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的花事烂漫,径自难收难管。林致撑着章一的肩膀,“我就在门外边。”说完出去了。凯旋轻启唇,吐出一个字:“坐。”过了一会,微微收敛目光,又过了一会,终于垂下眼,轻轻“哧”出一声笑。章一这才浑身一激灵,呓语般喊出一声,“姐姐,真……”
凯旋没有笑了,盯着章一的眼睛,“我大足你十二岁,你该叫我一声小阿姨。”
章一此刻仍旧呆愣愣的,上来就是这么一句,她哪里听得明白,蒙头雾水。
凯旋眼神稍稍柔和,“你是不习惯见生人还是喜欢站着说话?”
这次章一听得分明,踱到凯旋对面坐下,想起林致,慌忙回头去看,哪里还有人在?
“他就在外面。”
章一第一次晓得有个词语叫如坐针毡。她问了个最直接的问题,并不晓得这也是最重要的,“姐姐,你为什么找我?”
凯旋从内心排斥这个称呼,尽管叫得人年轻。“因为醒山,所以来见你。”
“醒……山?”
“是钟闵。”
电视看多了不见得全无好处,章一开始进入状况了。仍旧是最保险的问法:“为什么?”
“因为你是他的身边人。”
章一直觉事情有点坏,她没见过这种阵仗。她说:“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我想我要走了。”
“果然是小孩子,这样没有耐心。”
今非昔比,现在的章一最怕听人说她是孩子,她正努力要变得成熟,变得和爱人相配。她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表面看着镇静。
凯旋微笑,“这才有一分谈话的样子。”
“请说。”
“好。”凯旋正色:“醒山待你好。你凭什么?”
这样话中带刺。章一那脾气,差点没跳起来,努力平复了说:“你问他不是更好?不过,我也可以回答,这根本就是无缘无故的,真要说原因,是他心甘情愿待我好。”
凯旋说:“你到底是单纯还是狂妄。你难道没想过他不过是爱你年纪小,花骨朵一样,一掐就出水的?”
章一想起在医院的一天傍晚,天边染红一大片,像宣纸上泼出的血玫瑰,她坐在轮椅上对那个人说,“小有什么好,就像新生的太阳,总有落下去的一刻。”他的回答那时候听不明白,但她是记在脑子里的。她正视凯旋的脸:“真如此又怎样呢,这世上的花骨朵何止我一个?他爱我年纪小,那也是爱我,单爱我。”
凯旋微微颔首,有点意思了。“说得好。在进行下面的谈话之前,你仍不问我是谁?”
章一说:“多少晓得一点。不是朋友就是亲人。跟他在一起,早就想过有这一天,当面质问或考核。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因为我已做好接受最坏事实的准备,无论他有多少过去,什么样的过去。”
“你这是变相承认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
章一摇头,“不,我了解的。读人像读书,我们读的早晚,厚度,连续性不同,感受出来的都是不一样的。你没有见到过他在我面前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想不到的。我跟他有很多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过去的三十年,我没有和他在一起,他也会讲给我听,过往零零碎碎拼贴上去,不管多少,对我来说,那就是完完整整的他。”
凯旋说:“你想的很好,终归也只是想。过去对我们每个人的影响远远超出想象。醒山这本书的分量和复杂性绝对不是你能承受的,更不要说读。我跟你不一样,从他落上第一笔,写成第一个字开始,尽知笔墨纤毫。”
章一的背挺得直直的,“知道我见你第一眼时想什么吗?”
凯旋说:“我还没有听过一个小朋友的评价。”
章一说:“我当时想,如有一天,我也能像你这样多好,因为越是跟他在一起,就越是发觉自己一无所知得近乎可耻。但是现在,我不想了,因为你看事情这样复杂,多辛苦!”
凯旋倒笑了,“要简单直接,可以。我跟醒山,本来是要结婚的。”
章一像挨了一棍子。打起精神说:“是本来。”
“因为你妨碍了。”
又是闷头一棍。
“说起来这本来还应当是在六年前,但是没有。那时候为结不结婚,我们时常争吵,孩子的到来谁都没有料。他高兴得……简直像是孩子的小哥哥,总是满脸好奇地贴上来,‘宝宝就藏着里面吗?’ 正是三个月,最易自然流产的时候,我过分操心家里的生意,一次意外,孩子就没有了。”
一样东西放在章一的面前,她戒备着盯了半天,那是什么?是胎儿的B超照片。钟闵和凯旋的孩子,差一点就来到这个世上的。尽管像小外星生物,她还是认出来了。不敢承认,一直盯得生出错觉,那仍旧是他们的孩子。章一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起那张照片扔到凯旋身上去,叫:“这是从哪找出来的破东西,敢说是他的孩子!”
照片是塑封过的,凯旋拾起来,用手指抹去上面的灰尘,看向章一,一双眼如同被凿开的万年冰湖,飞起的冰凌眼风道道穿心。
章一不甘示弱,胸口剧烈起伏,眼里蓄满泪。
过了很久,凯旋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国外,现在回来就为了一个,跟他结婚。他是不爱我的了,但即使这样,也不可能跟你结婚。你无法想象他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接受过什么样的教育。他是老来子,跟他父亲的感情非常深。伯父近年来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他也老大不小了,传宗接代四字听来滑稽可笑,但却是老钟家的头等大事。不要以为是我耗不起。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入了门,钟家又能等你几年?五年还是八年?”
“你也不用摆出和我深仇大恨的样子。这世上唱白脸的人多了去,总有一两个要唱红脸的。你不能总要他付出,适时也该为他考虑考虑。他为你做的事那样多,有些让你知道,我不信你还有勇气跟他在一起。”
章一几乎原形毕露,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你说!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好了!我要跟他在一起,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跟他分开!”
“只一件”,凯旋说得极缓慢,“因为你,他逼得你妈妈从60楼跳下去,粉身碎骨。”
章一咬牙,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条条现出来,“你胡说,我妈妈是……”
“是自杀,还是报应?”
章一说不出话了。
“就因为伤害过你,所以要彻底消失。醒山的爱就是这样,将人裹得密不透风,外面的就是一只触角也难伸进,里面的又透不过气。”
“我能站在这里说这番话,不是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最懂他的人而已。”
“章一,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的。你很聪明,该说的我都说了。”刷刷写下一串数字,撕下纸,用车钥匙推过去,站起身,“真心要做一件事,总是有办法的。”
凯旋走出门,林致上来问:“这么快?”往里面张了一眼,“你做了什么?”
“凡人做的事。”
林致进屋,见章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颈子被掐断了,软软垂着,小小的瘦削的肩往里缩。林致不敢碰她,怕一碰,她就“嘭”地一声躲进什么东西里去了。“章一?”
章一转脸看他,一下子像没认出他是谁,过了会说:“是林大哥……来叫我走吗?”
林致松口气,拉她起身,“走吧。”
她讷讷地应着,“嗯。走吧。”
***
钟闵回来的时候,章一搂着史迪仔躺在床上,以为她睡着了,过去看她的脸,结果眼睛是睁着的。“睡过去一点。”她往里让了让,他躺下来隔着史迪仔搂着她。
“不换衣服么?”
他嗅一口她身上的清香气,把眼一闭,“一会换。”然后又睁开眼,笑着说:“我不过挂着一点边,不会弄脏床。”
她没说什么。
“刚洗了澡?”明知故问。
她“嗯”一声,“出去一趟,出了汗。”
“今天,看的什么?好看吗?”
她呆了一呆,然后慢慢说:“走廊很深,房子很漂亮,人很美,从画里走出来,活脱脱。有一扇高门, 一对男女,还有一个胚胎。”
他听得眉头大皱,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没再问,也许她看的是意识流的东西。看她眼皮子和眉骨红红的,吻了吻,说:“怎么回事?”
“……水烫,熏得久了。”
总觉得她今天有点不对劲,好像风雨过后的绿暗红稀,无精打采,但到了他眼里,又是另一种娇柔姿态了,只是怜惜。把胸前搁着的东西扔到一边,搂着她细细密密地吻。
她眼一直闭着,任他吻着,等他解衣服的时候抬了抬手。他注意到了,问她:“不想?”
她很轻地“唔”一声。
搂过来,又吻一阵。要吃饭了,确实不是时候。
章一刨了两口饭,嚼一会咽下,然后捧着碗到厨房去了。过一会,又捧着出来,依旧是坐下一口口吃,吃着吃着眼泪冒出来,赶紧吸吸鼻子。
阿姨走过来说:“看。我才说放多咖喱酱,辣着了,不许哭。怎么样?”
章一又舀一勺吃,这才抬起头冲阿姨笑,脸上还挂着清汤面条,模样滑稽的难看。这一笑,米吞到气管里去,咳两声,泪流得更凶了。阿姨给她顺顺,“快喝点汤。”喝了,这才好些了。
钟闵说:“你不爱吃咖喱。”
她盯着碗说,“下饭。”三两口吃完,收拾好自己的餐具,上楼去了。
回她自己的房间,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个包,是两年前来这里的时候背的,出事的那天也背过,后来被拿出来送到医院,然后又回到这里。包里有个文件袋,里面装着几样东西,她的出生证明,初中毕业证,一次志愿活动的荣誉证,还有户口簿。户口簿里写着四个名字,头三个都死掉了,单剩下最末一个,粗黑字体,仿佛是另三个的血全部滴进来,笔墨饱满得从纸上浸开——那也是在往外滴血。只等这最末一个也死掉的时候,这一家子的血,才算尽了。
她看了很久很久。
夜里,他压上来,呼吸沉重。她偏过头去,闭着眼。他捏她软软的手,咬她的耳垂,“乖宝贝……”她没有反应。
到底还是开始了。
从眼皮缝子里往外看。也是这张床,床头依旧是黄月亮。黄月亮漫进了水里,晃了散,散了晃,清亮亮现出一个人的脸来。是谁?看不清。
他停下来,“怎么了?”扳过她的脸,“疼?”
她盯着他的胸前,那一次也是这样,是不敢看他的脸。他一只手撑在旁边,一只轻轻抚着她的脸,她抓起那只手,放到胸前有跳动的地方,只是说:“疼,疼……”一开口,才发现原来真的疼得忍不住,早点说出来多好。
泪流得那样凶,他以为真的是哪里出了问题,退下来,去检查,没觉得有什么,问她还是一个劲说疼,他也着急了,再喊疼真要叫医生了,她才渐渐没有哭了。
正文30 皓腕金镯
明明打电话时还羞怯怯地说“我最喜欢你了”,下午回来就不对劲。一定是出了事。搂进怀里哄着,顺着,“不做了,不做了”,她终于安静下来。想翻身朝外,他不让,要看得见她的脸。她有一丝短暂僵硬,也没有表现其他的不情愿,隔一段时间吸吸鼻子,不多时便没有吸了,是睡着了。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满腹狐疑,又过一阵,亲亲她的嘴,关灯。
章一在爬楼梯。
一级级阶梯不断向上,以为到头了,结果还有无数层在折进折出。她还吊着一口气,往回看,走过的地方正一点点变成黑洞,往脚底下扩散,如下一道催命符,她尖叫一声,把两只手也当脚来用。就这样爬,60层的楼梯,她终于爬出头。白花花的气团,白花花的楼顶,一脚陷进去,拔都拔不出,一个女人穿着空荡荡的裙子,背对着站在空荡荡的天台尽头。低压将肺内的游丝气体吸出来,气体交换停止了,身子飘起来,她竟没有死!飘过去,越来越近,女人站上了矮护墙,轮廓清晰起来,清晰里依旧是空荡荡的。她伸出手去抓那一角裙边,无奈身子“呼”地一下从轮廓里头直穿过去,叶子般飘下去,翻了面,遥遥看不清女人的脸,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妈妈”,重力重新生出来了,身子急速地往下坠。
“砰!”
房里的灯又亮了。章一抱着腿,脸埋进去,抽泣。钟闵伸手去碰,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一旁躲避。钟闵的手僵在那,几秒钟,然后伸臂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做梦?”
她没回应,是还没从梦境里走出来。一脑门子汗,背心也是汗湿的。
“梦见什么?”再诡异的梦说出来就破了。
过很久,她说:“……梦见……又从楼上摔下来了。”
她有过这样的经历,做这种梦也不奇怪。亲亲她的脸,“还怕?”
曾经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句话:纵身一跃,便是梦醒之时。她在心里念了几遍,然后说:“醒了……就好了。”
他没再说什么,深夜两点,离天明还早。
***
离她生日越来越近,他让她联系同学,她嘴里说好,却没见动作。这时候突然对他说,要出去跟同学见个面。现在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是同意的,有个词语叫“言听计从”,不知用在他身上合不合适。
她还是选了常去的那家冰店。隆冬等在那,隔老远两个人都露出笑脸。
她坐下来,开场白依旧是:“好久不见。”
隆冬也是说:“嗯,好久不见。”过了一会,又说:“假期快结束了呢。”
她说:“嗯。发生了很多事。”
“还有些日子开学,你有什么打算?”
她说:“有啊。后天我生日,请你们去做客。”
隆冬神色黯了黯,然后笑着说:“我可以不去吗?”
“不行,你一定要去。我们是好朋友。”
隆冬把手一伸,用她以前的口气,“这算不算正式邀请?没请柬我不去。”
她笑起来,耸耸肩说:“没有,是大家都没有。”
“好吧,我去。因为你十六岁了,说得上是最重要的生日。”隆冬说,“豆蔻年华,一辈子最好的年华。”
她笑得灿烂了。
“新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