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觉看完了新闻,才发现面前站着的竟是罗宋宋。他一时之间还没能回过神来。
“罗宋宋?”
那熟悉的声音轻渺得没有灵魂。
罗圈圈,罗圈圈,他一向声音含笑,每个音符活蹦乱跳地朝罗宋宋跑来,迫得她透不过气;现在却疏远得好像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现在的罗宋宋对他来说,还不如报纸上的朱行素来得亲切。
从八岁开始他就没有这样正经叫过她。他似乎也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
“吃……吃了吗?”罗宋宋带点讨好地说。
“什么?”
正如他对智晓亮说的那样,除了罗宋宋和朱行素,他可以讨论所有的女人;现在,这两个女人又同时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你要吃包子吗?”
孟觉看了她一眼,转身上了旅游大巴。
“……孟觉!别生我的气!”
罗宋宋慌神,跟着上车。
“孟觉,我错了。”
第十二章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醒目如孟觉,头一趟就到了姬水来找。罗宋宋的外婆莫清芬住在姬水镇鲤鱼街特一号,高门大户,鼎盛时门口有警卫连二十四小时走来走去,镇上的小孩都只敢远远地玩耍嬉闹,眼巴巴地看着孟觉和罗宋宋在大门口站着吃雪糕,流着口水暗暗揣摩那和冰棍有什么区别。
莫清芬是旧时大家闺秀,教会女中出身,一口纯正英伦腔,脸蛋和罗宋宋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狭长而瘦削,眉目有神,多一股冷冽之气。她家常穿硬领旗袍或者对襟大褂,扣眼上别两支玉兰花,坐在踏板钢琴前,腰身绷直,弹一首基督颂歌——她本身其实毫无信仰。
老人家孤独得久了,总想亲近小孩子,时不时就接罗宋宋来玩,孟觉可以和她做四手联弹,也欢迎;可是小孩子嬉闹起来,又觉得烦躁。
“你们两个出去玩,别来贴近我,热得很。”
她一戴上夹鼻眼镜,就代表着她要从那一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橱里抽出一本发着霉味的线装书来研读,需要绝对安静。孟觉向来讨长辈喜欢,莫清芬从缀满珍珠的钱夹里拿出零花钱递到他手里。
“乖,拿去。”
他们拿了钱就去买褚记的鸡汁大包,两人一路吃一路滴汁,胸襟上一片油渍,后来孟觉又发明了一种吃法,先把煎皮一点点撕下来吃落肚,再一口气吸干汤汁,烫得跳脚。
“好吃!”
孟觉含着银汤匙出生,什么没吃过,偏偏好这一口;后来罗宋宋受伤,每个周末到姬水的理疗院做理疗,宋玲陪着来过一次,大骂罗宋宋不给她省心,眼中满是嫌恶,再也不肯陪同;那时是高考关键时期,孟明丰将孟觉管得极紧,专门请了四个家教来钉牢,孟觉号称压力太大扛不住,每个星期都要专车送往姬水散心兼吃包子,顺道捎上罗宋宋。罗宋宋做理疗,他就在一旁打电动。
理疗的效果很不理想。孟觉把魂斗罗打穿了三次,罗宋宋还不能达到过去握力的一半,用进废退,她的神经开始萎缩;医生多次找罗清平和宋玲谈,他们却只会做鸵鸟;莫清芬想带罗宋宋去北戴河休养,这一对鸵鸟因为觉得丢脸而执意不肯,莫清芬一辈子优雅端庄,内敛严谨,也不由得在数次争取无效后撕破面皮。
“这个孩子就是被你们给毁了!毁了!毁了!”
她一连说了三次,一声高过一声。
宋玲抓起茶几上的翡翠镇纸狠狠地摔个粉碎。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控制狂!”
这样一代不如一代。读圣贤书,住黄金屋,虽颜如玉,却发臭发朽。
莫清芬张口结舌。
“请你小点声,别让宋宋听见。”
罗宋宋还没睡,躺在床上和孟觉通电话。□裸的争吵通过电话线,传到了孟觉耳朵里。
“听见又怎样?你还怕人知道呀?你一辈子都这样虚伪!”
“……你说我虚伪?我是你妈!”
……
罗宋宋卷起被子遮住自己和电话。
“孟觉,我挂了。”
他常这样被动地接收着罗家不为人知的一面,又只能佯作不知以维持两人的友谊。
“喂,罗圈圈,咱们下次去姬水什么时候?”
“再说吧。”
她的声音和心思全闷在被子里,如果撬开她自欺欺人的外壳,看到的真相一定血淋淋。
“去的时候要叫上我。一定。”
“孟觉,……别生气!”
罗宋宋无望地跟在孟觉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他开始翻动后排座上的零碎物品,外套,游戏机,零食,登山帽,每一样都不是他要找的东西。
“我不生气。”他轻描淡写地回应,“如果我事事同你计较,一早气死。”
“……喏,掉到座位之间的夹缝里了。”
她现在惊惶得很,使尽了浑身解数要来讨好他——这个认知并没让孟觉的心情好多少。
顺着罗宋宋的手势,孟觉找到了自己的ipod。
他们学号相近,考试是邻桌,他丢三落四,她总是能适时递过来一支笔一张纸,对他翻东翻西的心思了如指掌——孟觉突然笑。
“越了解我的人越能让我不痛快。“
孟觉不是老好人,他与人为善,不是没有底线。他容忍罗宋宋到了极致,如同一根皮筋疲了,失去弹性。
罗宋宋手里纸袋浸出油来,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孟觉从未这样重话加于她身,如一枚深海炸弹,翻起她心底淤泥——不是人人都会像智晓亮那样薄情,悄无声息就离开她的世界,也不是人人都会像孟觉那样不离不弃。
“罗宋宋,你要记住,我孟觉不是你的小行星,会终生绕你活动;你的固执要适可而止。”
他再不看罗宋宋一眼,戴上耳机;罗宋宋站在大巴当中,进退两难;窗外欢声笑语逼近,孟觉的同事们回来了。
“不知道孟觉睡醒了没?”一把清亮女声传来,“这家伙,怎么今天有点蔫蔫的。”
他只是稍稍低落,就不缺嘘寒问暖——这是以孟觉为核心的星系,她罗宋宋才是流星一颗。
“你心里早就没我这个朋友了,是不是!”
最后这句责问截住了罗宋宋离去的脚步——这个衣食住行皆是顶级名牌,被众人簇拥的天之骄子,在谴责住庇护所,打散工的她为什么不肯给予一点点的友谊。
“孟觉,难道你看不出来么?我嫉妒你啊。“罗宋宋叹息着转过身来,”对,我们有同样混账的父亲,同样放弃了钢琴,同样高考失利,同样走了许多弯路才离开过去的生活。我太懦弱,面对挫折,无力招架,而你每每能及时调整心态突破自我——孟觉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将就一下,成为我这样的废物?因为我实在是做不到你那样乐观,积极,独立,坚强!“
孟觉惊愕。他们不再亲密的原因,竟然是嫉妒这种理应只存在于同性之间的情感。他并不是男权主义者,但无论如何,女生应该去嫉妒一条穿在别人身上的短裙,而不是比自己强大的异性——不不不,正因为他的强大,才一直居高临下对罗宋宋施予怜悯,而这怜悯这种情感,又生来不平等。
他太过自信和纯良,从未考虑处于劣势的罗宋宋,需要有怎样的胸襟,才能和他做朋友?
他站起来,对脸颊涨红,尴尬地笑着的罗宋宋伸出双手。
“罗圈圈,不要怨恨。”
他躲在楼梯间,看到了她的丑样;他听见了宋玲和莫清芬的对骂;他现在还知道了她的自我厌恶——她的一切肮脏事,从里到外,今天让他清清楚楚看了个透。
“我做不到。孟觉,我做不到。”罗宋宋欲推开孟觉的手,“我虚伪了好多年,累得很。”
他们十七年的友谊难道就要这样结束?原以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羁绊要至死方休。
好。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起做真小人。
孟觉握着罗宋宋的手腕,突然有强烈冲动——不不不,在她心中,他是真善美化身,不该存在这种邪恶念头。
“你……”
他靠得太近。眉毛根根分明。这不是补习功课,练习钢琴,不该这样亲昵,亲昵中……似乎又带一点凶狠和绝然?
“孟觉!”在车门蛰伏已久的庞然突然窜出,杀到孟觉跟前,“我给你带了早餐。”
她眼波流转,看也不看罗宋宋,只当她是透明,暧昧情愫说明一切,这眼神,沈西西,聂今也有过,罗宋宋却怎么都做不来。
“我走了。”罗宋宋抽出手腕,孟觉的同事此时已一窝蜂地涌上车,她贴在窗户边上,双眼紧紧盯着脚尖,从额头到脖颈都在发麻,导游小黄站在司机旁边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觉得面熟,又不敢相认。
“你是……”
罗宋宋急急窜下车去,推了单车就走,走出去几十步,听见身后的旅游大巴发动的声音。她骑上车,手抖得几乎掌不住龙头。
外婆家的每一件物什都满载着儿时回忆。缀满珍珠的旧钱夹在莫清芬去北戴河疗养之后,被宋玲拿来拆掉,串成颈链,又嫌太细粒,扔给罗宋宋,算是她唯一的一件首饰。
她离家时带走了这串珍珠,现在又物归原主,放回莫清芬的首饰盒里。
银质的首饰盒,衬着猩红色的天鹅绒,孤零零地躺着一根发黄的珍珠颈链;红砖小楼,花梨木的全套家具,孤零零地住着一个罗宋宋。
寂寞与寂静为邻;屋子许久没人住,空气透着一股衰老的味道;院子里头蔓草疯长,几乎盖过了窗沿;灰尘倒是不多,罗宋宋一边拖地,一边时不时抬起头瞄天花板——阁楼上传来可疑的奔跑声和扑翅声,不知道是不是哪家的猫猫狗狗,燕燕雀雀做了窝。
如果孟觉在,他一定会偷偷去看一眼。罗宋宋支着拖把,朝通往阁楼的旋梯看了一眼。旋梯尽头被一扇铁门隔断,还记得他们以前不敢找莫清芬要钥匙,孟觉就会从她头上取下一根发夹,轻轻一拨那锁舌——
那时她真觉得孟觉是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现在亦如是。只是她已经过了崇拜的年龄,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再也不能关上。
书房的四面都是顶到天花板的花梨木书橱,玻璃拉门后面还有一层绣花帘布,目的是减少西晒的温度对线装古籍的损害。罗宋宋打开书橱,最下面有一格属于她,只放了两本书,一本是《世界名著简介》,一本是《国外童话精粹》。
宋玲认为自由的思想是万恶之源,所以勒令罗宋宋不准看闲书,好不容易攒了点零花钱,也赶不上通货膨胀的速率,好在有需求就有市场,权衡再三,她买了两本最实在的盗版,从格陵偷渡到姬水,迄今保存完好,一个折印也没有——她难得有专属于自己的东西,越山寨越爱惜。
孟觉从未因此嘲笑她。相反,总是慎重地洗过手再翻阅,那时在姬水最惬意的就是——盘腿坐在地板上,她看《世界名著简介》中的《雾都孤儿》,孟觉看《国外童话集粹》中的《坚定的锡兵》,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都有着一股淡淡肥皂香味。
铃铃铃——!
一阵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回忆。罗宋宋放下书,诧异地站起身来。
铃铃铃——!
这条内线电话必须从后勤总机中转,在罗宋宋的记忆中,听它响起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除了莫清芬几个同在北戴河疗养的朋友,就只有罗清平和宋玲知道号码。
铃铃铃——!
她正打算不理,转念想起孟觉也知道这个号码。
铃铃铃——!
短短十几秒内,她已经转过了数个念头。电话那头,到底是她想听,还是不想听的声音?
第十三章
罗清平焦躁地在宾馆套房里踱来踱去。长久的铃声之后是无人应答的忙音,姬水的老房子里空无一人。
“你能不能别在我眼前晃?”宋玲坐在床头整理行李,冷冷道,“早说过,怎么可能躲在姬水。那不是等着我们把她捉出来么。”
“臭□养的!”罗清平大骂一声,“就连孟金贵都找不到她,到底躲在哪个耗子窝里!”
宋玲猛然挺直身体,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害怕夹杂惊讶。
“说不定去了北戴河……”
“北戴河”暗示着莫清芬这个名字以及她蕴藏的力量。罗清平禁不住缩了缩肩膀。但立刻意识到天高皇帝远,她已经多年不曾威胁到他。
“我绝不给那个老娘们打电话!”罗清平怒吼道,“你打,马上打……不,这样,你委婉一点,问问她的近况,套套她的话,别让她知道罗宋宋跑了。”
“原来你怕那个老娘们。”宋玲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也是,逼急了她,一个电话就能叫你完蛋。哎呀,说不定宋宋已经和她会合,正商量着怎么对付你,谁知道呢,说不定你这次没通过评估就是她玩了手段;接下来,她还能干点什么?嗯,叫你丢了身份地位,看你还怎么像条发情的公狗似的,跟在那些小母狗……”
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她晓得利刃什么角度□心口会让丈夫更痛;却没有想过失去罗宋宋这个沙袋之后,暴戾的拳头会落到自己身上。
虽然罗清平和她早就感情破裂,但他从未碰过她一个手指头,何况大家都是光荣的人民教师,更是人民教师中最高级的一群,集体出游之际,谁不想体体面面——
罗清平用他从美国职业摔跤比赛录像中学到的直拳技术击倒了更年期恶魔。
宋玲仰倒在床上,鼻子爆裂。眼泪和血液伴着急促的呼吸在脸上奔流,流经之处,一阵阵地颤栗。
还有罗清平的咒警,低声,急促,亢奋。
“学聪明点儿,宋玲。别让我发现揍你比干你更有快感。”
他掏出一包餐巾纸,扔在妻子脸上。宋玲猛然抽搐了一阵,起身,捂着鼻子摸进卫生间,又掩上了门。
现在她的鼻子就像只烂西红柿镶嵌在浮肿的脸中央,不断地流着脓汁。她不确定有没有骨折——不,没有骨折。如果骨折会青肿,好像罗宋宋当年摔断了手腕一样。
她曾经在罗宋宋噙着眼泪对她喊痛的时候翻着白眼去检查伤势,嘴角还带着一点不屑的笑容,心里想着,这多像晚饭时吃的青茄子。
现在,报应来了。
她从虚掩的门缝中看见罗清平又开始拨