友,我求你了!”
“载佑,我打算这个周末跟在曦见面,告诉她我的想法。”
“喻宁!你……真是!”
对这个最亲近的朋友,载佑第一次感觉无法理解。
“我知道你的心意。”喻宁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你担心的事情我又怎么不知道呢?我不是不害怕,我也有没把握,也有担忧的一面,贞美也许会拒绝到底,可是,我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她。人的生活,人的爱情,不是没有什么一定之规的吗?你也知道,贞美和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一样。身体上的问题,是啊,我相信在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其实,在善美约我见面前,我已经好几次向贞美表示过我的心意。”
第一次拜访善美家的4天后,喻宁又去了,然后过了5天,再然后过了4天,喻宁一再去看贞美。
从第一次重见贞美后,她的影子总在喻宁眼前晃动。下班开车往自己家的方向走着走着,或吃着吃着饭,或喝着喝着茶,或在设计师事务所抽着烟看着窗外的夕阳,喻宁突然就抑制不住地想见贞美。
他第三次去看贞美。
“……怎么又来了?上次我不是说了嘛,快忘了的时候再来一次,那样就足够了。”
贞美冷冷地说。
“我记性不好啊,老记不住别人的脸,所以又来了。”
“撒谎!”
“对了,哈哈,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嘛。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是不由自主的,我也就随心所欲了。”
“男女?你想什么呢?”贞美格格格笑了,“喻宁,到此为止!这个玩笑我可承受不了,我们不要否认明明白白的东西,这样你和我才都能避开破坏性的混乱。”
“贞美……”
“嗯?”
喻宁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很快活地笑了起来。
“我真的喜欢你。”
“又像个孩子似的,从30多岁的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合适。”
贞美虽然把他的话当作玩笑,但还是正色说:
“别这样!警告你!上次你就隐隐约约露出那种意思,怎么又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说一次我听着高兴,说两次就感觉被耍弄了。小心我真的发火!”
喻宁一副“你试试看”的表情,笑眯眯地低头看着贞美。
“真是的,我的话你没听明白?”
“喻宁,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拜托你了!我跟过去不一样了,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随你怎么说了。我真不理解你为什么做事不加考虑,你过去不是这样的啊。我不喜欢你这样,要是继续下去,可能会讨厌你,所以,到此为止!”
喻宁冷静地听贞美说完。
“你是说不愿意受伤害吧?你我都一样,可是,我们不是彼此喜欢彼此相爱的吗?跟以前一样,这一点你也不能否认吧?”
“……”
“我不让你受伤害不就行了吗?我能做好,贞美,相信我!别折磨我,给我一次机会吧!”
“你,你越来越……”
喻宁保持镇静,丝毫不动摇。
贞美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
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